第745章 螳螂捕蟬
嘉康七年二月初十,神官諭旨下至鄂族,神甲軍和慶州軍奉旨死守州門。同日,嶺南軍兵壓兩國國界。
二月底,大圖新帝聞知南興帝后的旨意,驚郁難眠,連夜召百官殿前議事。
連月來,新朝廷焦頭爛額,傳國玉璽碎了,神官印璽也失蹤了,景相曾獻一策,建議新帝直接下旨命鄂族兵馬助朝廷平叛。鄂族四州乃大圖國土,即便旨意上不見神官大印,諒鄂族兵馬也不敢抗旨,畢竟國難當頭,不救豈不有失忠義?新帝以為此話有理,哪知剛要下旨,璽碎的風聲便走漏了,新皇即位名不正言不順,鄂族兵馬自然不認聖旨。
此計不成,朝廷唯有遣使向南興求援一途可走,英睿皇后乃大圖鎮國郡主和鄂族神女,她若肯承認新帝,新朝廷便可名正言順。但英睿皇后被擒之後,大圖在救駕一事上搞砸了,兩國同盟名存實亡,南興不可能答應求援。原本朝廷答應南興帝借道時防備過今日局勢,當時,景相曾擔憂朝廷的算計會被南興帝看破,於是答應借道,賣個人情,假若他日北燕帝事敗,朝廷之謀敗露,礙於借道的情面,南興帝也得對大圖有求必應。不料機關算計,沒算到南興帝將計就計,在余女鎮以救大圖國門之危的名義還了人情,自此兩不相欠。
景相得知南興帝后登船離去后曾悔恨不已,悔當初不該聽雲老之言,可禍已釀成,又能如何?如今南興兵壓國境,借保鄂族行逼迫之實,逼朝廷將真相昭告天下,可天下已知新帝之位來路不正,詔書又有幾人會信呢?
朝廷已失去了還英睿皇后清白的時機,可此事做不好,南興是不會來援的,除非大圖有利可獻。
所謂獻利,要麼稱臣獻貢,要麼割讓城池。
南興這些年休養生息,國富兵強,豈能瞧得上貢銀?再說大圖內亂,徵兵平叛,軍費之耗頗重,上有百官俸祿要發,下有水澇螟蝗要治,國庫里哪還擠得出閑散銀子來?
思來算去,欲求南興來援,唯有割讓城池。
但此事遭到了太傅雲正的激烈反對,雲家出帝師,歷代皆以復國興邦為己任,割讓城池,喪權辱國,豈能忍?雲正怒罵此乃賣國之策,任景相苦口婆心地勸其先破當下困局,始終難入其耳。
次日早朝,太傅雲正率族中子弟八人跪於宮外死諫,稱當初英睿皇後分明歸還了大印聖物,如今印璽卻仍在其手,必是恃著先帝的信重偷梁換柱,竊走了印璽。而今南興兵壓國界,必是想借護鄂族之名行豪奪之實,求援無異於引狼入室!與其割地稱臣,苟且偷安,不如死守疆土,以身殉國,名垂萬古,盼君三思。
新帝即位實屬趕鴨子上架,登基之後榮華富貴沒享過一日,倒是日漸落入絕望的境地,地方割據,老臣強勢,孤立無援,四面楚歌,如今受盡天下人恥笑,已經夠屈辱了,老臣竟還以死脅迫,逼他死守殉國,他豈能不怒?
新帝下了御座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了宮門口,當面痛斥雲老當初之策誤國,如非自作聰明撕毀同盟,何至於令大圖落到今日這般境地?
雲正如蒙大辱,哭訴復國不易,為保帝位而棄國土,必遭後世唾罵。
新帝冷笑道:「朕若留青史污名,污名冊上必以帝師雲家為首。」
雲正望著新帝涼薄的眼神和絕然離去的背影,仍固執地跪在宮外,直至日暮時分,一隊禁衛行來,關上了宮門。
殘陽如血,新帝登基時漆過的宮門分外朱紅,夕陽被厚重的宮門關住,一線殘紅如染血的鍘刀般落在雲家子弟身上,咔噠的落鎖聲令雲正滿腔的憤慨和委屈化作無盡的悲涼。他心如死灰,朝宮門一拜,由自家子弟攙起,邁起失去知覺的雙腿往城門而去。
這天夜裡,太傅雲正率宗族子弟八人自盡於洛都城門,屍首以白綾懸於城樓上,面向滿目瘡痍的五州,希望以死來喚醒新帝,洗刷雲家通敵禍國的污名。
新帝聞知此事,命人解下屍首,追封厚葬,但並無回心轉意之言,甚至當日深夜便召景相等重臣進宮商議求援之策。
次日早朝,新帝頒布詔書,向天下昭告姬瑤刺駕之罪,讚頌鎮國郡主歸國之際親身涉險清剿亂黨之功,字字懇切,感恩之情發於肺腑。然而,詔書並未能布告五州,一些地方州縣接到詔書,剛張貼出去便被豪強撕毀。無奈之下,使節團懷揣著詔書,喬裝改扮出了洛都,往南興而去。
芳州乃京畿重地,尚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欽州乃龍興之地,雖遍地亂象卻未成氣候,但一進雲州,使節團便被慘亂之象所驚。
地方官府和豪強爭奪壯丁糧餉,致農耕廢弛,民無所食,闔門飢死者無數,聚眾盜搶者猖獗,兵災匪禍,流民遍野。官府囤積糧餉,封了濟倉,一恐餓殍遍野,屍臭致疫,又恐兵壓國境的南興大軍會突然來奪城池,便將大批老弱流民驅趕到了關外,也就是大圖雲州、鄂族慶州和南興嶺南的交界地帶,想用流民絆住南興的鐵騎。
使節團喬裝混在流民里,到了關外,卻沒見到想象中的人間慘象——交界地帶上建著貿易市鎮,因戰亂之故,鎮上早已人去屋空。慶州軍奉神官諭旨鎮守州關,任何人都進不去,流民們也沒力氣翻越神脈山,便聚集在了市鎮上。
嶺南節度使烏雅阿吉領著便宜行事之權,見此事態,開了嶺南的濟倉,按南興律賑濟流民,壯者人日一升,幼者人日半升。市鎮上隨處可見分派屋舍的幹吏、巡邏防亂的兵將、陳設有序的賑濟點,城中甚至劃出了專門的區域安設醫帳,收治病弱之人。鎮子雖由嶺南軍方接管,依照戰時法度管制,但貿易官署里仍有文官坐堂,受理小偷小摸、鄰里爭吵等雞毛蒜皮的事兒。市鎮上秩序井然,流民們拜謝南興官兵,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當初開通商路、興建城鎮和今日庇護賑濟之恩,場面令人動容。
此次出使南興,使節團的正使仍是景子春,雖然此前洛都朝廷在救駕一事上惹惱了南興,但新帝仍決定派景子春擔當出使大任,因他曾奉旨迎先帝回國,與英睿皇后打過交道。
景子春悔當初沒能力勸恩師和父親,而今自食苦果,只能硬著頭皮往前看了。
於是,一身破爛衣衫、亂髮灰髯的景子春帶著使節團進了官署,遞交了官憑文牒。南興官吏連夜將急情報往嶺南,次日一早,一隊精騎到了鎮上,將使節團帶往嶺南。使節團一踏入南興國界,求援國書就被八百里加急送往汴都。
五月初十夜,乾方宮承乾殿內,帝后正要就寢,小安子匆匆見駕,呈入了兩封加急軍報。
此乃來自大圖的求援國書和嶺南的軍情急奏,誰都不敢等到明兒早朝再呈奏。
步惜歡拆開閱罷,笑了一聲,遞給暮青道:「你瞧瞧。」
暮青已解了簪束,青絲如緞,素絹裙薄,燭光下平添著幾分醉人的女兒嬌柔。步惜歡凝神望著她,見她垂眸速覽,眉峰一揚,那卓然拔群的英氣便為這悶熱夏夜添了幾縷颯颯涼意。
大圖的求援國書里夾著詔書,詔書沒什麼可瞧的,倒是求援國書里說,想以鄂族四州之稅賦求南興發兵來援。這賦稅不是十年八年的,而是以神女在位的時間為期,也就是說,只要暮青在世,鄂族四州的賦稅就歸南興。
大圖半壁江山數十年的賦稅,聽起來好大一筆錢!
