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時寶釵小惠得人心
「我只為姑娘不服罷了。」周遭再無旁個人在,黛玉又靠在床榻之上,原是頗為隱秘的所在。唯有一個紫鵑在側做些針線,春纖想著這些時日以來的種種,便也有心多說些話,一面又看著黛玉神色鬱郁,眼圈兒微微有些發紅,暗暗在心中嘆息一聲,輕聲道:「姑娘原是老太太特特送信,又有旁的緣故,方才一路風雨而至,必是住在府中的,卻色色不如薛家安排得周全。」
春纖說得明白,黛玉與紫鵑面色都是一變。
不等黛玉說話,紫鵑忙就壓低了聲音,眉頭緊皺,雖還是輕聲,卻著實有些呵斥之意,道:「你這丫頭,混說什麼!這是你該說的?府中誰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疼愛姑娘,就是三位姑娘都得倒退一射之地,原與寶二爺一般無二的。」
「紫鵑說的是,你再有這樣的心思,我也不敢要你了。」黛玉原是有些惱怒的,但聽得紫鵑的話,心中卻由不得一顫,那些許因臉面受損而生得幾分氣惱立時消去,反倒添了幾分傷感,半晌過後也就輕輕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可在暗中,她卻也不免生出幾分別樣的心思來。
春纖度量黛玉的神色,知道她對此已是有了幾分思量,也是見好就收,當即忙屈膝一禮,且先告罪,而後才低聲嘆了一聲,道:「姑娘,我那話雖是糊塗,可總歸有一二分意思可取。自然,長輩如何,小輩是再說不得一個字的,可是您也想一想老爺,若他知道如此,又會如何心疼?」
黛玉便不說話。
紫鵑忙便拉了春纖的手,用了幾分力度捏了捏,才是嗔道:「越發得糊塗,也不知道怎麼編出這樣的話來,平白招惹姑娘傷心難過。還不趕緊吃一口茶,也靜一靜心。」她的母親,原是老太太身邊的心腹大丫鬟,自入了賈府,因著是個陳人,又有母親的臉面在,雖是丫鬟,卻也過得十分自如。而現今與了黛玉不過半年有餘,主僕和睦,竟漸漸有幾分姐妹之情,自然不願黛玉與府中人等生了嫌隙。依她看來,雖說太太略有不足,但只消老太太待姑娘好,便也使得了,不想春纖卻隱隱有些點出老太太也未必疼愛姑娘之意,她自是急了。
對此,春纖自也明白。她此番與黛玉說話,也是略有些弄險的,但畢竟先前有些伏筆已然埋下,黛玉又是極敏感細心的,只消想到了這些,自會琢磨。而內宅的事情,原就是越琢磨,內里的意思越能繁複的,自此可暫時放下。倒是紫鵑,卻可趁此做一番勸說,只這些話,竟也不好讓黛玉聽入耳中,容后再言也是不遲。由此,她只輕聲道:「原是我造次,倒是讓姑娘傷心。」又是告罪。
此時,黛玉已然思量了一回,心內明白七八分來,當即一嘆,且拉著春纖的手,叮囑道:「這般的話,日後萬不能再說了。你的心思都在我這兒,方是說這樣的話來。這我明白,但若是再有個旁人聽到了,便是我,也不能護住你了。」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卻又透出幾分哀傷。春纖聽得心中一怔,心內轉了幾轉,隱隱覺出些許不對來,只得壓下旁的話,口中忙應承下來。
此番事體,便暫告一段落。
紫鵑卻在心中存了一段事,及等下響的時候,黛玉午睡,她便拉著春纖到了一處僻靜所在,低聲道:「今兒你是怎麼了?竟是什麼話都敢說出來!老太太如何待姑娘的,我們都是瞧在眼中的,真真是疼愛如珍了。偏你卻有一通話!旁的我都不說,只問你兩句話,老太太於你可有恩典?老太太可是姑娘嫡親的外祖母?」
春纖這方明悟。
今日自己若只說王夫人如何,大約還不至於此,但是暗中隱隱點出賈母也未必十分真心,卻是太過了。且不說賈母待黛玉且有幾分真心憐愛之意,只自己原是老太太屋子裡出來的,不過半年就忘了老太太,且又隱隱有些挑撥之意,黛玉不曾惱怒攆了自己,已是十分好了。
饒是如此,只怕黛玉心內也有幾分不喜。好在自己前面鋪設得宜,日後行事更和緩些,將此事慢慢圓過去,也是不難。但這卻是一記警鐘,以後說話做事,卻是少行險,穩妥仔細,總要道理上站得住,天衣無縫方好。
心內這麼想著的,春纖面上便露出幾分猶疑之色。
紫鵑瞧著心中微微一頓,口中卻是半分不讓,只又逼問一句。春纖方垂下眼帘,低聲道:「我只是為姑娘不服罷了。姐姐可是忘了,當年姑太太過世,大老爺、大太太、老爺、太太並璉二爺、璉二奶奶並寶二爺二姑娘、三姑娘都是要服大功的,可究竟怎麼樣,姐姐是瞧見了的。老太太待姑娘自是疼愛,但若說是與寶二爺一般無二,我卻不信,只怕也未必似太太待姨太太。」
