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憐女兒如海細斟酌
聽得黛玉說道一回。春纖含笑領了意思,心中卻不知道怎麼的,竟有些別樣的思量,猶自轉換不休。雖說那個少年原與她並無半點干係,但總有幾分掛心。難道說,竟是一見鍾情不成?
在心內取笑自己一句,春纖就想將這事兒拋開。誰知及等晚上,她領著小丫頭過去取了用小爐熬得粥米並小菜時,邊上的婆子卻正在說笑,正談及之前撞船的那個少年。因見著春纖,她們還往前湊了湊,笑著道:「春纖姑娘可是知道?先前那一樁事,璉二爺已是出面了結了。誰知,那一位大爺,竟也與林姑娘原是姻親,論說起來,也算是表親了。」
春纖由不得腳下一頓,一面令隨身跟著的兩個小丫頭將粥米菜肴收拾起來,一面訝然道:「竟有這樣的事?那還真是巧了。」
「可不是。」邊上的婆子見狀也忙湊過來,近來無事,正是閑著尋些話來說道的好時候,此番有了這樣的事,又與林姑娘有那麼一絲半點的聯繫,越加有了興緻,著實探問了個清楚明白:「二爺身邊的小廝原是我那外甥,可是在旁聽了半日的,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原來,先前那人也是世家子弟,喚作顧茂。其所出身的金陵顧氏,從曾祖而起就有爵位,子嗣又極長進,數代詩書傳世,正經的詩禮之家,書香門第。這顧茂於其中亦出類拔萃,竟是於去歲得了探花,可惜天妒英才,好事多磨,就在這當是一番意氣奮發之時,偏祖母過世,他身為承重孫,必得歸鄉守孝。而他的外祖母,便是黛玉祖母的堂妹。
「原是如此。」春纖聽得這話,凝神細細想了一回,便是一笑:若是從這裡說起來,那顧茂的眉眼許是與黛玉有些肖似,只是男女有別,自己一時半晌竟不能分辨?心內猶自想著,她面上卻是一派笑意,只謝了這兩個婆子好生照料爐火,且將蔬果等置辦妥當,又與了些銀錢,又告訴明日所需之物,便領著小丫鬟回到船艙之中。
那邊兒紫鵑聽得響動,便回過頭瞧了一眼,嗔怪道:「偏你個小滑頭,說是順帶兒透透氣,便去了這半日,也不知道有什麼悶氣須得散了這半日的?」
「好姐姐,那兩個婆子拉著我說了半日的話,因著是新鮮事,我就聽住了,沒想著就過了這麼久。是我不好,這回單單我一個伺候姑娘用飯,你且受用一回,可好?」春纖拉著紫鵑的手來回搖晃了半晌,才在那紫鵑一指彈了額頭后,笑嘻嘻地幾步跑到黛玉的身側。
黛玉見著也輕輕勾起了唇角,略用了一點細粥並些許菜肴,便是擱下了。春纖瞧著這樣,不免生出幾分擔憂來,心下一轉,正要提一提那顧茂,湊個趣,忽而想起林如海之病,忙轉了個話頭,低聲勸了幾句。黛玉本就擔憂林如海之病,兼著近鄉情更怯,想著再過些時日,便得歸鄉,一時思量越重,越加不思飲食,便在此時略多進了一些,也不過小半碗而已。
紫鵑與春纖見著也不好深勸,只得尋機湊趣,又是與黛玉多添一點細點湯羹等物,卻也勉勉強強,只能眼瞧著她越見消瘦,衣帶寬了一指。
好在今番一路南下,也算頗為順利,又有林家僕婦李嬤嬤等在側,多有照應,匆匆兩月光陰猶如流水,徑自而去。卻說這一日兩船歸岸,又有小廝下去採買些東西,便有賈璉派過來的婆子通知:大約後日清晨,便能至揚州了。
黛玉得知后,一夜輾轉反側,只將將睡了半宿,次日起得遲了些,卻是形容倦倦,神思懶懶,偏又兩頰泛紅,竟有些病弱模樣。李嬤嬤原是積年的老人,見著如此,哪裡還有不明白,忙令黛玉不可起身,且自將養。后又先與她吃了小半碗細粥,又煮了熱熱的老薑湯來,配上上等的好紅糖,且吃了一碗,捂得黛玉她出了一身細汗,李嬤嬤方鬆了一口氣,道:「這般方才過了一半,姑娘這幾日飲食行動間都得仔細,萬不能再著涼受凍!」
紫鵑並春纖忙應下,過後越加仔細,暫且不提。卻說賈璉聽得回話,說是黛玉有些發熱,雖這症兒已是過去,只消將養兩日便可,他思量來回,且來回將那甲板踏了幾個來回,便令船隻徐徐而行,兩日行程做三四日。
如此,待得黛玉將將養好,踏上揚州城,一路車轎而回,正經卻是大後日了。