但問題在於,賦稅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暮青身為鄂族神女,神官大印在她手中,鄂族歸她執政,賦稅收入要用於俸祿軍餉、治水修路、興學鋪設、賑災濟民等等所需,到頭來能有幾個銅子兒進得了南興的國庫?
大圖朝廷開的條件也就是瞧著豐厚,實則繞了一圈兒,銀子還是會用在大圖身上,而南興發兵助人平叛,用著自家將士的性命,耗費的軍械糧餉還得從自家國庫里出,怪不得步惜歡閱罷國書就笑了,委實可笑!
「這是試探,他們想以此為餌引我們開價,兩國談判。」暮青看出了大圖朝廷的心思,但這正是她所惱的,「這都火燒房梁了,他們還想談判,是真想亡國嗎?」
暮青在大圖三年,那些復國老臣的迂腐做派,她深有感觸,他們八成早就商議出了請援的籌碼。至於籌碼是什麼,猜也猜得出來,以他們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讓城池,也沒別的籌碼拿得出來了。
但同樣是割讓城池,由誰提出來,可干係青史怎麼寫——若是大圖提出來的,史書里會寫:「割地獻利,賣國求存。」若是南興提出來的,史書里會寫:「恃強制約,豪奪鄰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興朝廷不會答應國書里現有的條件,所以這條件只是一句暗語,意思是:若不滿意,儘管開口,咱好商量。
他們想讓南興提出割讓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後世名聲,二探探南興的胃口。打個比方,假如大圖的底線是割讓三城,而南興胃口沒那麼大,只開口要兩城呢?那豈不是賺了?所以,不論從哪方面看,由南興開條件,都對大圖有利。
這都什麼時候了,洛都朝廷還算計這些!
「我看他們是不急!」暮青氣得將國書拍到桌上,灌了口冷茶,卻絲毫沒把心火壓下去。
步惜歡涼涼地睨了宮人一眼,宮人忙把茶盞撤了,提著心卻退而出,沏熱茶去了。
步惜歡這才挪來筆墨,一邊執筆濡墨,一邊說道:「他們想讓咱們開價兒,那就開吧!今夜就將密旨傳往嶺南,就命烏雅阿吉跟他們談。他們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讓他們長一長記性。」
暮青正惱著,目光落到紙上,頓時一愣!
旨意上只有一言:護送大圖太后與成帝的靈柩來京。
暮青如鯁在喉,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見步惜歡擱了筆,要蓋印璽,她才攔住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見步惜歡笑而不語,暮青將嶺南的軍報往他面前一推,「烏雅在貿易市鎮上打著我的名號賑濟流民,大圖百姓皆『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庇護之恩。』你命嶺南兵壓國境,為的不僅是助鄂族鎮守州關,更是為了替我謀大圖民心吧?」
步惜歡一笑,這才道:「大圖上下都靠不住,只能為夫動手。民心所向,謠言不惑,唯有大圖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於世。」
暮青默然以對,心頭滾燙。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她正名之策,那逼新帝將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只是為了解他自己心頭對大圖朝廷的怨氣嗎?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難,根本無力解決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這個局面。
大哥遇刺的事是她的心結,如今他生死成謎,驗屍或許能有所獲。但若早提出此事,國喪已發,帝陵已封,開陵啟棺,翻檢帝屍,大圖是絕不可能答應的,將靈柩送來南興更是天方夜譚。所以,阿歡才逼大圖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洛都對此事無能為力,不能以此邀功請援,只能以割讓城池為條件來求援的時機。
對大圖而言,割地之害不僅有辱國威,有損君臣名節,更貽害無窮。因為一旦要談割地,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割哪兒的地。鄂族之權在她手中,洛都朝廷能做主割讓的唯有與嶺南接壤的貿易市鎮和雲州地界。九州領土,皇權專制之地只有五州,再割讓幾座城池出去,還剩多大國土?大圖本就擔心南興會借神官權柄之便竊奪鄂族,如再割讓城池,能不擔心此後國力衰弱,終有一日會被南興所亡嗎?
大圖君臣必是有此擔憂的,只不過目前別無他法,只能先解當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圖日後。
所以,當大圖君臣決定破釜沉舟求得苟延殘喘之時,南興卻不取城池,只要靈柩,這對大圖而言無異於天降大喜,既能平息內亂保全朝廷,又能保住君臣名節,更無亡國之憂,開帝陵與此相比自然就顯得無不足道了。
這才是阿歡逼迫洛都朝廷的真正用意。
華殿燭暖,暮青坐在煌煌燭光里,那動容的神情勝過人間正月最璀璨的煙火。
「大哥的事……」暮青許久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開口便聽見步惜歡長嘆了一聲。
「這事兒要是不查清楚,你我何日能成親?」步惜歡幽幽地問,她都回來小半年了,大婚之禮一直拖著,巫瑾的事要是不查清楚,她何日能有心情成親?
正談著國事呢,忽然說到了成親,暮青愣了一愣,隨即垂下眼帘,揚起了嘴角。這人對成親真是念念不忘,明明都成過兩回親了……
笑了一會兒,暮青執起步惜歡擱下的筆,在密旨上加了一句:軍械糧餉之耗由大圖兌付。
步惜歡托腮看著,懶懶地道:「讓的利越大,才越有可能成事。」
「那就讓他們遲疑去,反正急的不是我們。」暮青毫無放棄問大圖要錢要糧的念頭,反而又在密旨上加了一句:若無力付全,可分期兌付,期限利息由兩國談議定之。
步惜歡頓時失笑,火燒眉毛了,大圖哪有時間議這些?她是吃定了洛都耗不起,威脅他們別打任何算計,否則兩國談議程序繁瑣,能把大圖拖亡國。
看樣子,她是惱極了洛都朝廷……
步惜歡搖頭笑著,卻未阻攔,只見暮青另鋪新紙,又給鄂族下了一道諭旨:命四州開倉放糧,賑濟流民,並施賑貸之策,准流民於神脈山腳下和貿易市鎮周圍墾荒耕種。
大圖之亂短時日內平息不了,日後流民只會越來越多,南興再有家底兒,也沒道理拿自家國庫的錢糧往大圖的窟窿里填。那貿易市鎮周圍有沃野千頃,地勢平緩,實乃良田。只因從前二族紛爭,才致土地荒廢,如今何不令流民墾荒耕種?那裡氣候濕熱,農耕可年收二三回,眼下正是好時節,不出半年就可自給,不足之時可先由鄂族四州開倉賑濟,此乃其一。
其二,姬瑤至今沒現身,鄂族封關,她進不去,黨羽也出不來。若命四州開倉放糧,自然要有人出入州關,這對他們而言是個機會,也許能以此為餌引姬瑤現身。
暮青取璽蓋印,步惜歡將月影喚出,將兩道密旨連夜傳往嶺南和慶州。
月影離去后,暮青望著月色出神,阿歡與她各行其事,皆在大圖有所部署,這天下局勢究竟會變成何種模樣,且看吧!
*
五月底,密旨傳入嶺南,烏雅阿吉奉旨談判,一看大圖國書上的條件就樂了,頓時明白了密旨之意,於是指著大圖使臣的鼻子把洛都朝廷罵了個狗血淋頭,隨後便要把使節團攆出南興,等能商量出個像樣兒的籌碼后再談。
使節團哪敢就這麼回去復命?再說朝廷的籌碼也不是國書里寫的那個,於是使臣們賠著笑臉,好言安撫,探問京中見到國書有何旨意,暗示有何條件儘管開,咱們好商量!
