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第兩百二十一章 聞君心惜春意沉沉
頭一件便是王夫人。
她前番受氣,且在素日不甚看重的黛玉跟前又有家業衰敗之羞回去便在無人處痛哭一回卻又無個法子區處。一時忽想起邢夫人,自然惱恨不已:如今大房只得長生一個哥兒且又是侄女兒鳳姐所出,她竟還能這般放肆無理。
又想家中如今只得寶玉、賈蘭兩個男丁。賈蘭且小又有李紈這個母親,並不中用。卻是寶玉須得振作便比不得賈珠舉業,也得有幾分賈璉那般待客做事的做派才是。且他現今也漸漸大了總要與他說一門好親,日後出門做事也是個成家立業的理兒。
如此這般想了幾日王夫人便往去尋賈母細述此事。
不想才跨入屋中,她就聽到裡頭一陣嗚咽,尋去一看,竟是久未出門的尤氏。自從獄中出來,尤氏與惜春便自病了兩三個月不曾出門。也是才十來日前尤氏病勢漸消,又要與賈母請安。只賈母命她好生將養好了再來。也就這兩日,尤氏方來晨昏問省只也不多言。
今日卻不知什麼緣故,她竟過來哭了。
王夫人心中疑惑,面上卻還如往日那般,起頭問了賈母好,又與尤氏敘了兩句溫寒,方問緣故。那尤氏哭得雙目微紅,正拿帕子拭淚,聽得王夫人詢問,便又粗略道了原委。
原來尤氏與惜春本自姑嫂,雖素日有些嫌隙,只親緣所在,又有同處一獄的經歷,她總要過去探望。惜春原便是冷僻之人,素厭東府污濁,今番東府傾覆,尤氏前來,她也比舊日親和了一二分。姑嫂兩個說了半晌話,尤氏又是世情上經歷過的,便聽出幾分不對。後頭她又尋惜春房中丫鬟探問。那些丫鬟多是東府出身,尤氏所問不過是惜春常日說話行事等小事兒,只做關心之意,便盡數道明。
尤氏方知道,前番柳家遣人說話,或送東西,言語大為怠慢,甚至有一二句不堪的。惜春本性聰敏,又經歷磨難,如何瞧不出來,這是柳家有意悔婚,甚至還想著自己病重,若是氣得一病不起,竟自去了才好。她倒要強,竟有幾分心氣,一日一日好起來,卻也一日一日生出了些出家的念頭。
「這孩子糊塗,這樣的大事,怎麼竟不與長輩說?」賈母且還不曾言語,王夫人已是氣得麵皮紫脹,恨聲道:「柳家想要悔婚,那是做夢!」
賈母卻只將捻著佛珠的手擱下,淡淡道:「那柳家如何做夢?他們拼著名聲不要,必要重選一門好親,我們又能如何?便這個不提,他柳家娶了四丫頭,也不生兒育女,自糟踐了,我們又能如何?四丫頭心裡明白,方生了那些個想頭。」
說到這裡,賈母口裡也覺沒了滋味,不覺沉沉一嘆:家業無人支撐,總不過聽憑欺負四個字罷了。四丫頭原也是個伶俐的,明白這個道理,方乾脆不言不語。想她小小年紀,哪來什麼出家的想頭?不過是自個想出的法子,怕是想到了妙玉,便要借著帶髮修行四個字,讓柳家如願,自己過兩年再重擇親事。這樣也免得那柳家狗急跳牆,生出些歹毒念頭來。
那邊尤氏也含淚道:「正是老太太的話,四姑娘還春紅柳綠都來不及,哪裡能想到出家兩字?總是這一陣病了,那柳家又幾番羞辱,她人聰明,又經歷了大喜大悲,方起了這麼個念想。如今要沒個準話,她一時想岔了,豈不是我們的罪過?可那柳家又不是一回兩回,想是鐵了心腸,哪兒又能有好話?我懸了一日的心,總沒了法子,方來討老太太的主意我們家好好兒的姑娘,總不能聽憑欺負了的!」
她說得有心,賈母並王夫人想著前番劫難,如今境況,也不覺都紅了眼,一時竟沉默下來。好半日過去,賈母方嘆道:「你說的在理,如今憑什麼也沒四丫頭緊要。她身子也漸漸好了,過一會我親過去瞧瞧,也探一探她的志向。她要心裡耿耿於懷,咱們就暗中行事,總將這事攔下。要是她眼明心亮,自有了主意,我便索性將這事說開了,憑她自個選去!」
這一番話說得王夫人並尤氏都是一驚,吶吶問道:「老太太如何聽憑她自個選去?素日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兒有孩子選的理兒?縱有,她一個小小的人,又不曾見過甚麼風雨,也見不得外男,又如何個選法?」
「如今我們家這等境況,原也是破落了,強撐著麵皮,又有什麼意思。我瞧著她們姐妹素日都是心中有數的,只個二丫頭軟和些罷了。四丫頭她年紀不知外頭的事,我豈能不知?只柳家這事,也是家中無能,竟壞了她的前程。現今她要不要舍了柳家,舍了后又擇什麼樣的人家,也只合與她擇取。」賈母絮絮道來,終究落了兩滴老淚,道:「總與她一個想念罷了。」
王夫人與尤氏對視一眼,已是明白過來。賈母這是知道真箇悔婚後,四丫頭怕是要沒個著落,方與她一個念想,總好撐著一口心氣。知道了這個,兩人也無話可說,只覺滿心酸楚:自家怎麼便落到這麼個田地!
