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CXIV】
接下來一連幾日,我都稱病閉門不出,迴避父王的召見,所幸他也沒再前來我的寢居。
在那晚我嗅出了些隱晦的味道。這份我渴望多年的親情變了味,泛著匪夷所思的腥氣。我知道父王的舉動一定跟霍茲米爾王子有關,否則,他怎會將我安置在他的寢宮,賜給我他的衣袍?但我無從下手深探,宮中的人們嘴巴很嚴,拉伊厄斯也未再透露一星半點。
戰訊接連不斷的傳來,羅馬人已沿河入侵到了西爾塞西姆,這是進入波斯腹地的最後一個要塞。我本該趁這時間操兵,但小傢伙愈發焦躁,它的身體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小蹼爪已有了嬰兒的雛形。我將它藏在衣服里,夜裡帶它出去尋覓奶水,找到了一個口風緊的奴隸乳母。
回宮時,我卻遇見了一隊跟蹤者。他們無意傷我,而是要挾持我,將他們盡數殺盡,只留了一個活口盤問,才知竟是羅馬探子———弗拉維茲派來的人。
他想見我,也許找回了一些記憶。
我沒將最後一個探子殺死,放他出了城,托他轉達我一切安好。本是交戰時期,這樣做已是出自私心,再與敵國皇帝幽會,已足夠背上叛國的污名。
回宮時,懷裡的小傢伙卻從我的領口鑽出他的小腦袋來,趴在肩頭眺望城外,彷彿在渴望見到他的另一位父親,甚至有了逃走的勢頭。我不得不將它的尾巴系住,可在黎明醒來時,小傢伙不見了,只留下一層小小的蛇蛻似的薄皮。
我心疑他是去找弗拉維茲,失魂落魄的在皇宮內外找了他整整一天,傍晚時分,卻接到了出征的命令。由父王親自披甲上陣。
出城時暮色蒼茫,三千人一團的不死騎軍方陣聲勢浩大,猶如牢不可破的屏障,匈奴的游騎行在最前,成為開路的刀刃。我在父王的戰象前,驅使一倆刀輪戰車護駕,不敢半分走神,只得吸了□□葉集中精力。
入夜,我們抵達了阿瑪德要塞。這是兩河流域邊境位置最重要的一個城市,至先王沙普爾一世起被羅馬統治了數百年,成了他們在美索不達米亞上的駐地,是忠誠的基督信徒的聚集地,自然,拜火教在這兒絲毫不受歡迎。
如意料之中,阿瑪德鑲嵌著十字的大門向波斯緊閉,當攻城大鎚砸向它脆弱而古老的城牆時,它就像一隻玳瑁那樣蜷縮著身體,毫不示弱。顯然由於更願意受羅馬的統轄,城裡的守軍與平民的抵抗十分頑固,但很快潰不成軍。
不死軍的鐵蹄踏入阿瑪德的內部,每座聚集著平民的教堂與堡壘都被燒毀,烈火吞噬著整座城池,所有人被驅趕到街上。
這一晚是我從軍以來經歷的最殘酷的一次戰爭。
並非什麼驚心動魄的廝殺,只是單方面的屠殺。
每個人在軍令下都成了劊子手,在滾滾黑煙里化身為嗜血的黑色餓獸,帶著死亡的面具穿梭於夜色之中,撲向手無寸鐵的平民,我是身不由己的其中一員。不知身下旋轉的刀輪絞碎了多少人的身軀,只看得見街上血流成河。天亮時,無數殘肢斷臂的屍體堆積成山,在火中焚燒成焦黑的炭。
這座城池終被「征服」,徹底安靜了下來,猶如一片亂葬崗。
我隨父王登上城門,俯瞰到底下的景象,不自禁地渾身冷汗。
我曾以為我見慣了戰爭的血腥,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此刻卻對眼前的一切產生了動搖。興許是我本性良善仍未被磨滅,只想就此卸甲離去。只是,我亦無法允許自己做個逃兵。