烏雅阿吉一聽,忽然就和善了,「好商量?行!容本官想想,諸位且等。」
而後,他就忙公務去了。
使臣們等了一日,傍晚見烏雅阿吉回到官邸,忙問他想好了沒,烏雅阿吉哎呀一聲,一拍腦門子,「抱歉抱歉,公務繁忙,忘了這茬兒,容本官夜裡想想……」
使臣們熬了一夜,早晨見到烏雅阿吉,又問想好了沒,烏雅阿吉又哎呀一聲,「公務繁忙,著實睏乏,想著想著,不慎入眠了。抱歉抱歉,本官今日一定想……」
可今日又是公務繁忙,夜裡又不慎入眠,如此耗了幾日,日子眼看著進了六月。
使節團終於坐不住了,這日一大早就將烏雅阿吉堵在了花廳里,盤問他究竟何時能想好,不料前兩日還頗為和善的人忽然就勃然大怒!
烏雅阿吉拍案而起,一腳蹬在了官凳上,凶神惡煞地道:「此乃官署,不是菜市,本官沒工夫跟人討價還價!本官看起來很閑嗎?知不知道本官領著助守鄂族的差事?看沒看見大圖的流民是嶺南的錢糧在養著?本官管著軍中就夠忙的了,平白多了樁賑濟的差事,天天要批倉糧藥材,都快趕上日理萬機了!這還不算完,大圖遣使前來求援,條件還得本官替你們想,要不要臉?!告訴你們,要麼開個像樣兒的價碼出來聽聽,要麼就滾回洛都問明白了再來談,別他娘的讓本官想!再敢啰嗦一句,本官今兒就把你們綁了,全都扔出國境!」
大圖使臣被罵得面紅耳赤,無不震驚於南興地方大吏的土匪作風,唯有景子春聽出了烏雅阿吉的話中之意。
看樣子,朝中的算計還是沒逃過南興帝后的法眼啊……
臨行前他曾苦諫過,可眾意難違,陛下又剛登基,壓不住老臣,如今自食苦果,耽誤了這些日子,也不知國內局勢如何了。
景子春憂急如焚,朝烏雅阿吉打了個深恭,請他到書房一敘。
烏雅阿吉依言而往,一進書房,景子春就將朝廷割讓城池之意和盤托出,並求來筆墨,在地圖上劃了一筆。
「此乃底線,交與大人知曉,望大人稟知陛下,吾皇亟盼大興聖意!」景子春說罷,再朝烏雅阿吉一拜。
什麼名節眾意,顧不得了,救國要緊!
烏雅阿吉默不作聲地把地圖收好,說道:「大圖朝中要都是景大人這樣的明白人就好了。」
說罷便從懷中取出密旨遞了過去。
景子春見眼前遞來一張文書,急忙恭謹地接入手中,打開一看,頓時驚了一下!他從沒見過哪個臣子敢把宮中密旨直接遞給外國使臣看的,也沒見過這麼「家常」的旨意,三言兩語,兩種字跡,就像夫妻閑談時,你填了一言,我加了一句,商議定了,也沒命臣子謄寫,就這麼蓋了皇帝印璽,發往地方了。
更令景子春震驚的是旨意里所列的條件,他難以置信到了極點,竟至於怔在當場,不知作何反應。
烏雅阿吉摸了摸衣襟里的地圖,嘲弄地問:「要不……本官把此圖呈往京中,勸帝后三思而定?」
景子春回過神來,他乃大圖臣子,不宜行全禮,卻面朝汴都大禮而拜,起身後說道:「有勞大人替下官進言,多謝帝后寬宏大量!下官這就上奏吾皇,定盡全力促成此事!」
烏雅阿吉聽得發笑,開帝陵的事兒的確不是臣子敢做主的,景子春不敢行便宜之權,要恭請聖裁也在情理之中,但聽他的意思,這事兒還得儘力促成?
怎麼著?撿了個大便宜,不趕緊接著,大圖君臣莫不是能再爭論爭論?
危急存亡的關頭,朝廷風氣如此陳腐,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這話烏雅阿吉懶得說,他任憑景子春去了,隨後將談判之事寫成摺子,連同地圖一齊命人急奏汴都了。
六月初三,一隊大圖侍衛快馬加鞭出了南興,到了雲州關外,由內應接應進城,喬裝成官府徵兵的皂吏,往洛都趕去。
時隔一旬,地方局勢更加混亂,民間怨言四起,對朝廷的罵聲中夾雜了對南興帝后的稱頌之聲。南興在貿易市鎮上賑濟流民的事兒已傳入雲州等地,百姓一邊罵官府豪強草菅人命,一邊羨慕鎮子上的流民,許多無以為生的百姓聚集起來,打算到關外去尋求庇護。
一路上,聽著百姓們稱頌南興天子英明、國策利民、學風昌盛、商貿通達,稱頌英睿皇后庇護鄂族百姓和流民,稱頌南興有勤政愛民之君,臉上流露著對南興國策吏治的嚮往,侍衛們愈發快馬加鞭往洛都趕去。
七月初五,奏摺呈入洛都皇宮,奏文中不僅一字不差地列明了南興的條件,景子春還在奏摺中列數先帝與英睿皇后的生死之義、兄妹之情,力保南興別無陰謀,必是皇后想要查明兄長的生死之謎,方有此請。
百官盼消息盼得望眼欲穿,見到奏摺,一時間竟無人敢信眼前所見。新帝召侍衛進殿,盤問使節團在南興的言行際遇,事無巨細,方才確信奏摺為真。
天降好事,百官大喜過望,紛紛叩請皇帝准奏。
新帝卻心事重重,問道:「開陵啟棺,豈不攪擾先帝之靈?且朕聽聞鎮國郡主驗屍之法頗為不道,若先帝的遺體有損,朕豈不愧對先帝,愧對祖宗?」
百官聞言面不改色,大義凜然,你一言,我一語,從歷代先帝的復國志向說到先帝的復國功績,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歷代先帝皆視江山社稷為重,而今割據四起,國將不國,若不以救國為先,那才是有愧祖宗。先帝在天有靈,必然也會捨棄人世凡胎,以社稷為重,保百姓安泰,留萬事功名,結無量善業。
新帝聽得神色陰鬱,冷笑連連,心道:那查明之後呢?倘若先帝活著,派人尋其下落,迎回宮中繼續為帝嗎?那他豈不是要退位?
新帝看向景相,這皇位是景相一手扶著他坐上來的,他也希望先帝回來嗎?
景相垂著眼皮子道:「啟奏陛下,老臣以為,當以社稷為重。」
傳國玉璽已碎,地方割據已然成勢,就算先帝還活著,也改變不了內亂的局勢,當下自然應當先保住朝廷。
新帝愴然一笑,當下理應先保朝廷,那內亂平定之後呢?若先帝活著,且還能找到,以先帝復國之功績,以他與英睿皇后的兄妹情義,南興必定支持先帝複位,到時「理應」退位之人就該是他了吧?他被人趕鴨子上架般的登上了這皇位,有朝一日也會被人這麼趕下去嗎?
