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寶釵入府波瀾頓生
黛玉端起茶吃了一口,才將心中所想道出,因道:「雖也有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之說。然則,尋常人家自也是瞧著門風的。有兄如此,其妹能如何呢?只怕這位薛家姑娘未必良善,由此,表哥提及她,我心內便不喜歡。」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春纖心內這麼想,面上卻只做渾不在意,且含笑道:「原是如此。說來姑娘這麼想,倒也是沒差兒的。只是太太的臉面在這裡,竟也只能暫且放下這些。再者,只怕這薛家姑娘此後要長往來的,若總這麼思量著,她如何且不說,沒得倒是壞了姑娘的興緻,豈不是更不好了?」
見著春纖這麼說來,黛玉一怔,那紫鵑卻不免撲哧一笑,伸出手指頭點了她的額頭一下,道:「偏你這一張嘴古里精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不過,那薛家姑娘與姑娘雖說是親眷,卻是隔了幾層的,哪裡須得與她計較去!」
「這卻是正理呢。」黛玉心中早已打了幾個迴轉,自覺春纖這話暗合了自己的性情。也是,那薛家姑娘如何,與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若她是個好的,自己且瞧著,能結交也就結交一二;若是不能,也就淡淡走開便是了。再如何,二舅母的臉面也須顧及呢。雖說都是外甥女兒,明面上自個兒與府中更親近,但血緣相系,在二舅母眼中,她自不能比親姐妹所出的。
想到這裡,黛玉雖有幾分不樂,倒也存了幾分退讓之意,口中不免也淡淡起來:「好不好,那也是旁人家的事,與我們什麼相干。不過到底要相處一陣子的,只盼著真是個好的罷。」
春纖聽得黛玉想通了內里的背景,唇角微微一抿,便也不再多說什麼,轉眼便尋了一件事,笑著道:「昨兒我瞧著東面花圃里的幾株菊花冒了個尖兒,只怕今日就要綻放了呢。橫豎現下也是無事,兩邊又有迴廊,正遮了日頭,這會兒也有些風,卻不甚熱。姑娘過去且瞧一瞧,可好?」
黛玉聽得心中微動,笑著道:「必是你又想著什麼新鮮花樣兒來了——歷來誰個刺繡不是瞧著花樣子來的?偏你要瞧新鮮的花朵兒綉。倒也有幾分新鮮雅緻。」這閨中寂寞,從來波瀾不驚,雖不過一點引頭,但黛玉也頗有興緻,起身過去瞧了一回,且盡了興,方才回來午睡。
此後種種,竟與往日差不離,且不細說。只這麼著又過了五六日之後,黛玉並三春鳳姐等正在賈母處問省,又奉承著說話,忽而就有丫鬟回話,道是薛家已到了。老太太聽得這話,不免含笑點頭,令她去回了太太,且與黛玉等又笑著道:「你們要多了一個姐妹往來,日後越發得熱鬧了。」
黛玉等少不得笑著應了一聲,心內不免都有些好奇,且問賈母薛家之事。賈母自然不會說薛蟠之事,只將舊日薛家的一點零星說道一回,只最後提了提薛蟠,不過一句帶過罷了:「到底失怙,那哥兒也有些莽撞。不過你們女孩兒,原與他無涉的,卻也無妨。」
這話說得分明,三春並黛玉早已知道內情,此時心內自有一番思量,暫且不提。卻是鳳姐在側,見著氣氛略有些冷凝,不免又描補幾句,笑著將氣氛活絡了些。邊上就有丫鬟奉上茶果等物,鳳姐親自端來奉上,又瞧著內里有些新鮮的秋梨,因道:「這會兒秋燥,竟是吩咐廚下幾句話,且熬些小吊梨湯來。老祖宗嘗個新鮮,我們托賴著也能添補些。」
賈母便是一笑,搖頭指著鳳姐道:「不過幾個水梨罷了,值當什麼?一吊錢便能買好些個呢,倒是讓你這麼嘴饞!」
「老祖宗這話說錯了,哪裡竟只那麼幾個水梨!」鳳姐比出一隻手,點著手指頭一樣樣數過來,嘴裡卻是利索的很:「頭一樣,這梨子須得正經的鵝梨或是哀梨,方能汁水豐足;第二樣,卻得上等的雪花冰糖,正經的十兩銀錢才得半斤;第三樣的銀耳,須得通江的才好,朵兒大,顏色正。就這麼著,還得廚下熬得好,又得儘早送來,萬不能讓這梨湯溫冷了。這麼一數,這一吊錢如何買的來?可不得老太太發了話,我們方能托賴著嘗一點子了?」