城外便是底格里斯河畔,我走到河邊褪去沾滿血污的黑色甲胄,將自己浸入水裡。倒影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鮮血從髮絲上滴下來,雙目泛紅,活脫脫的一個屠夫。那道橫亘在臉上的疤痕已經淡化,我卻仍覺自己面目猙獰。
我埋入水中,將一身鮮血細細洗凈,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水聲,回過身去,一團小小的影子就撲進了我的懷抱。
我被嚇了一跳,又驀地一陣狂喜。摸到懷裡的東西已有了巴掌大小,抹起來皮膚滑軟。低頭細瞧,尾巴已經縮短,四隻蹼爪和腦袋都變大了些,還是蜥蜴模樣,卻已有了似人的特徵,一雙大眼睛濕漉漉的望著我,搖頭擺尾。
「這幾天到哪去了?」我不敢拿殺人的手觸碰他的身體,只輕聲問著。
他爬到我的手臂上,小手爪奮力揮舞,扭頭朝著對岸吧嗒嘴巴。
我抬眼望去,卻只望見對岸連綿的山麓,那黑暗之中似有一個人影靜靜佇立,心猛地一跳,眨了眨眼,卻又什麼也沒有。
小傢伙躍入水裡,就像一尾活魚,轉眼就游出了幾十米,彷彿是有意將我引去什麼地方。我詫異地跟在後面,卻在這時,遠處遙遙傳來了一片不尋常的動靜。緊接著,城門之上,一聲嘹亮的號角聲驟然刺破了殺戮后的死寂。
那是敵軍來襲的信號。從對岸的方向傳來的。小傢伙越游越遠,轉眼已不見蹤影。我心急如焚地在水中喚了它幾聲,一無所獲,只好立即回了城中。
很快,天色蒙蒙亮時,城外就聚集了一批羅馬大軍,往下望去,一片黑壓壓如烏雲壓境,大地被數千人的方陣震得發出雷鳴般的隆隆聲。巨大的攻城猶如張牙舞爪的螳螂,朝這座剛被不死軍突破的城門逼來。
從北方來的黑風自山的背後刮來,卻未能遮蔽一輪旭日冉冉升起的光芒。
城牆上的騎兵紛紛拉弓上箭,蓄勢待發。我亦手持一弓,目光在城牆下梭巡。羅馬士兵的盾牌上反射著刺目的光亮,雞冠型的帽冠猶如一柄柄鋒利的刀刃,我心知這些是衝鋒的前陣,弗拉維茲斷不可能在其中,他一定坐在戰車之內,不會輕易上陣。
「看,你的叔叔親自前來了,阿硫因。」正在千鈞一髮之際,父王的聲音忽然自身後響起來。他按住我的一隻手,目光如炬,「隨我去迎戰。」
比起臨戰的緊張,我更察覺到他的神態中藏有一絲興奮,就好像期待這一刻已久了一般。霍茲米爾來了———我想起那畫像,心裡難以言喻的微妙。
城門轟然開啟,風聲獵獵,沙塵飛揚。一線晨曦從門縫裡刺進來,刀劈斧削一般肅殺熾烈。我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一騎當先,率領步弓兵從左翼進攻,伊什卡德率領重騎兵從右翼,父王則乘戰象正面迎敵。
步弓兵的反曲弓戰術向來是羅馬軍團最頭痛的,我繞到羅馬方陣的背後,迅疾的穿過箭雨,向一柄利劍一樣斜扎入他們薄弱之處。遠遠望見方陣之內那抹紫袍黑甲的頎長身影,彷彿有一把烈火在我的周身燃燒起來。
他本坐在那戰車上,便突然起了身。揚手的一瞬,朝我襲來的流矢如陣雨驟停,一隊騎兵忽然轉了方向朝我圍撲而來。因著弗拉維茲的注視,我的血液轟然沸騰,像一隻求偶的雄孔雀般鬥志昂揚,一路殺去如入無人之境。
直逼近戰車前我才勒馬,挑釁地揚頭望著他。他的長發在烈日下現出金色的光澤,低頭盯著我微微勾唇,笑靨妖艷,美得炫目。
只是失神一瞬,就險些要跌下馬去。定了定神,我拔出佩刀朝他衝去,弗拉維茲縱馬相迎。
刀劍相交,火光四濺,明明是一場廝殺,卻似他奏琴我起舞,纏綿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