新帝悲憤難平,卻又擰不過眾意,只怪皇位突然從天而降,自己的根基如浮萍一般,只能任由這些老臣擺布。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局勢緊迫,欽天監沒來得及擇定吉日吉時,就在這天夜裡,帝陵被偷偷開啟,兩具屍體被運出陵寢,用一輛馬車偷偷拉走了。
都城外兵荒馬亂,餓殍遍野。時已入暑,為防瘟疫,地方官府就地燒埋屍體,棺槨進不了城,侍衛們只能將馬車換成了牛車,棄了薄棺,用草席裹住屍體,扮作運屍的小吏,在朝廷內應的幫助下買通各地關卡,避開地方豪強,出關時已是八月下旬了。
關外的貿易市鎮上已有數萬流民,墾荒耕種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良田長勢喜人。慶州軍正往市鎮的濟倉里運糧,嶺南的官吏正為新來的流民分派屋舍田地、發放夏衫藥包,街市上到處是孩童嬉戲的身影。晌午時分,流民們從地里歸來,聚在一起吃著賑濟糧,喝著解暑湯,望著城外的良田,說著出關路上兵荒馬亂的見聞,盼著良田豐收、內亂平息的一日。
侍衛們再次進了貿易官署,在嶺南兵馬的護送下越過國境,進了南興。
兩具屍體運入南興的這一天,大圖甘州州衙內,橫屍遍地,血流成河。
刺史公堂上坐著一個女子,正是姬瑤。
一名鄉紳踩著血泊進了公堂,稟道:「啟稟殿下,公子來信了!」
「快呈!」姬瑤把手一伸,裙袖下卻空蕩蕩的,她的神色頓時陰鬱了幾分,換了只手接過藤澤的信,展開看罷,眉心一舒,「事成了!」
「恭喜殿下,甘州是殿下和公子的了。」鄉紳小心翼翼地賀喜。
誰也說不清姬公主與駙馬爺何時到的甘州,兩人使了陰損手段,施蠱毒降住了甘州數路豪強和地方官吏,頑抗者無不慘遭屠殺,就如同今日刺史府中的情形……
一個月前,姬公主父親的一批舊部從鄂族潛入了甘州,藤公子率這批人馬去往京畿地帶,命他們四處活動,吸引朝廷兵馬的注意,而後率精銳侍從潛回洛都,夜入甘州總兵安置家眷的宅子,施蠱拿下其一家老小,囚入軍中為質,今日傳來的密信正是甘州總兵的降書。
姬瑤看著降書,聞著州衙公堂里的血腥味兒,陰鬱地吩咐道:「傳令下去,依計行事。」
*
八月二十五日夜,欽州永寧、清義兩縣忽然接到甘州盤水縣的求援,稱姬瑤率豪強兵馬攻佔了縣衙,盤水縣僅有五千兵馬,懇請馳援。
兩縣不疑有他,即遣兵馬馳援,不料皆在半路遭到伏殺。
八月二十六日清晨,永寧、清義兩縣被甘州軍輕易攻下,至此,蓄勢已久的五州內亂,終於打響了第一戰!
姬瑤以神族公主的身份宣揚傳國玉璽已碎,大圖皇族氣數已盡,新帝奉假詔即位,洛都朝廷乃偽政權。她一邊以武力攻打欽州,一邊以高官厚祿威逼利誘地方豪強,揚言要替天行道,重現神族輝煌。
八月三十日,軍情急奏呈入朝,新帝欲撥京畿兵馬馳援,卻遭到了百官的反對。
百官稱靈柩應已運抵南興,相信南興不日便可發兵來救,此前應死守京畿,絕不可自削兵防。
新帝憤而質問百官:「你們知道如今是幾月嗎?八月!南興汴江、淮水一帶正值雨季,江浪滔滔,難以行船,運送靈柩只能走官道!運屍可不比八百里加急呈送文書,何日能到汴都?何日才能發兵?」
百官支支吾吾,猜測先帝與鎮國郡主兄妹情深,為了查明先帝的生死之謎不惜放棄謀奪疆土,想來念及情義,會提早發兵。
新帝聞言怒不可遏,指著群臣說道:「你們此時又信人家的兄妹情義了?當初怎麼百般不信呢?若沒你們兩次三番的算計,朕倒是信南興會提早發兵,但如今不見談好的條件,大軍會動半步?你們當南興帝后是善男信女,肯拿前線將士的命跟你們以德報怨呢!」
群臣啞然。
新帝冷笑道:「怕不是等南興大軍到了,朕和爾等已被叛軍戕殺於這金鑾殿上了。」
百官趕忙安撫,稱京畿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撐一旬不成問題,至遲十月金秋,援軍必到!
聽著群臣之言,新帝的一顆心涼透了,也看透了,滿朝文武的家眷都在都城,田宅錢糧也在都城,他們怎會容許京畿兵防有失?
新帝起身,拂袖而去。
這天之後,欽州的軍報日奏數封,告急求援之言字字皆是前線的狼煙將血。姬瑤和藤澤兵分兩路攻取欽州,凡不降之兵,城破之後皆殺,手段殘酷,令人膽寒。
九月十日,兩路兵馬於欽州城外會合,欽州總兵拒降,一面從後方城池調集兵力共守州城,一面派兵向朝廷求援。欽州城久攻不下,藤澤仍命兵馬強攻,姬瑤背地裡獨領一軍經山中小路繞至欽州城後方,攻入廬陵縣,隨後投毒於吃水河中,致欽州城內十萬軍民受害。
九月十七日,欽州城破,姬瑤縱兵屠城。軍情傳入洛都宮中,新帝捧著被血染紅的奏摺,看著當初冒死保他來洛都即位的欽州總兵滿門遭屠的消息,悲哭於宣政殿中。
九月二十日,因久不見朝廷來援,欽州諸縣官吏鄉紳對叛軍聞風喪膽,紛紛開城獻降,欽州失陷。
當日夤夜,一匹快馬從欽州城內馳出,捎著一封書信往英州而去。
九月二十五日,昌平郡王接到姬瑤共伐芳州的邀請后欣然應允。京畿兵馬十五萬,姬瑤雖坐擁二州,但戰事方休,兵疲馬乏,憑一己之力很難啃下京畿,只能尋求盟軍。昌平郡王知道姬瑤野心勃勃,絕非真心結盟,但他也有盤算——姬瑤既已現身,南興必然來伐,她死期將至,不借其力豈不可惜?待攻入洛都,殺了新帝,大圖能即皇位者唯他一人。
於是,各懷鬼胎的兩人於九月二十九日在芳州外會師,兵鋒直指京畿!
洛都宮中,新帝天不亮就召見百官於殿內議事,稱軍中囤積的糧草只夠撐到仲冬時節,一旦叛軍久攻不下,圍城而耗,恐發飢荒。為防援軍遲來,諸位愛卿的田宅中所囤之糧可能借與朝廷,作為防患應急之用?
亂世當中,糧食可比金銀珍貴,群臣一聽皇帝要借糧,頓時面面相覷,在金殿煌煌的燈火底下打著眼底官司。
過了會兒,百官奏道:「算算時日,靈柩也該快到汴都了,料想快則二三十日,南興大軍必到!」
新帝問:「必到?到哪兒?到關外嗎?!從關外到京畿,要過雲欽二州,退各路豪強兵馬,退兩路三州聯軍十八萬!萬一戰事陷入膠著,京畿糧餉耗盡,又當如何應對?」
兵部尚書道:「陛下過慮了,南興兵強馬壯,大軍久經操練,又有鄂族兵馬襄助,何懼各路豪強?地方豪強的兵馬皆是強征而來,操練時日尚短,軍械生疏,騎射不精,何足為懼?就連兩路聯軍中也有不少兵丁是強征充數的,十八萬兵馬並非皆是精兵鐵騎,豈能與南興和我鄂族大軍匹敵?」
群臣附議,紛紛提起舊事,說到英睿皇后當年平定嶺南曾不費一兵一卒就敲開了滇州城門;說到嶺南節度使乃英睿皇后舊部,強將手下無弱兵,南興大軍必能速解京畿之圍;說到……
芳州之外,叛軍壓城,宣政殿內,百官陳詞,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就是隻字不提借糧。
新帝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望著殿外暗如黑夜的黎明,望著煌煌燈火下的百官,望著那一張張滔滔不絕的嘴,一副副高亢激越的面容……
猛然間,新帝站起身來,奪過近侍太監懷裡抱著的拂塵就奮力擲了下去!
拂塵砸在玉磚上,脆聲清越,殿內滔滔之聲忽止!
新帝怒道:「南興!南興!朕天天都在聽你們說南興!叛軍都壓城而來了,你們還是只想等南興來援!既如此,何不去做南興之臣?!」
新帝面目猙獰,不待被罵懵了的百官回過神來,便拂袖而去!
