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CXV】

115 【CXV】

沒有任何一個羅馬士兵敢插足我與他們的王之間,原本密密麻麻的方陣被我們撕裂出一道罅隙,我不知要與弗拉維茲纏鬥到幾時,只覺得戰場上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

火知我多想投入他的懷抱,親吻他頭盔下殷紅的嘴唇。但我的手如刀,他的愛似劍,鋒刃交錯時我離他最近。近得能看清他的眼睛。不知他是否想起了我,詛咒的力量又是否減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令我失神。稍一不留心,就被他的劍刃划傷身下戰馬,韁繩被一把抓住。距離驟然拉近到不可思議,兩匹戰馬在身下交頸相撞,他的手臂勒住我的脖子。

我們與彼此的唇擦過,耳鬢廝磨。

只是一瞬間,比刀劍摩擦出的火花更短暫。我肯定無人在混亂的戰場上窺見了這一幕,胸中驀地湧起一股甜味。甜得發澀。

「投降吧,做我的俘虜。」

又一次擦肩交手的一刻,在震天的殺聲中弗拉維茲輕笑。

我喉頭一熱,不甘示弱:「休想,是你做我的俘虜。」

「那還是等我攻下這座城,再和你好好討論。波斯的王子誕下了羅馬之子,真是大功一樁。」

我的手猛地一顫,見一團小小身影竟從他的盔甲里探出腦袋來,好奇地張望四周,渾然不覺現在是什麼狀況。

「你……竟然帶他上戰場!」

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瘋了嗎,帶著一個嬰兒披甲上陣的國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見我驚愕,弗拉維茲笑意更甚,越戰越勇,將我逼得在方陣中愈陷愈深。

唯恐與他交鋒傷到小傢伙,我持刀的手都發起了顫。

不遠處傳來象鳴,是父王率領的象軍在進攻,弗拉維茲舉起鷹幟,羅馬方陣開始聚集、移動,齊刷刷舉起尖銳的矛朝著肉盾似的象群衝去。

我殺出一條血路,繞到陣外,遙遙望見一個削瘦的身影沖在方陣最前,直逼父王所在之處,一襲深紅戰袍獵獵飄揚,猶如迎風展翅的朱鸝。轉瞬他身後的重騎與象軍殺做一團,我衝上高地,拉滿弓弦瞄準那人的頭顱,眯眼定睛望去,覺得那側影有些熟悉———像是霍茲米爾。

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使我拉弦的手顫了一顫,不知是誰一箭射中了霍茲米爾的馬。馬受驚失蹄,他從馬上栽下,滾落在地,眼看就要跌入象蹄之下。

突然之間城樓上傳來了撤軍的號令。騎兵、步兵團在象陣的掩護下退入山谷,暴雨似的流矢形成了一道抵擋追擊的屏障,我疑惑地隨大軍移動,一眼望見前方父王的戰象,那長長的象鼻上赫然卷了一個人,那不正是霍茲米爾嗎?

羅馬人不敢貿然深入波斯腹地,第一場正面交鋒的戰役在入夜後暫時休止。我們撤入底格里斯西岸的塞硫基亞,這是一個極為易守難攻的衛城,它像波斯波利斯一樣歷史悠久。羅馬人若是想攻進王都泰西封,必須先拿下它。

我站在古老的白色城樓上,望著日輪西斜,感到愈發濃重的彷徨。弗拉維茲的態度使我感到也許我是能夠使這場戰爭停息的。假如能說服父王允許我去談判,或許能達成波斯與羅馬間難能可貴的和平。

我攥了攥拳頭,不禁發出一聲喟嘆。假如將這話講與伊什卡德,他必會驚訝於我的轉變。我們都是向死而生的武士,而今我卻開始貪生怕死,渴望和平而非戰場。不僅因為擁有牽挂,參與在阿瑪德的屠殺更使我感到自己血債累累。

我害怕光明神讓我的小傢伙為我贖罪。

一輪皎月升入高空,我終於想好說辭,踏進父王下榻的宮殿,卻被門口兩個侍衛攔了住。腳邊的睡蓮池裡流水淙淙,四周很靜謐,從走廊深處卻隨風飄來些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激烈的爭吵。

好奇心驅使我再次成為一個幽靈,沿宮殿外側繞過守衛,爬到窗外窺聽。

透過窗棱一看之下,我便僵了一下。

霍茲米爾站在窗檐邊上,手裡握著一把匕首。鮮血一線沿著刀刃流下來,滴到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觸目驚心。長發掩住他的半張臉,神情晦莫難辨。風中他的衣袍飄蕩,身軀形銷骨立,顯得蕭索又絕望。

父王站在他前方,袖袍上也染了淋漓的血,被誰刺傷的,不言而喻。我猶豫著是否要闖入,卻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真的這麼恨我,我的王兄……恨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霍茲米爾身形微顫:「我忍辱十年,為的就是能親手要你的命,奪回我的一切。我的夙願不能成,也沒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了。再屈就在你掌中活數十年,生不如死。」

