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波不驚暗潮微動
只見寶玉與寶釵兩個正是並排而坐,寶釵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只一二根金簪子,耳上也只兩粒金丁香,十分簡素,身上又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卻是透著端莊柔美,並不覺奢華。這原是尋常,但此時她解了排扣,從裡面將那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卻又託了鎖,正是湊近了細看,彼此不過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挨得極近。
黛玉抿了抿唇,心下踟躕,正待說話。那邊兒寶玉已是道:「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邊上的鶯兒卻又笑著道:「這原是個癩頭和尚送的……」這話音還未落定,她抬頭看見黛玉來了,心下一怔,還沒說什麼,後頭已然有個丫鬟道:「林姑娘來了。」
寶釵與寶玉聞言俱是抬頭看去,卻見著黛玉正站在帘子邊上瞧著,當下都是一怔。寶玉還未說什麼,寶釵已然回過神來,當即忙笑著站起身來,口中笑道:「你來了,快過來坐這兒,也暖一暖身子。」說著,又嗔鶯兒倒茶,形容言談,一如既往,並不曾露出半分異常,只臉頰上微微泛出些許粉色而已。
見著如此,黛玉的目光閃了閃,倒也沒說什麼,只微微一笑,順著寶釵的話坐下來,也不說那瓔珞如何,淡淡著道:「前兒聽得說姐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我便過來瞧一瞧,現今可是大安了?」
寶釵便笑著道:「原是小病症,並不妨礙,吃了那一丸藥也就好了。只想著到底是個病症,便在家裡將養兩日罷了。」說著,那鶯兒已是倒了一盞茶過來,送到黛玉手邊。寶玉也不免一笑,且道:「這冷香丸卻是個罕見的,再沒聽過這樣的事。」
如此說了兩句,黛玉方問道:「說來姐姐這裡熏了什麼香,涼森森甜絲絲的,卻是尋常沒見著的。」寶釵便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偏要熏的煙燎火氣的,便有些香味兒,也還罷了。」寶玉正是點頭,聽得這話,忙問道:「既如此,這又是什麼香?」
寶釵想了想,方笑著道:「是了,早起我吃了那一丸,想來是它。」寶玉方要說話,那邊兒薛姨媽已是吩咐下去,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又誇前日東府里珍大嫂子的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漸次又取了酒相配。
李嬤嬤忙上來攔阻,薛姨媽幾句話攔了下來,不想才進了幾杯熱酒,那李嬤嬤又要上來,黛玉瞧著如此,心下一轉,也不願她再來掃興,倒又生什麼話來,便笑著道:「已是吃了這麼些酒,竟是夠了。待會兒還得去老太太那裡說話呢。」薛姨媽並寶釵聞言,自然也是勸了寶玉兩句。
寶玉雖猶是有幾分戀戀不捨之意,到底放了那杯盞,且吃了兩筷子菜。那李嬤嬤見狀方才停了步子,並不說話了。薛姨媽忙又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喝了兩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黛玉並寶釵也吃完了飯。彼此吃了兩口茶,寶玉並黛玉兩個方一道兒起身告辭,只說:「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兒怎麼找著呢。」
當即他們便戴了兜帽,披了斗篷,一路回到賈母房中,且與她略說了兩句話,各自回去。黛玉也不理會旁事,只坐在那裡默默想了一回,便是躺下,再無旁事。卻是春纖過後到了寶玉房中尋晴雯說話,還沒說兩句,就見著她就悄悄兒問道:「昨兒可是怎麼了?」
春纖聞言微微一怔,訝然道:「什麼怎麼了?」
「昨兒寶玉從那梨香院回來,便有些不大自在的,茶也不吃,書也不翻。因著那一盞楓露茶,倒是說了茜雪一回,卻是與平日里不同。」晴雯想著昨日之事,眉頭便是一皺,面上也有些微微發白。
聞言,春纖倒是一怔,道:「昨兒也沒什麼事。那楓露茶寶二爺卻是提了提,說著自己拘泥了,怎麼還為這不打緊的東西惱了?說來昨日再無不妥的,便是李嬤嬤攔著吃酒,也不過一句話便過去了的。」