百官留在宣政殿上,望著空空的御座,罵言猶在耳畔,卻沒人當真。
不料次日早朝,新帝一上殿,百官就大驚失色!
只見新帝披髮去冕,身著素袍,神情肅穆,猶戴國喪!
太監手捧聖旨而出,顫若篩糠,口齒不清地誦罷詔書,噗通一聲跪在殿上,口呼陛下,嚎啕大哭。
太監宣誦的是退位降書!
新帝昭告天下,罪己無能,上不能守祖宗基業,下不能保黎民百姓;罪公主姬瑤刺殺先帝,圖謀大位,殺俘屠城,暴虐無道;罪昌平郡王利欲熏心,造謠惑民,冤屈神女,欺世盜名;罪地方豪強強征百姓,囤糧居奇,致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後道國璽已碎,大圖已亡,五州內亂,生靈塗炭,幸得南興帝后以德報怨,賑濟流民,而英睿皇后乃大圖鎮國郡主、鄂族神女,有助先帝復國之偉功,故而願降南興,奉讓疆土,退位稱臣,唯盼內亂平定,國泰民安。
百官大驚,皆疑新帝神志不清,紛紛叩拜哭嚎,稱亡國之君必背萬世罵名,萬萬不能降!
景相率先表態願獻相府全數存糧,百官附議,然而,群臣此舉並未換來新帝的回心轉意,反而只換得一聲冷笑。
新帝道:「傳國玉璽不是朕摔碎的,是先帝為之,大圖早亡了,朕苦苦撐了一年,列祖列宗不會怪罪於朕,即便朕要擔後世罵名,這罵名也有爾等一份。朕在詔書上未罪地方官吏囤積賑濟倉糧,驅趕流民,致五州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亦未罪爾等貪生怕死,先置欽州之難於不顧,後置京畿之危於不理,但大圖百姓、欽州軍民怕是會世世代代都記著!朕私心給大圖朝廷留的最後一點兒臉面,最終留不留得住,很難說。」
「別以為朕不知你們的盤算,大圖亡了,你們心知肚明,不過是亡國之臣有辱名節,高官厚祿棄之可惜,所以才想方設法求援。你們獻策求援,為的是救國嗎?為的是保這朝廷,這由你們當官兒做主的朝廷,這能為你們帶來名利權勢的朝廷!朕動京畿兵馬是動你們的身家性命,問你們要糧是動你們的財帛私庫,你們自不甘願,那就留著吧!朕的皇位都不要了,還要你們的錢糧嗎?朕只想看著,看改朝換代,南興帝的朝堂上可否能容你們一席之地!」
新帝大笑而起,心頭悲涼,說不清是恨意還是快意,幽幽地道:「你們別以為把朕囚禁起來,藏匿詔書,便能更改此事,待援軍到了,假稱朕憂思而亡,再請鎮國郡主另擇新帝,便可繼續為官。朕告訴你們,這退位降書昨夜就出宮了!卿等今日下朝便可歸家,從今往後……大圖無君了。」
說罷,新帝走出宣政大殿,仰頭望了望天,只覺得日光如鏡,天地倒懸,腳下如踏雲霧,身子虛晃一下,便仰面而倒,滾下了殿階。
*
因雨季行船不便,運屍要走官道,而官道泥濘,侍衛們擔心長途顛簸會損壞屍骨,影響檢驗,於是一進嶺南就將屍體裹上布帛入棺,小心趕路,終於在十月中旬抵達了汴都。
自從皇后歸來,刑部依照舊制,下了早朝後會到立政殿點卯,但這日,立政殿內卻空無一人,侍衛們守在殿外,暮青從承乾殿內出來,身披白袍,素顏簡簪,神情肅穆,猶如戴喪。
她獨自走進殿內,關上了殿門。
這天,立政殿的殿門一關就是一日,傍晚時分,晚霞照在大殿的門腳上時,殿門從裡面打開了。
步惜歡坐在亭中,正望著暮青。
暮青走出大殿,步子略顯虛浮,到了亭外寬下外袍,方才進亭入座。桌上擺滿了茶果點心,宮人端了盆子進來,暮青用皂角香露凈了手,飲了茶,對著滿桌點心卻毫無胃口。
步惜歡也沒催問,慢悠悠地添了盞茶,挑了幾隻好看的葡萄擱到了暮青面前。
暮青沉默良久,方道:「那男屍燒得很嚴重,身量做不得准,但年紀對得上。女屍的年紀身量也都對得上,唯有……恥骨上未見分娩傷疤,即是說,她不曾生育過。」
這說明了什麼,不言而喻。
步惜歡並無驚訝之色,他瞥了眼棄在亭外的喪袍,這身袍子是她早就備下的,今早披上此袍開棺驗屍,方才寬了下來,他就已猜知結果了。
「死的是替子。」暮青下此斷言,卻歡喜不起來。正如阿歡那日之言,姨母瘋瘋癲癲的,很難說她把人帶入密道時,人是否還活著。不能排除一個可能,就是當時人已死在延福宮中,而姨母受了刺激,不肯相信愛子已亡,於是殺了替子,神志不清之下將人帶入了密道。當然,也有可能人當時還活著,但重傷出宮,待在宮外要比留在宮中兇險得多。
「大圖眼下這麼亂……」暮青不敢想象巫瑾若尚在人世,眼下的處境該有多艱險。
「發兵吧!」步惜歡道,今早隨靈柩一同送來的還有大圖朝廷羅列的軍械糧草的賬目,上頭蓋了皇帝信璽,今兒朝中已議定此事了,旨意都已備好了。
暮青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自得知密道之事,探子們就已經在大圖查探消息了,但正如同驗屍都難以斷定大哥是否尚在人世,又豈能知道何日能再相見呢?
或許,你若安好,不過是心中祈盼。
或許,終此一生,相見只是餘生之念罷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發兵了。
*
十月底,發兵的聖旨傳到嶺南,烏雅阿吉立刻點兵,久候多時的大圖使臣們大喜,也隨大軍一齊動身。
這天傍晚,貿易市鎮外的稻田正收割,最後一垛稻子運入城中時,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倒在了城門口。
巡城兵馬將人帶入官署,急傳郎中,發現此人身中數刀,背上插著一支羽箭,箭身已經折去,箭頭深嵌在骨肉當中,傷口皮肉紅腫,蓄著黃白的膿水,顯然已中箭有段日子了。而此人身上的刀傷有新有舊,可見是一路受人追殺至此。
巡城兵馬未在此人身上發現行囊,但知道此人非尋常流民,於是遍查其身,果然在傷者衣衫內的夾層當中發現了一封文書。
小將打開文書一看,啊了一聲,如遭雷擊!
官署文吏詫異地接手過目,神情如出一轍。
「快!快稟軍中!」官吏匆忙合上文書,剛要交給小將,又謹慎地收了回來,而後以將傷者抬去救治為由屏退了左右,只把小將留在堂中,耳語道,「此人既然逃入城中,追殺之人必會尾隨而至。茲事體大,小將軍回軍中報信,今夜路上恐會遇伏,文書不能有失,故而留下為好。今夜城門會嚴加防範,官署亦會由重兵把守,盼小將軍能將消息傳入軍中,帶大軍來取!」
小將道:「城中皆是流民,魚龍混雜,難說沒有姦細,重兵把守官署,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
官吏道:「外出信兵,內設重防,何處為虛,何處為實,由他們猜去!不來則好,來也不懼。」
能在貿易市鎮上擔當賑濟差事的官吏都是調集有度、處事周全之人,小將略一思量,點頭應允。官吏在堂內假意遞交了文書,小將避在暗處作勢將手揣入懷中,而後朝官吏抱了抱拳,出了大堂,立刻點出一支精騎,奔出官署,上馬而去。
這天傍晚,貿易市鎮的城門關了又開,一支精騎軍踏著僅余的一線夕陽往國境線上馳去!
