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CI】甘之若飴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頭一次感到身體這樣輕,我掙開眼睛,發現自己又能看見了。全身一點兒疼痛也感覺不到。我被關在一個單獨的牢房裡。這裡是亞述古堡的地牢。
弗拉維茲沒有允許阿薩息斯將我殺死。也許他對我尚存那麼一點眷念?
我要去見他,沒有人能阻止我!這念頭促使我站起來,推了推面前的鐵欄,立即,我看見自己的手毫無阻隔的穿了過去。
怎麼回事?我收回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低下頭去,發現了自己慘不忍睹的身體。
血污已被洗盡,仍有紅色不斷的從包裹著上身、眼睛、脖子后的紗布里滲透出來,假如在戰場上看見任何一個這樣的人,我會選擇結束他不必要的垂死掙扎所帶來的痛苦。但現在,這個人是我自己。
不必揭開紗布,我也知道自己是副什麼模樣。我的眼睛瞎了,喉嚨毀了,斷了一條腿,也許還有幾根肋骨。
我悲哀的注視了我自己片刻,轉身離開了地牢,憑著一種直覺朝某個方向走去。
亞述王殿里燈火輝煌,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絲弦鼓樂不絕於耳,人影攢動。中心凹形的舞台上有蠻族在表演舞蹈,紅衣刀光艷麗凜冽,阿薩息斯也在其中,並且是領舞者。
假如不是此時我正靈魂出竅,一定衝上去將他開膛剖腹。
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挪開仇恨的目光,我徑直越過舞台,走到台階下。
弗拉維茲半卧在王榻上觀舞,一隻狼卧於他的腳底,服帖的宛如搭在他肩上潔白的鹿裘。他沒著甲胄,赤著上身,朦朧火光流瀉他絲緞一般的皮膚上,像從恆河中出浴,身上沾染著一層薄薄的金粉,美如神明。
八位禁衛軍將領圍繞在他的周圍,與他喝酒交談,他的神態卻顯得慵懶,似乎心不在焉,狹長的眼半翕半張,目光始終凝視著某個不知名的遠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至少沒有關注台上的阿薩息斯。會在思考我是誰嗎?
我來到他身前,凝視他,四周喧鬧,我們卻從未如此安靜的相對。
弗拉維茲的頭髮末端變成了金色,他還是尤里揚斯的模樣,額頭的烙印卻已經淡化,那也許是因為我從冥府將他帶回后,美杜莎的魔力已在消退。他身體有一天會變如常人一樣嗎,又或者回到以前的病態?
我擔憂地撫過他的頭髮,手指化作一縷輕風,撩起他的鬢角。
像有所感應似的,他蹙了蹙眉,站起身來,向殿外走去。我聽見自己血液加速的聲音———弗拉維茲興許是去看我的。
我緊隨在弗拉維茲的身後,他真的前往了我被囚禁的地牢,且是獨自一人。
弗拉維茲隔著鐵欄若有所思的觀察著我,卻不知道我在身後。他漠視我,可我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也許是我再也無法生他的氣了。
「這兒有人嗎?」
他突然道,召來了守衛,命人將牢房打開。我看見他來到我的身邊,目光梭巡著我的身體,我突然很渴望被他觸碰,被他擁抱。
而面對我現在的軀體,連我自己也不願魂歸體竅了。
此刻我身上還有什麼證據,能勾起他的記憶呢?
我看著自己的模樣,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將手伸向覆蓋在身上的薄布,風將它掀起一腳,露出我腳踝上的銀鐲。弗拉維茲顯然注意到了那兒,他垂下眼皮,睫毛抖了一抖,我的心臟也跟著顫了一顫。
他的手指觸過鐲子上的銀鈴,手停頓了片刻,俯下身,將我抱了起來。
我不禁又想回到自己的軀體里了。於是在這一剎那,一股力道猶如蛛網纏住周身,將我的魂魄向我自己拖去。我的身體又沉重起來,難捱的疼痛從四肢百骸一股腦湧來。我渾身顫慄,緊緊揪住弗拉維茲的衣角,像幼時一樣蜷縮進他懷裡,忽然有流淚的衝動。
他也許記不起我是誰,但至少沒有放棄我,足這一點,已令我甘之若飴。
恍惚間我又聽見了暴雨雷鳴,我的眼前又明亮起來,望見四面潔白的石柱,弗拉維茲寫滿擔憂的眼睛。我的身上害著高熱,肌骨疼痛不堪,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他的身體似大理石般涼潤光滑,散發著清涼的香氣。
「弗拉維茲,難受……」
「乖,撐著點,喝掉這個就好了。」他低下頭,天鵝似的頸項垂下去,啜了一口藥液。他的嘴唇似蜜露,使苦澀也變成甘甜,讓人上癮。
我貪婪的吮吸著他的唇舌,猶如初生的嬰孩,弗拉維茲的舌頭勾卷著我的牙齒,纖長柔軟的手撫摸我的背脊,攜來奇特的安心的力量。
「我的小愛神,睡吧。」
他在我耳畔輕笑,聲音很飄渺,我心知這是夢境,但擁抱我的懷抱卻是真真實實的。朦朧間我摸索著,握住弗拉維茲的手,他挪了挪,我本能的死死抓緊,他便沒有再動,安安靜靜的任我握著。
還好,這一次沒有拒絕我。
這樣想著,我苦笑了一下,終於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少個日夜,再次醒來時,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以為自己真的失明了,但當我摸到臉上時,我意識到那不過是包紮的紗布。
「拆下來吧,試試你能不能看見。」
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突然從身邊傳來。
我猛地坐起身扒掉頭上層層包裹的白紗,不意外地看見了那張跟自己有幾分神似的臉。他笑盈盈地瞅著我,手裡舉著一樽熱氣騰騰的液體。
「阿爾沙克!你怎麼在這兒?」我驚訝道,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難聽。