三人黯然神傷,一時無言以對,氣氛便自沉寂起來。
好半日過去,王夫人固然將寶玉之事咽下,無心再提。就是尤氏回去,也瞧著窗外花紅柳綠,心中懶懶無處言說。獨有賈母,傷心一陣,後晌便往惜春處過去。
惜春正挽著頭髮,自取了一本金剛經翻著,聽說賈母來,她忙要推被起身,卻被賈母攔下:「好生躺著,仔細又吹了風。」說話間,自有丫鬟捧了茶碗來。鴛鴦與賈母安置坐下,又接過茶瞧了一眼,方送到賈母並惜春手邊,自與旁個丫鬟皆盡退下。
惜春與賈母已是說了幾句飲食閑話,見這般情景,心裡便暗暗有了思量,不等詢問,竟起頭兒道:「老太太可是知道了柳家的事兒?也是我糊塗,昨兒嫂子過來,她原也有心,總能覺出幾分來。」
賈母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嘆道:「你這孩子,說是年輕不知事,原也知情明理。要說明白兩字,怎麼這樣的事,竟還瞞著長輩?那柳家起了那樣下流不知禮的心,你既是知道了,怎麼還一意忍著不說?咱們家如今雖是敗了,終究還沒破落,再沒得聽憑欺負的道理!」
惜春不由沉默下來,好半日才低聲道:「這樣的事,原沒有我說話的理兒。只現今老太太問我,我也少不得一一回明了。那柳家打發來的婆子雖有些不堪,到底也就幾句話的事,外頭的禮數總還齊全,我縱要說開了,旁人如何信服?說不得倒瞧著我病了,說是病重多心,竟要顯得咱們家無禮起來。因此,幾番我都不言不語,只瞧著他們柳家如何,方好行事。二來,家裡境況已是多不如往日,又無支撐門戶的,雖有二哥哥在,到底年輕,如何能跟柳家父子兄弟計較?何況齊大非偶,原是情理之中的事,倒不如由他悔婚了,省得再攪得闔家不安,長輩受累。」
說到這裡,惜春略略頓了頓,方抬頭展眉,目光澄澈如水,凜凜生寒:「再說,這樣不堪的人家,我也不願委身!」
這一句話雖大離賢良兩字,可想到如今境況,賈母竟大覺安慰,因拉著她的手,又喜又嘆,連聲道:「素日里我雖不說,心裡卻知道,你們姐妹素日都是極好的。如今家裡事多,越發應了我的心,也就你們姐妹齊整!你有這麼個心,我也索性道明那柳家行事不堪,原不能匹配。你要舍了也罷,只他家想要悔婚,便要背起那麼個名兒!沒得你好好兒的女孩兒,竟還要做個墊腳石的理兒!日後你自家婚姻要什麼樣的,也不須害臊,只管大方說了,我們長輩雖不中用,總還有你那些姐妹,便千萬里也總與你挑個可心如意的。只那什麼出家的心思,斷斷不能再想!」
惜春不覺怔住,半日方吶吶喚了一聲老太太。
賈母早已挪過去,伸手摟住了她,嘆道:「你只管放心,咱們家雖不如往日,總還能護住你們的。」一時祖孫皆盡沉默,好半日過去,方將這話按下不提,又絮絮說了些閑話。
賈母方自回去,又與王夫人等商議一回,下帖子將黛玉等人請來,共商柳家之事。黛玉等人聞說柳家有意悔婚,皆有惱意,又知惜春心意,思及舊日情誼,都十分嘆惋,且從賈母心意,問責柳家。
誰知那柳家聞說此事,下晌那一等子柳芳便攜子登門致歉,道是絕無悔婚之意,原是家下人等無禮,已是攆走,雖對著寶玉這樣的小輩,亦是十分陳情,迥然又是另一幅模樣。賈母等人見狀,皆十分納罕。翌日,那徐夫人親自登門,也是賠禮賠罪,話里話外特特說了好幾句。
賈母等人方瞧出幾分意思:那柳芳父子並無悔婚之情,倒是這徐夫人,心繫長子前程,不免在心腹婆子等跟前顯出幾分悔婚之情。那些個下人又自作主張,方有了今日風波。
知道是這麼個緣故,賈母等人便有幾分斟酌。那柳家也明白事理,幾番陳詞十分妥帖,且又重提結親之日。就是惜春處,也悄悄送了一封書信,卻是那柳潤親筆所書,言辭既懇切,又極妥帖。
惜春幾番細看,一時竟有些無處言說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