辰時,晦月無光,漫天星子籠罩著遙遙可見的雲州州關。沃野上,一支精騎翻過山坡馳向山坳,再過兩個坡,便是國境線。
山坳里野草繁茂,足有半人高,小將舉著火把勒著韁繩放慢了馬蹄,說道:「夜黑風高,都小心點兒,仔細被山坳下的碎石絆了馬蹄。」
「得令!」精騎們齊聲應和,話音剛落,忽聽嗖的一聲!
山坳里,茂密的野草掩映著伏兵,無數袖箭破風而來,扎入坡土中、馬蹄下,戰馬揚蹄長嘶,精騎們順勢下馬,人避在馬後,順手扯下馬腹上掛著的罐子就朝山坳擲了下去!
碎聲傳來,山坳里有人大喊:「不好!是火油!」
精騎們森然一笑,紛紛擲出手中火把,無數袖箭從山坳里疾射而來,幾支火把被射落,幾支墜入山坳,大火吞油而起,霎時化作一道火龍,火里的慘叫聲煞是瘮人。
小將道:「掩護我!」
精騎們得令,紛紛避在馬後,開弓搭箭,借著火光射向奔逃而出的伏兵。小將趁機率領幾名精騎翻身上馬,馳下山坡。這時的山坳里已是一片火海,幾人見火不停,反一夾馬腹,戰馬揚蹄長嘶,奮力躍過山坳,停在了對面的山坡上。
小將翻身下馬,幾名精騎與伏兵殺成一團,小將四腳並用上了坡頂。
離國境線僅餘一道山坡,矗立在國界上的望樓已隱約可見,按說伏兵應該沒本事潛入這道坡下,但小將仍然解下箭筒推下了坡。
坡下靜悄悄的,似乎無險。
身後殺聲迫近,小將一咬牙,滑下山坡之時,抬手向望樓方向射去,一支響哨竄出,光如疾電,嘯聲如雷!
坡下無人,但身後有箭聲追至,小將頭也不回,只管向前,兔子似的這兒躥一下,那兒躥一下,流箭追著他的腳後跟兒,扎進他的腹旁頸側,他眼望著前方,一步不停。
就在望見坡頂之時,覺出身後箭風追至,小將抓住一把草翻身急避,整個人肚皮朝天仰在坡上,還沒來得及翻回來,就聽一道箭聲呼嘯而來!
小將暗叫不好,心道命要交待在這兒,不料此念剛生,箭聲就從他頭頂上呼嘯而去,對面一個伏兵被一箭穿心,死死地釘在了山坡上!
國境線后,鐵蹄聲踏得地動山搖,一軍精騎黑水般從小將身旁馳下了山坡,一隻手從山坡頂上握住了小將的手腕。
小將仰頭一看,心中大定,「節度使大人!」
「何故放哨?」烏雅阿吉一把將小將提了上來。
小將正疑惑自己放了個哨,怎麼把節度使大人都給驚動了,一被提上山坡,頓時大驚!只見國境線那邊的大軍已整裝拔營,放眼望去,鐵甲森冷,如無邊黑水,兵馬接天連地,多如星辰。
朝廷下令發兵了?!
小將霎時清醒了,立刻跪稟道:「稟大人,大圖朝廷的人到了鎮上,帶著一封……一封退位降書!」
「……什麼書?!」烏雅阿吉掏了掏耳朵眼兒。
小將道:「那人身受重傷,現在官署內醫治,末將正是趕來報信的!」
「國書在官署?」烏雅阿吉嘶了一聲,回頭望了眼軍中大圖使節團所在的方向。
小將道:「正是!官署今夜由重兵把守,望大人早去!」
話音落下,前去交戰的兵馬來稟報,稱伏兵也就二三百人,現已伏誅!本想留個活口,不料這些人皆是死士,一被俘獲便嚼毒自盡,一個活口都沒能留下。
烏雅阿吉冷笑一聲,躍上馬背喝道:「走!去鎮上!」
……
這夜三更時分,原本要往雲州關隘去的嶺南大軍忽然到了貿易市鎮,重兵圍城,鐵蹄聲驚醒了睡夢中的百姓。
烏雅阿吉率麾下將領和大圖使臣馳進城門,很快到了官署,一進官衙就問:「國書何在?人何在?」
官署內外由重兵把守著,官吏本以為後半夜會有刺客,不料還未到後半夜,大軍就來了!他顧不上見禮,立即引路!
一路上,烏雅阿吉瞥見三四處重兵把守之地,分別是前衙大堂、后衙主舍、東書房與西廂房。
傷者在西廂房內,郎中正守在榻前,而國書就藏在為傷者裹扎傷口的綳布內。
烏雅阿吉激賞地拍了拍官吏的肩膀——這封國書干係重大,既已被查出,要麼會被立馬送入軍中,要麼會暫藏於官署內。如若藏在官署內,按尋常想法,人自然會將重要之物收存在自己的地盤兒,而不會放心把東西擱在一個身份不明且被追殺的人身上。很顯然,那幾處被重兵把守著的地方乃是故布疑陣,用來迷惑和拖住今夜有可能出現的刺客的。
官吏取出國書,鄭重地交給烏雅阿吉,大圖使臣們尚在屋外焦急等候,烏雅阿吉打開國書,一看果真是封退位降書,血跡斑斑的字跡上蓋有皇帝六璽,不似有假,他這才將大圖使臣們請了進來。
大圖使臣見到國書如見天塌,景子春認出詔書是皇帝親筆,眼前一陣暈眩,奔至榻前,見到傷者之貌,驚道:「此人是皇上在郡王府時的侍衛長!」
嶺南將領們面面相覷,如此看來,詔書是真的了!
「王侍衛!醒醒!朝中出了何事?!」景子春明知人傷重昏迷,卻顧不得了。
三月奉旨出使,歷經艱難波折,終於請到援軍回國,眼看著就望見關城了,怎麼忽然就亡國了?
他要知道發生了何事!
郎中急忙勸阻,但忽逢劇變,景子春已失去理智,郎中根本攔不住,景子春一把推在侍衛身上,繃帶下登時滲出血色,侍衛咳了一聲,零星血沫濺了景子春一臉,他的眼卻比血色赤紅。
「讓開!」烏雅阿吉命人把景子春拎了出去,而後便關上了房門。
西廂房的門關到了破曉時分,烏雅阿吉走出房門時,景子春坐在地上,冠發散亂,目光渙散,其餘使臣陪在一旁,六神無主。
人醒了,侍衛衣衫汗濕,面色蒼白,一見到景子春就啞聲悲哭道:「景大人……大圖亡了……」
景子春跪到榻前,含淚問道:「朝中出了何事,何以走到這步田地?」
侍衛道:「叛軍攻打欽州,百官為保京畿而拒援,致欽州失陷,州軍百姓慘遭屠殺,後來……叛軍合攻京畿,百官又為保身家不肯借糧……皇上撐不住了,方才下此詔書……末將傳詔的路上遭人追殺,護衛軍全數戰死,只剩……末將一人了……」
說罷,侍衛閉上眼,失聲悲哭。
景子春追問道:「何人追殺你們?可是叛軍?」
侍衛閉著眼,燭光帳影里,泣淚如血,「是地方官府……是朝廷的人!」
此話如刀,直戳進景子春的心窩,痛得他眼前一黑,生生暈厥了過去。
使臣們震驚悲戚,紛紛叩拜洛都,嚎啕大哭。
將領們面色不忿,男兒從軍,保家衛國,不懼戰死沙場,只怕朝廷昏庸!將士們死於昏官之手,豈能不恨?