回應的是一聲沉悶的笑,「是嗎,我倒很懷念當年。你寢宮裡的陳設還原封不動的為你保留著。」

「是么,可惜我活不了多久了,沒法回去享用你的恩賜。」霍茲米爾驀地也笑起來,笑聲悲愴凄然。笑了幾聲之後就成了劇烈的咳嗽,彷彿在咳血般粗嘎。他靠在窗檐邊上,身體搖搖欲墜,我才意識到他是有了輕生的意願。

「那麼我只好將那座塔賜給你的兒子了。他現在,還以為我是他的父親呢。」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我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從窗邊栽下。胸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此刻一切怪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我靠在牆上深呼吸了幾口氣,仍難以平復心情,聽見裡面驟然響起一陣動靜,像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急忙側頭看去,霍茲米爾躺在地上,頭仰靠在國王的手臂間,他的黑髮只有稀疏的數縷,粘連在削瘦的頸項上,被嘴角咳出的鮮血浸透。我呆怔地看著我真正的父親,僅能通過他半翕的眼判斷他還活著。

「我們彼此原諒吧,哥哥。」

國王俯首抵著他的額頭,聲音嘶啞沉悶,似含著深不可辨的悔意。

「那就遵守你的承諾,立我的兒子為你唯一的繼承人。」

「我本就是這樣打算的,我已在朝臣面前宣布他的王儲身份。」國王撩起他的頭髮,「只是我一見到他,我就想起你……」

「我原諒你,我親愛的弟弟。」

一隻纖瘦的手在國王背後舉起匕首,對準他的脊心,我的心懸到嗓子眼,本能地推開了窗。那隻手猛地一僵,刃尖斜斜扎進國王的肩膀,被他閃身避開。霍茲米爾望著突然出現的我,眼睛睜得很大,漆黑的眼底飽含驚惶。

那種眼神,就好像他十分不願意讓我知曉他是我的父親一般。

但他分明伸出手想觸碰我。剛剛那一刺似乎已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手臂劇烈的顫抖著,匕首滑落到地上。冰冷刺耳的哐鐺一聲,彷彿死亡的喪鐘驟然敲響。一大股濃稠的鮮血從他半張的嘴裡湧出來,伴隨著痙攣似的猛咳。

「阿硫因……」他發紫的嘴唇囁嚅著,從齒縫裡擠出我的名字。

我窒息一樣的呆立在那,腿腳崩塌似的發軟,最終跪在地上。與此同時窗外轟隆一聲,雷雨傾瀉而下,彷彿回到了母親猝死的那個夜晚。我匍伏下去摟住我的父親骸骨般消瘦不堪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的扭頭看向國王。

他定定的立在旁邊,臉色慘白,漆黑的眼睛絕望如困獸。

這神情像極了多年前的弗拉維茲。

「沒救了,他快要死了。」震耳欲聾的雷鳴中,國王的聲音如賜人死罪一樣冷酷,又夾雜著不可名狀的悲傷。

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掌心沾染著黏膩的血。我不忍低頭去看,只閉上眼,感到那手指漸漸滑落,才再次睜開。

一雙黑珍珠似的瞳仁已失卻了光澤,空洞地望著上空。

這世上我最後的親人也終於離我而去了。

許是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竟沒有預料中的哀慟。我木然地為我的父親闔上眼皮,站起身來,忽然感到胳膊被一隻手擒了住。

身體被猛地大力推向旁邊的石桌,重重壓在上面,跟著壓上來的是一具強健的軀體。還未反應過來,頭就被按在桌面上。耳側粗重的喘息使我意識到國王想做什麼,還未反抗,一把冰涼的匕首就已抵在我頸項上。

「你的父親恨我……到死都不肯原諒我。既然如此,就讓他更恨一點,恨到冥府里去,轉世都記得我!」腰間的手拆解著我的腰帶,「你說怎麼樣,我的侄子?」

我像被閃電劈中的死屍一樣打了個激靈,抬肘擊中他的肋骨,劈手奪過匕首。刀刃在我的頸側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意。

「怎麼,你想成為一個弒君者?」

國王盯著我笑了。忽明忽滅的電光中,他彷彿不再是那個我敬重的有如神詆的君主,而是安哥拉在人間的化身,眼中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痴癲。

「國王陛下,或者,叔叔?」我垂目望向我死去的父親,一步步退到窗口。巨大的眩暈隨著雷鳴向我逼來,我想痛哭,卻流不出一滴淚來,乾嘔的衝動淤積在咽喉,「你一直欺騙我?」

「我立你為王儲,欺騙又算得了什麼呢?放下刀,過來,你就還是我的小王子,沒有人會知道你是一個叛徒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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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刺客:囚徒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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