「原是這麼著。」晴雯卻是明白過來,當即唇角一冷,一雙秋水似的眸子幽幽泛出些許光亮,口中卻是道:「那楓露茶便是李嬤嬤要吃,茜雪與了的。」
春纖看著晴雯如此,倒是不似紅樓夢書中的,心下轉了幾個圈兒,便嘆了一聲,道:「這雖不過小事,到底是茜雪她不經心,方才如此的。你日後可得更仔細些,凡事學著點襲人才是緊要。要我說,且不論這心底如何,這府中也只她做事最是明白的,周全得很,上上下下得了人心去,想來日後逐了所有人,也不會遣了她呢。別說什麼寶二爺素來待人的好,越是如此,這發作起來才是越乾脆利落呢。你也想一想,這府中什麼女孩兒沒有,沒了一個你,就沒了好的挑上來?了不得,去了一個添上兩個!旁的不說,這府中就算短了老太太的,也不會短了寶二爺的。」
晴雯聽得卻是臉色一白,登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日過去,她才聲音有些低啞著道:「我素來那麼一個性情,再也改不得的,這麼想來,竟是早日攆出去的好,也省得在這裡久了,竟是生出情分來,平白生出多少挂念來。」
「你不過是老太太與寶玉使的,原不在他屋子裡的,過一二年,說不得再回老太太那裡呢。說這些做什麼?倒是正經攢些銀錢以供日後用度方才緊要。」春纖再想不得她這麼想的,當即忙攔阻下來——這府中的丫鬟一旦攆出去,又有什麼好下場?且又不是明年賈府就傾頹了的,便又道:「再說了,寶二爺屋子裡旁個不多,丫鬟卻是好些,你只管做針線活兒,自個兒退下去,她們自然也就領了事做去。你也清凈,她們也稱心,豈不是兩下便宜?若是得了閑,也來我們姑娘這裡說說話,我正有些針線上的事兒要討教呢。」
如此說了一回,晴雯方漸次迴轉過來,又想起府中現今常聽得一二閑話,偏春纖總也離著寶玉遠的,便生了幾分好奇,低聲道:「說來老太太這般疼愛寶二爺並林姑娘,他們年歲也相當,寶二爺又是待林姑娘好的,你卻總也避著這話,難道那事兒竟是他們混說不成?」
春纖聞言一怔,忙問道:「什麼那事兒?」
「還能是什麼事兒,自然是林姑娘的大事。」晴雯見著春纖這般形容,倒是與平日不同,忙說了一回,道:「我也不過隱隱聽了兩句話,因著內里夾了林姑娘並寶二爺,方記住了。」
「必是他們渾說罷了,真真可惡,這等沒影子的話也是胡亂攀談,沒得敗壞我們姑娘的名聲。」春纖心下一轉,雖不知道寶黛兩個這麼小,竟也有這樣的話傳出,但口中卻是半絲不停,忙就道:「若說這個,薛姑娘這怕更合寶二爺呢。昨日我們姑娘去看薛姑娘,不想到了內室,寶二爺正是託了薛姑娘那瓔珞上的金鎖,且說什麼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想來那金鎖上面鐫刻了與寶二爺玉上的字相合的吉祥話兒。又一個是金,一個是玉,也是能湊一對兒的。你說這樣巧不巧,好不好?」
晴雯聽得這話,一時也聽住了,又想著先前聽得一段傳聞,忙道:「若說這個,我也聽過,原是姨太太親口說的,什麼這金的必得玉來配才好。可不是正對上了?」
「可不是,這不湊成金玉良緣了么。」春纖也是拍手笑道。但半晌后卻又回過神來,竟覺得自己說多了去,忙拉著晴雯的手,低聲道:「這話也就你我說一說罷了,可不能傳出去。這樣的事可不是混說得了的,一時讓旁個聽到了,且不說沒什麼意思,也容易招惹話來。日後你若聽到我們姑娘並寶二爺的閑話,喝止一聲也就是了。再不可說這樣的話。」
「放心,我自是明白的。」晴雯想了一回,也覺得這話有理,忙就應了下來。兩人再說了幾句旁的話,便各自散去。春纖暗中卻有幾分思量:雖說囑咐了晴雯一回,但她的性情如此,一時嚷出一句半句的,旁個不說,襲人卻是極為有心的,到時候自是明了,也算打個埋伏了。卻是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數日,春纖照舊服侍黛玉,並無旁話,府中雖有些波瀾,倒是安安靜靜的,再無旁事。不知不覺光陰流轉,這才過了年,轉眼又是春分時節,一時總也有些淅淅瀝瀝的春雨落下,黛玉本就是纖弱之人,又多愁善感,見著花開花落,雨聲闌珊,不覺動了幾分愁緒,隨意撿了一本集子,翻開一看,卻是李後主的詞,內里墨香隱隱,卻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瞧著這個,心內越發纏綿悱惻,一時竟是痴了,正是覺得寥落之時,忽而有個丫鬟進來回話,說是老太太立等姑娘過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