「末將傳信途中,見有百姓不堪強征之苦,殺了鄉紳,攻入縣衙,開倉放糧……各地揭竿,因欽州失陷一事,地方官府已不信任朝廷,為求自保,勾結豪強,打壓起義……一路所見,民不聊生,望諸位將軍發兵相救,再遲……只怕京畿難保,吾皇難保……」侍衛掙扎欲起。
「你放心,我們領的是援救洛都的聖旨,旨意不改,大軍不返!」烏雅阿吉說罷便轉身離去,到了官署大堂,將此間諸事寫成摺子,連同退位降書一併交給親兵,「點兵五千,急奏朝中,恭請聖奪!」
親兵領命而去,將領們已來到堂前聽候差遣。
烏雅阿吉出了大堂,迎著曙光邁出了官署,「走!發兵!」
……
十一月初一清晨,國境線上殘火未熄,二十萬大軍集結在貿易市鎮外,目送著五千精騎原路馳返,而後朝著雲州關隘進發。
十一月初六,降書尚未傳回朝中,一大早,汴都臨江道上的鐘樓酒肆、茶館書鋪、戲園雜社裡又坐滿了人,只見江波萬里,風吹浪白,兩國水師交接於江心之上,戰船久峙,軍威壯大,鼓聲雷動,氣氛緊張。
自二帝划江而治,汴水封江,江上從未出現過如此景象。
而今日景象,聽說是為了接一個女子過江。
這女子是何人物無人知曉,汴都百姓只見江堤上旌旗獵獵,儀仗浩大,萬千兵衛之中,鳳輿翠輅面江而停。鳳駕親臨江邊,自清晨候到正午,怕是使臣進京朝賀都不會有此禮遇。
正午時分,水師戰船抵達江邊,禮樂聲中,鳳駕下輦,女子下船,二人再會於青天堤柳下,相視良久,相互一拜!
這一拜,其中藏了怎樣的故事,了卻了多少年的恩義牽挂,汴都百姓們無從知曉,更聽不見英睿皇后與女子之言。
「經年不見,都督別來無恙?」姚蕙青摘下風帽,一雙眼眸凈若明溪,一聲舊時稱呼,彷彿將人拽回了盛京歲月。
暮青道:「經年心事,如願以償,從今往後,當無心疾了。」
心疾之喻令姚蕙青眉心輕輕一攏,復又一笑,取出兩樣物件來呈給了暮青,「此乃故人交還之物。」
暮青愣了愣,只見那兩樣東西是一件袖甲和一隻錦袋。
袖甲里藏著機關,收放的是神兵寒蠶冰絲。
錦袋裡收放的是一套解剖刀。
暮青從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兩樣東西,當時她被元修所俘,貼身之物皆被收走,後來登岸前,許是元修知道鎮上必有大戰,故而將神甲還給了她,但袖甲和解剖刀仍被他收著,後來跟著他兵敗而去,沒想到會有再回到她手中的一日。
她頓時明白了姚蕙青為何遲至今日才渡江了,原本估摸著她六月就會回來,不料她剛到下陵就病了一場,病養好了卻碰上了雨季封江,江上能行船后卻又突然被北燕扣下了。當時,她以為元修變卦了,如今看來,是為了托她帶這些東西過江。
暮青收下時難說心中滋味,她望向江上,也不知看的是滔滔江水,還是遠在江水那頭兒的北燕。
這時,水師戰船皆已靠岸,老熊帶著久別重逢的妻兒老小從船上下來,三跪九叩到了暮青面前,謝恩時嗓音幾乎啞得失聲,「末將……謝皇後殿下大恩!」
「應是我謝你們當年之恩。」暮青將老熊扶起,這事兒她一直瞞著他,因為西北到汴都,關山路遠,時日漫長,途中難說不會有何變數,與其空歡喜一場,倒不如先瞞著。
姚蕙青在江邊耽擱了不少時日,倒是等到了從西北而來的老熊家眷,於是作伴一同過江來了。
老熊今日奉命去與北燕水師交接,見到妻兒老小時是何等的狂喜,暮青能想象得到。她轉頭望向儀仗中,香兒未得傳召,不敢上前,早已在宮衛儀仗中哭成了淚人。
一別多年,終有今日,至親也好,主僕也罷,皆有思念之情要訴,暮青不忍久占這相逢的時刻,便邀眾人各入車馬儀仗,浩浩蕩蕩地上了臨江大道。
車駕內,姚蕙青挑起帘子眺望了一眼汴江,江風吹起裙袖,袖口綉著的一枝雪蘭花彷彿隨著江風而去,落入江波里,乘著滔滔白浪向遙遠的北岸涌去……
當初聖駕南渡后,眾將領論功封賞,老熊等人在都城皆有田宅。半年前,為迎姚蕙青歸來,步惜歡將都城裡一座曾住過前朝宰相、詩聖大賢的古宅賜為郡主府。
十一月初八,聖旨下到府中,封姚蕙青為大興郡主,封號建安。依祖制,大興歷代宗室貴女多以郡縣名為號,少有賜「建」字為號的,姚蕙青非宗室之女,如此封號算是開了先例。
同日,聖旨也下到了軍侯府中,加賜了金銀良田,老熊一家老小在都城安家落戶,日後過日子也算有了保障。
建安郡主府賜匾之日,都城百姓引以為奇,市井中不乏議論之聲,無不好奇這位郡主什麼來頭,但姚蕙青深居簡出,自從入了府,就沒出去過。她被軟禁在都督府多年,初到汴都,風土人情、身份心境皆需調適,暮青便未前去打擾,本想給姚蕙青一些私人空間和時間,先由香兒陪著,讓她們主僕先訴訴這些年來的事,待過些日子再去看她,不料沒過幾日,前線忽然傳來了軍情急奏!
一封由嶺南精騎專程護送的退位降書呈入了朝中,當時早朝未下,見此國書,百官嘩然,無不唏噓,亦無一不喜!
原本,朝廷出兵助大圖平叛止亂只要軍械糧餉,朝中就有反對之聲,如今帝后對大圖仁至義盡,新帝下詔退位乃洛都朝廷自絕國運。
天賜疆土,豈有不受之理?
百官紛紛奏請受降,但天子卻未龍顏大悅,亦未置可否,只道再議,便退了朝事,擺駕立政殿。
立政殿內,暮青看罷國書和奏摺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步惜歡倚在窗邊賞著秋色,耐著性子等。
晨輝從殿角的九雀銅燈上收到窗沿兒上時,暮青問:「你想收嗎?」
步惜歡撥弄了下飛落在窗台上的一片秋葉,說道:「大圖的江山要不是巫瑾的,自是沒有不收之理,但那江山是他的,收與不收,得問你。」
步惜歡轉頭看向暮青,見她皺起眉來,似乎並不希望他把這難事推給她。
步惜歡嘆了口氣,有些不忍,「我也不想把這難題拋給你,但此題是巫瑾留給你的,需你來答,我不可代之。」
暮青怔住,這神情令步惜歡心頭的不忍又增了幾分,但事到如今,他只能點醒她,「巫瑾遇刺,重傷之際毀了傳國玉璽,你可有想過他此舉何意?璽碎國亡,傳國玉璽一碎,大圖無論誰即帝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在他砸碎傳國玉璽的時候,今日之亂就註定了。他為何要親手亡了大圖,他希望這天下誰主?」
暮青眸中驚濤乍涌,她鮮少有這般震驚之態。
步惜歡道:「他一死,我蠱毒必發。你是鄂族神女,手握大圖半壁江山之權,有復國之偉功,又是南興皇后,功名在外,我若能在餘下的時日里助你打下內亂的五州,大圖和南興的江山就都會是你的。」
巫瑾當時重傷,沒時間下詔,做下如此絕然之舉,多年盟友,他豈能不知他意圖何在?