他將藥液遞給我,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喝了吧,你的嗓子會好點。用這麼難聽的聲音跟我說話,簡直是污染我的耳朵。」
我接過藥液,戒備地嗅了嗅裡面的味道。他好笑的遞過來一根銀匙,替我攪了一攪,見沒有變色,我才放心地喝下去,目光不經意飄到對面的鏡子里。
一道疤痕斜貫過我的雙眼,從左邊眉角延至右邊顴骨,凌厲得駭人。我伸手撫過,心裡騰然竄起一股殺意。
「看,現在咱們倆不像了。」一張美艷的臉擱在我肩上,柔美的手指掠過我的下巴,笑得愈發燦爛。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你找死嗎?」
「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真是不領情。要不是我從亞美尼亞帶來的葯,你現在連睜開眼睛都難。」他蘸了葯為我擦拭眼角,臉故意湊得很近。我不自在地閃避了一下,只想離這個媚奴遠一點。
「謝謝,我自己來。」我拿起藥膏,抹在臉上,疑惑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阿爾沙克一哂:「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原本就是要被獻給羅馬皇帝的,羅馬皇帝在哪,我就在哪。」
我瞧著他的眼睛,如鯁在喉:「為什麼救我?」
他嘆口氣:「不是我想救你,是尤里揚斯陛下的命令。我啊,巴不得你死呢。」他坐到鏡前,散開烏黑的長發,塗脂抹粉,搖曳生姿,「不過你要是死了,就沒人能替我把東西交給伊什卡德了。」
「什麼東西?」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一條腿上綁著繃帶,還在隱隱作痛,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正常行動。我有些惴惴不安的站起來,腳踝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整條腿都微微發起顫來。
「你別急著站起來!」阿爾沙克轉身扶住我,被我暴躁地一把推開。我扶住旁邊的椅背,試著邁出一條腿,疼痛錐心刺骨。
「我的腿…怎麼了?」我盯著他,呼吸不穩。
「被刺穿了,雖然骨頭沒斷,但你有可能會變成殘廢。」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說什麼?」我被嚇了一跳,耳朵嗡嗡作響。
「騙你的。」他拋了個媚眼,「沒什麼大礙,但你要是不好好休養,這話就有可能變成真的。」
「我昏睡了多久?」我鬆了口氣,走到窗邊,此時正是傍晚,晚霞倒映在在亞述古城外的護城河上,艷似血海。我被俘虜的消息一定傳到了國王陛下的耳朵里,不知道其他人現在怎麼樣。
我該儘早離開,只是在走之前,真想再見弗拉維茲一面。
「十個月,你相信嗎。羅馬打敗了波斯,現在這裡成為了一個新的行省。」阿爾沙克笑得很燦爛。
「少胡說!」我低聲喝斥,「你說,讓我轉交什麼東西給伊什卡德?你有辦法讓我離開這兒?」
阿爾沙克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筒,又摘下一枚手鐲,走到我身前,碧水似的眼眸含情脈脈:「當然,我可是羅馬之主的寵臣,沒人敢招惹我,我不但能幫你逃走,還能幫你見到你在夢裡呼喊的那個人。」
「寵臣?」
「是呀。陛下很喜歡看我跳舞,他對我很好,比伊什卡德待我好多了。」他促狹地瞧著我,濃黑的睫毛微扇,簡直似的無聲挑釁。
心裡像被貓爪抓撓,我下意識地一把扼住他細嫩的脖子。我不知道自己的嫉妒心如此可怕,一想到阿爾沙克與弗拉維茲朝夕相處,我就恨不得當場宰了他,這心情不亞於面對阿薩息斯。他漲紅了臉咳嗽起來,理智強迫我立刻放開了手。
阿爾沙克的確幫了我。
我背過身去,平復胸中妒火,深呼吸了一口氣:「我答應你,幫你捎信。」我咽了口唾沫,悻悻的請求,「作為交換,你帶我去見他。」
「不等你的臉恢復好點再去?」
我猶豫了一瞬,搖搖頭。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背後傳來悉悉簌簌的解衣聲,我回過頭,便看見他寬衣解帶,露出姣好的蜜色軀體:「脫吧,要私下見到陛下而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你得打扮成我的樣子。」
像又回到了羅馬聖宮裡一樣,我換上了一身可恥的男寵行頭。
寬鬆的絲綢長袍,從大腿根部就分開了下擺方便起舞,裡面除了一層流蘇結成的褻衣,什麼也沒有。阿爾沙克為我戴上連有銀鏈的面罩,遮住臉上傷疤,整張面孔上只能窺見一對碧色眼珠,彷彿一位傳統的波斯新嫁娘。
我也正像一個新嫁娘般可笑的惶惶不安,阿爾沙克在一旁取笑我左右打量自己,讓我無比火大。
「阿爾沙克。」我看著那袍子下擺的開口,忽然像吃了一顆酸棗般不是滋味。
「嗯?」
他慢條斯理的為我整理亂糟糟的頭髮。
「你和他……你們……」
我揚起下頜,威脅意味地盯著鏡子里他笑盈盈的臉。
他挑高了眉梢:「沒有。」
「沒有?」我不可置信地追問。
「他啊……身體有疾的。」阿爾沙克湊近我的耳畔,神秘兮兮的耳語,「男人女人都勾不起他的興趣,不過我每次給他跳舞時,他總會起興給自己來一次,你若是會跳舞,晚上倒可以試試。」
「滾開。」
我拍開阿爾沙克的爪子,閃得遠遠的,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次宴會後的情景,體表不可抑制地微微泛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