林如海早已在內院的小書房之中坐著,此番想著女兒歸來,心中一面是悲喜交加,一面卻不免暗暗將前番所想又斟酌一回。原來,他此番將女兒接回來,一則是每每書信往來,思女之心越盛,偏前次女兒書信所寫,細加思量,岳家竟大有不周不妥之處,而僕婦回報亦是有些不合心意的言語;二來卻是因著今上越加老邁,太子早亡,底下的幾位皇子卻是不相上下,奪嫡之事越盛,他這鹽政之職越加入了眼,竟是在刀鋒之上,舉動之間俱得思量再三,又有鹽政之事,勞心復勞力,操勞過甚,漸有不支之感,若是一日撒手而去,女兒失恃失怙,又無兄弟姊妹,再無族人,只一個舅家,越加可憐。
這般而言,自己合該早作準備,總要周全妥當,方是正經。
他正是思量著,外頭一陣腳步輕響,繼而便有管家過來報信,且道:「老爺,外頭小廝報信,姑娘已是過了橋,正到了門口。」
林如海霍然起身,因著年歲已將半百,早前又病了一場,猛地起身來,一時眼前發黑,身體晃了晃,邊上的伺候的丫鬟並管家忙一左一右攙扶住了,又扶著他到榻前坐下,早有丫鬟倒了一盞茶送到跟前來。且吃了兩口茶,林如海漸覺緩過來,便抬眼看向管家,道:「玉兒的一應事物可都妥當了?」
這話早已問了十數遍,那管家清晨才去有點了一番,此時自是瞭然於胸,忙躬身應道:「老爺放心,姑娘的屋子早已收拾妥當,一應擺設物件等也都樣樣安排周全了的。」
林如海不過多問一句話,且去一去心中焦灼罷了,此時正待再問,外頭又有丫鬟回報,說是姑娘已到了。他便再也無心理會旁個事,忙站起身來抬頭看去。當下只聽得一陣腳步輕響,繼而帘子一動,黛玉已微微垂頭跨入屋子裡。
他由不得凝神細看許久不得見的女兒。
說來,今番黛玉著實妝扮了一番,卻與平日不同。藕荷色綾襖,只領子上疏疏朗朗綉了幾枝紅梅,雖那藕荷色略略淺淡了些,到底鮮亮的色調,而底下系著雪色留仙裙,只腰上系著的翡翠宮絛垂下,一點殷虹的珊瑚珠子猶自滾動,越加添了些許鮮亮。如此一身衣衫,倒是將她略有些蒼白的臉容襯托得好了些。
然則,林如海瞧著女兒卻只覺得清瘦許多,心中酸痛,次則瞧著略高了些,竟是長大了些,自己卻不曾親眼見著,越加傷感,雖說宦海浮沉,原煉就一番城府心胸,他此時也不免顯露出來,且幾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臉頰,一面已是忍不住落了兩滴淚,長長地嘆息一聲,半日才道:「我們玉兒回家了。」
聲音略有些黯啞,幾不成聲。
黛玉見著如此,如何能忍得住,當即雙淚漣漣,已是一番哀泣低言。管家見著他們父女如此,忙上前來攙扶。春纖紫鵑等亦是知機的,自是一道兒幫襯,且將他們攙扶到榻前坐下,又是送了兩盞茶來,見著林如海揮手令眾人退下,方與旁的僕役悄沒生息地退了出去,獨獨留下管家一個。
且不說屋子之中究竟如何,只春纖等退出來之後,站在門外候著,就聽得內里隱隱有些低泣說談之聲。他們雖不敢說話,不免暗中有些思量。紫鵑還罷了,一則因為亦是母喪,心生悲涼之意,二則卻是耳聽四方眼觀八路地細細打量林家的種種,心內亦是琢磨。
春纖卻是不同,旁的不顧,心中且暗自道:若是按照紅樓夢書中所寫,黛玉歸來,林如海早已沉痾難起,竟是一病而終,現今卻還能起身,瞧那模樣形容,雖有病容,精神卻是不差,且風儀灑落,目朗神清,自有一番氣度,可見自己先前所想卻是沒錯的。今番,原不是紅樓夢書中黛玉該回去的那一年!
自從她成了春纖之後,先時的記憶竟猶如刻在木板的字,分明清晰,連著小時候的課本都是一字不差。紅樓夢她原就翻了數十遍,越加清晰,且因著現今身家性命所系,每每閑暇之時都得研究一番,哪裡能不清楚!
只是這番改變著實有些突然,她便有些不敢置信,現下確定如此,不免生出幾分震動,幾分喜悅:原來,在她焦灼之外,這一片蝴蝶的翅膀,早已掀起了一道風,自己若是應對妥當,未必不能趁勢而行,且為日後做一番安排!
而在此刻,林如海瞧著女兒黛玉,亦是滿心震動,半晌才是道:「那寶玉當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