眾人聽著鳳姐猶如竹筒倒豆子似講了一通,俱是大笑。賈母也是撐不住,且啐了一句,方笑道:「真真一個猴兒似的,內里又有一把算盤,樁樁樣樣都精細,偏又比旁個都爽利!」
正是氣氛快活的時候,外頭又有丫鬟回話,道:「老太太,太太並薛家太太、姑娘來了。」這卻是拜見之意了。賈母立時令丫鬟將她們迎了進來。而黛玉鳳姐三春忙都默然起身而立,一雙雙眼睛卻由不得看向簾帳處:當下見得王夫人滿臉喜色,快步跨入屋子之內,與平日里的穩重略有不同,竟顯出幾分輕快之意來。
而她的身後,則是個面色祥和,與王夫人面龐略有幾分肖似的婦人。其身著銀紅綉金對襟褂子,系著赭黃灑金馬面裙,外則披著大紅羽緞披風,髮髻烏黑,簪著幾樣點翠首飾並一朵深紫絹花,顯出一派溫和端莊來。
這也就罷了,原是長輩,戴玉等再說不得什麼,不過瞧了兩眼,心內略有所知,便是放下。倒是最後一個女孩兒,穿著蜜蠟黃折枝牡丹圓領褙子,系著雪色百褶裙,一領朱丹紅團花披風熠熠生輝,一色兒的牡丹花紋,鮮亮無比。又有如雲烏髮,卻是整整齊齊綰成髻,簪著點翠花鈿並鑲珠金簪,正中卻是一隻展翅點翠鎏金鳳,垂著流蘇串。這流蘇串兒最底下三粒水滴大小的朱紅碧璽珠子搖曳生姿,與那掛著的鑲金硬紅大墜子一道兒,正和披風的朱紅相互輝映,越發顯出膚若凝脂,肌骨瑩潤,竟與旁個不同。
且她生得也好,面若銀盤,眼若水杏,秀眉朱唇,天然一段丰姿,不讓黛玉分毫,且又有一番晶瑩剔透的美感,此番隨著其母薛家太太款款行來,唇角含笑間自是一片春風拂面,又隨其母盈盈一拜,自有一派端莊秀美的麗色。且不說眾人見著她母子如此,都是存了幾分好感,便是黛玉瞧著薛家姑娘這般容貌氣度,比之三春更是展樣,在心內也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暗想:這薛姑娘卻是容貌端秀,氣度不俗,瞧著竟非那等輕狂之輩,或許當真是與其兄不同,也是未必。
只是場內心內思量雖是不同,但等著薛家母女與賈母廝見一番完畢,論了稱呼次序,黛玉並三春就上前來盈盈一拜,口中喚一聲薛姨媽、薛姐姐,彼此之間雖不甚親密,卻也算得十分齊整了。賈母見狀,十分歡喜。薛姨媽卻笑著又將些人情土物斟酌著說了幾樣,且酬獻一回,端然禮數周全。
賈母等自也不會失了周全,只在合家廝見過後,立時令治席接風,這般自是另有一番熱鬧,暫且不提。過後賈政固然使人與王夫人提及留住等話,賈母心中度量一回,也是遣人與薛姨媽道:「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彼此也能更親密些。」
薛姨媽因想著拘緊些薛蟠,以防他又是惹來禍端,早有這樣的打算,只不好自己張口而已。此時聞說如此,她忙應允道謝,只在私底下少不得與王夫人提一句日費供給一概免除之話,方在那梨香院中住下。
此番事體,旁人自是不說什麼,只春纖早已打聽了一回,又見了那薛寶釵幾面,心下度量一回,卻是暗自感慨:這位寶姐姐,若只論說容貌,便是黛玉也頗有不及,但正經細細端詳過來,卻不如黛玉風流裊娜,活色生香,卻似雕琢而出的雪美人,美則美矣,端莊也端莊,卻不曾有那等使人怦然心動之感,總也透著些清冷來。
不過,這等話春纖在黛玉回屋子裡后自不會提,反倒有意無意笑著道:「我瞧著太太與姨太太緊密得很,那梨香院雖是小小巧巧,不過十來間屋子,也常有打掃著的。到底白空著閑了這麼些年,一時整治起來,也是一番煩難。又有床帳燈幔、桌椅案幾等等,俱是要布置起來的。太太卻是早早就打點妥當,想來便是姨太太無心長住,瞧著這些,怎麼也要留些時日的。」
黛玉便不說話,卻是想起初入賈府之事來。
當初,她初來乍到的,什麼安置都沒有,還是賈母親自打點吩咐了,又有鳳姐送來帳幔被褥等物,方才安置了的。自然,這也能說是賈母不曾吩咐,王夫人便不能擅作主張,反倒要了賈母的強。但若真有心如此,王夫人是當家主母,略提一句又如何?難道賈母便不會早作安排?由此可見,其心內是如何想的了。
由此,她便有幾分煩悶,只在此時,竟也不願表露分毫出來,反倒眉梢一挑,且道:「這原也是人之常情,偏你多說兩句,又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