大圖朝臣一直忌憚神女之權,兩國之君若都駕崩,新帝即位,很可能會與北燕聯手吞併南興,奪回鄂族之權。而青青剛烈,為保南興,只怕會不惜性命。與其將來三國戰亂,不如先亡大圖,舍五州而保天下,而後只需借南興強兵平五州內亂,則天下安。
但青青之志不在江山,故而當初在海上,他曾動了送她遠渡西洋的念頭。
後來平安歸來時,大圖內亂已生,新帝也已即位,他知她絕不會圖人江山,唯一挂念的不過是兄長。於是,他便將巫瑾碎璽之意深埋於心,她想查兄長的生死之謎便助她查,想守約解洛都之圍便下旨發兵。只不過,他料到了等援的日子裡洛都朝廷會不好過,倒沒料到新帝會憤而退位,將破碎山河拱手讓出。
世間之事興許真有天意,局勢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還是回來了。
此乃巫瑾布下局,收與不收,需由她定。
暮青沒定,只是一聲不吭地走出了立政殿,往寢宮承乾殿去了。
步惜歡知她需要靜一靜,於是擺駕太極殿理政去了。一整日,他都留在太極殿,直到晚膳時分才回到寢宮。
殿內掌了燈,暮青坐在桌前燈下看書。步惜歡走近瞥了眼那書,還是昨夜睡前那頁,今日一天壓根兒就沒翻動過。
步惜歡嘆了聲,將醫書合上擱去一邊,又將燈燭挪遠了些。
燭光遠去,暮青眉眼間的蒼白之色生了幾分青幽,「我曾以為,大哥為質多年,忍辱負重,自有萬人之上的心,可回想那三年,自復國之後,我似乎從未見他開懷過……他仍記得兒時與爹娘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門心思想治好姨母,我提醒他提防姬瑤,他卻未放在心上……在他心裡,渴望的從來不是江山君權,而是至親之情,可我……我一心治理鄂族,盼著如期回來與你團聚,那三年竟從未問過他的喜怒哀愁。他遇刺,是我的疏忽……」
冒險救母是巫瑾自己的決定,實不能怪旁人,但這話步惜歡忍下了,只聽暮青說——說出來,她會好受些。
「如果大哥還在人世,我想他會代父陪母遊歷四海,了卻爹娘之願,餘生……也許不會再見了。」暮青低下頭,忍下眼裡的刺痛,說不上是悲是喜。若說悲,大抵比那日見到靈柩時還悲。若說喜,大抵比驗出那具女屍非姨母時還喜。
暮青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句詞。」
「嗯?」步惜歡這才應了聲。
「一心要江山圖治垂青史,也難說身後罵名滾滾來。」暮青抬眼看向步惜歡,「我希望你不再背負罵名,可這一受降,是功是過,只能留給後人評說了。」
……
十一月十五,大圖新帝的退位降書呈至南興。
十一月十八,南興朝廷下旨受降。
月底,前線傳來捷報,烏雅阿吉率嶺南二十萬大軍和大圖皇帝的求援國書抵達雲州關,明令如不開城相迎,便以叛軍論處,大軍入關之日,便是叛將人亡之時。此時雲州四地揭竿,內有欽州兵馬虎視,外有南興大軍壓境,總兵趙東深知雲州無割據自治之力,於是解甲出城,迎南興大軍入關,盼兩軍聯手鎮壓叛亂。
不料,南興大軍一入關就下令開倉,還糧於民,查抄豪強,放歸壯丁,廣察民怨民言,任命臨時官吏。而各地叛亂的百姓聽聞是在貿易市鎮上賑濟流民的嶺南大軍到了,竟棄械相迎,歡呼而降!南興大軍過雲州諸縣,一路與民無犯,起義民兵非但與南興兵馬一兵未交,反助南興將領明辨清官豪強,助臨時官府賑濟災民,恢復治安。
與此同時,神甲軍在鄂族四州收網,清剿神殿舊勢,四州奉神官諭旨發十萬聯軍出關,襄助南興大軍。
半個月後,鄂族兵馬與南興大軍抵達欽州關時,雲州之亂基本得治。
此時,京畿戰事牽制了叛軍的兵力,欽州關的留守兵馬難抵三十萬大軍,僅僅兩日便告失守。大軍破關之日,籠罩在酷政陰影下的欽州百姓走出家門,見到南興大軍和鄂族兵馬,無不喜極而泣,遙叩汴都。
兩軍長驅直入,十一月底,破欽州全境。
此時,兩軍三州的兵馬圍困京畿已達兩個月,姬瑤、藤澤與昌平郡王皆知聯軍中有不少壯丁充數,難與京畿兵馬硬戰,於是只命大軍封堵糧餉必經的官道,一邊消耗京畿存糧,一邊休養聯軍兵馬。
叛軍得知南興大軍破關的急報時,正是京畿兵馬減灶節糧兵馬虛乏之時,決一死戰之機已到,姬瑤決意攻城。
昌平郡王問:「攻下都城,我們就是瓮中之鱉,到時強兵圍城,只怕減灶待擒的就是我們了。」
姬瑤蔑笑著答:「郡王忘了,當初南興平定嶺南時用的是何計策了?暮青能用嶺南王之屍逼人棄戰,我們為何不能以成帝之屍逼南興退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豈不快哉?」
昌平郡王笑稱好計,心中卻暗忖:嶺南王與英睿皇后無親無故,但成帝可是姬瑤同母之兄,她刺駕亂國在先,開陵起屍在後,那帝陵中可還有她母親的亡魂啊!這女子真是瘋了。
十一月三十日,叛軍孤注一擲,分兵三路,昌平郡王率軍強攻都城,藤澤率一營弓弩手繞路進山埋伏,欲燒南興大軍糧草於半路。姬瑤則率一路精騎繞洛都而過,往帝陵所在的周山而去。
十二月初二,三十萬援軍馳經京畿道,藤澤率伏兵放大軍而過,待見到糧草輜重後下令動手,不料烏雅阿吉早有防備,糧草車上所裝皆是草桿兒,藤澤事敗暴露,被圍山中。
十二月初三,京畿兵馬雖已陷入飢困之境,但人多勢眾,軍械尚足,洛都城久攻不下,昌平郡王不見藤澤的兵馬前來報信,心知一旦南興大軍趕來,與京畿兵馬形成合圍之勢,他便是瓮中之鱉,而姬瑤提議他領兵攻城看似是將第一個入城的好事讓給了他,實則是拿他的兵馬當擋箭牌,為她開陵爭取時間。
子夜時分,預感局勢不妙的昌平郡王拋下大軍,僅帶著幾名親信幕僚和侍衛喬裝進山,想要逃回英州,乘船出海。
破曉時分,南興和鄂族聯軍兵至洛都,尋不見主帥的英州兵馬大亂,望著仍未攻破的都城和兵鋒已至的強援,叛軍不戰而降。
這天,周山南麓,挖開帝陵,闖過機關,卻看到一副空棺的姬瑤震驚不已,她接著挖開生母的陵寢,但看到的仍是一副空棺。姬瑤猜不透母親與兄長是詐死還是此事另有緣由,連派兩支斥候軍前去探聽戰事消息,斥候兵馬皆一去不回。
十二月初六,南興大軍兵圍帝陵,烏雅阿吉下令搜山,兩日後,大軍圍叛軍於周山北麓,兩軍激戰一夜,姬瑤不敵,欲施蠱術逃脫,奈何烏雅一族出於鄂族,招法失敗反被烏雅阿吉生擒。烏雅阿吉也不問朝中如何處置,親手斬其首級於帝陵,血祭成帝與烏雅族人,烏雅一族與神殿之仇了於此役。
同日,藤澤被困山中多日後,率兵突圍事敗,于山頂自戕而亡。
十二月十八日,昌平郡王及其幕僚被南興兵馬擒於英州關外。
十二月二十八日,昌平郡王被押解進洛都城時,見城門外懸著姬瑤、藤澤及甘州總兵等叛軍將領的首級。
午時后,新帝服喪袍,徒步出宮,行至城門,向南興大軍奉上六璽,烏雅阿吉代朝廷受降——大圖,亡。
次年二月十四日,大圖皇帝六璽及降書奉至汴都,南興帝步惜歡下詔,並雲、欽、甘、芳、英五州入南興,建國為齊,年號定安。
——史稱,大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