這話一說,就是紫鵑也無話可回,半晌過去,她才是嘆了一口氣,且道:「這些事情,你既是深知。也該知道,說了這些與姑娘聽,若真是起了嫌隙,於姑娘也是有害無益的。且老太太,原也疼愛姑娘,這半年來的種種,你也該是瞧得見的。」
「是我糊塗,總想著姑娘色色事情心內有數方好,卻忘了姑娘的性子,原就是愛鑽牛角尖兒的,此番聽得這話,越發得……」春纖亦是嘆了一口氣,眉頭緊皺,卻是低頭緩緩著道:「姐姐是知道我的經歷的,說句造次的話,此番如此,也是存了一點兔死狐悲的心思罷了。」
紫鵑原與春纖交好,自然知道她的經歷——原是一個農家老太太收養的孫女兒,雖也日日做活過得幸苦,到底有老太太疼愛著,倒也罷了。誰知老太太過世,那一對養父母就待她一日不如一日,後頭更是賣了她。好在那村裡便有一個牙婆,原是正經的路數,倒也沒落到那等骯髒的地界,入了賈府之中,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想到了這裡,她不免心下一軟,點了點頭,終究道:「罷了,日後小心便是。姑娘那裡,你總小心些,我也會與你轉圜一二的。」
春纖點了點頭,應了一句知道,終究還是多說了一句話:「紫鵑姐姐,雖我說得造次,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八個字,卻不是假的。」
紫鵑的腳步一頓,半晌才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目光有些複雜,半晌才拉著她到了屋舍之內,而後卻與往日一般無二。便是黛玉心內有所思量,可到底年歲尚小,兼著又來了個品貌端方,容貌豐美的寶釵,一日兩日的倒是暫且將這事情放下,且將目光放在寶釵身上。
說來寶釵的言談行事,著實比黛玉並三春等高出一籌。才入了府中住下,她便將各色土儀等物一份份分好,打發人送了來,只說是玩意兒。後頭她每每做出事兒來,又或是一道兒說話,或是做些針黹,色色樣樣都是齊全。待下面的婆子丫鬟也是周全又和氣,又有王夫人與她做臉,不消三五日,府中人等便覺得她著實是個好的。
黛玉原生就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腸,冷眼瞧了兩日,再想著先前曾聽到的薛蟠之事,心內的不喜非但不曾減去分毫,倒是更添了三分,因暗想:這薛家姑娘原不過是府中的外甥女兒,客居於此,要做得這般齊整,甚至壓倒了三位姐妹,又是為何?且她兄長如此,她便是半絲不知?若真箇是個賢良溫柔的,哪裡能自己這般齊整,卻不勸阻兄弟,任其放肆?可見也是個內里藏奸的。
有了這等心思,黛玉雖因著王夫人之故,且生就一副孤高清凈之心,不屑於故意排擠寶釵,不曾發作什麼,色色依著禮數而行,只待其淡淡的。寶釵對此略有所覺,倒也置之一笑,並不在意。
誰曉得不過一二個月,不說府中婆子丫鬟等等,只說黛玉多有不及之處,且樂意與寶釵親近。就是三春寶玉等,也是頗為親近寶釵,待其卻與黛玉不相上下。黛玉見著如此,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抑鬱不樂,暗想:我雖不足之處,但也斷然不會色色不如那等藏奸之輩,偏他們眼底心中,竟就是如此。可見,非但下面的婆子丫鬟等等,就是寶玉他們,待自己也就尋常爾爾,卻不是知己。
這般心思,正是無處排解,卻又來一個湘雲,因寶玉求了老太太而接過來玩耍,卻是與寶釵一見相合,十分推崇,口中更是道:「寶姐姐真真是好的,樣樣周全,色色穩妥,言談也好,行事也好,才識更是一等的。我若是有這麼一個姐姐,於願足矣。」
黛玉心中越加不樂,卻也說不得什麼,只與湘雲玩耍一番,便推說有些頭疼,自回到屋子裡。這原也是常有的事,眾人也不在意,獨有一個寶玉,原是待眾姐妹十分親厚,兼著黛玉才貌雙全,又生得單弱,雖平素待他也是淡淡的,他卻更為經心。
此時聽得黛玉頭疼,寶玉過後略略與寶釵等說談幾句,也是尋了個由頭,趕著回去瞧黛玉。不想,黛玉會到屋舍之中,思及此間種種,更覺得心中悶悶的,又想著此處並非自家,原是客居於此,便有委屈也只得忍下,正自落了幾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