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057
「安國,多日不見了。」
平原城太守府的會客廳內,劉備正襟端坐,面對著面前一個僅餘一只左手,身上胡亂包紮著幾處繃帶,神情疲倦而狼狽的武將。
「玄德公風采依舊,可喜可賀……」劉備面前的武將,正是昔日在虎牢關下被呂布一戟斬掉了右手的孔融部將武安國,不過他看起來卻似乎並沒有什麼心思和劉備客套,只是隨意回應了一句,便滿面焦急地開口道:「玄德公高義,天下皆知,如今北海遭到黃巾圍困,危在旦夕。我家主公……遣我前來向玄德公求救啊!」
「黃巾?!」劉備似乎被面前武漢國的話嚇了一跳,失聲道:「黃巾早已在六年前就被剿滅,此時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黃巾?!」
「哪裡有盡數剿滅……」武安國嘆了口氣,搖頭道:「昔日,只不過是張角兄弟死後,分崩離析了而已。但各地尚有餘孽小股成群,只不過,都掀不起什麼大風浪罷了。但我家主公治下附近……卻始終有一股相當大的黃巾勢力在活動。雖然我家主公一直想要剿滅他們,但卻始終沒有足夠的威力,何況……我們這些部將也的確太過無能……」
言及於此,武安國也不禁面露羞愧之色,低下了頭去。
「那……那六年來不是也這麼過下來了么!孔北海如今又怎麼驟然遭其圍困!」劉備此刻的表情,看上去竟似比武安國還要急切幾分,忙不迭地問道。
「那幫黃巾,拖家帶口,長年潛伏在深山之中,主要是靠著自己耕作,偶爾也出山劫掠小股的商旅或是輸送隊。但最近……好像是一場山火將他們的駐地燒了個七七八八,耕地和存糧盡數成了一場空,於是跑來了北海說要借糧。我家主公說,豈有借糧與賊的道理,堅決不允,於是那幫賊眾便將北海團團圍住,日夜攻打,誓要破城奪糧不可……」
武安國一口氣不帶停地說了半天,這才大大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家主公一向便不欲亂動刀兵,只想以仁治下,所以城中糧草雖多,卻是並沒有什麼兵力。而同僚之中,也只有我尚算得上能上戰場,何況現在……」
武安國自嘲地舉起自己光禿禿的右腕望了望:「已經成了這樣,又該如何上陣殺敵?實在不得已下,我家主公也只好遣我來玄德公之處,懇請玄德公念在昔日同討董卓的面上,發兵救援。」
「孔北海……還知道世間有我劉備么?」劉備此刻的面上,三分激動,兩份訝異,還帶著五分感慨:「能蒙孔北海垂青,是我劉備的幸事,自然義不容辭,只是……」
聽見劉備話鋒一轉,武安國不禁心中緊張起來,湊前了身子,急道:「玄德公……還有什麼難處么!北海遭到賊眾圍城攻打十餘日,此刻已經危在旦夕,玄德公無論如何,也千萬要對我家主公伸以援手!「
劉備急忙擺了擺手道:「安國不要緊張,劉備既然開口應承,自然不會反悔。只是平原城內,只有區區不足一千騎兵,余者皆為步卒。雖說平原北海同在青州,相去並不遠,但縱使星夜奔赴,總也要三四天的路程。而那區區一千騎兵,對北海之圍只怕是杯水車薪。所以劉備只是擔心……不知孔北海城中有多少兵士,而城外圍困的黃巾又有多少,能否支撐到那時了。
「這……」武安國聞言也有些犯難:「城內的守軍只有萬餘人,而圍城的黃巾卻有五萬之數。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相差委實太過懸殊,況且我家主公手下,也沒什麼真正能上陣的武將……此前憑藉著高壁深壘,還能勉強堅持,但安國突圍出城時,黃巾已經開始伐木製造雲梯衝車,若是一待他們造好,只怕就……」
「萬餘人么?」劉備在心中暗暗念叨了一句,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後正色道:「無論如何,黃巾人數再多也只是賊寇而已。劉備仰慕孔北海已久,只恨昔日在關東聯軍中位卑職低,無緣結交。現下孔北海有難,劉備必當傾力相助!馬上便由安國領路,我命二弟雲長領一千騎兵先行趕去,雖說兵力微薄,但也聊勝於無,我則親領一萬步卒隨後趕上,日夜兼程,必定要趕在城破之前抵達北海城!」
「一……一萬人?!」武安國聞言一愣,變色道:「玄德公傾全數兵力來援,那……那平原城卻該怎麼辦?!萬一這時遭人偷襲……」
「安國不必多言!」劉備豪邁地一揮手,阻止了武安國繼續往下說:「孔北海有難,莫非劉備還要在乎這區區一個平原城么!縱使丟了這小小蝸居,只要能救得孔北海,劉備也絕無半點怨言!」
「玄……玄德公……」
武安國頓時雙目之中熱淚盈眶,離座便當頭拜倒在了劉備身前:「玄德公高義之名,安國今日才算是真正領教到了!」
劉備慌忙也起身扶起武安國,語帶責備道:「安國身為孔北海麾下,對我劉備如此跪拜,實在是逾矩了些。此乃區區小事,何勞安國如此?閑話不再多說,安國略略休息片刻,待我與雲長吩咐一聲,便馬上整裝出發!」
「多……多謝玄德公了!」武安國再不知該說些什麼,被劉備攙扶起身,只是不住道謝。
…………
「大哥!我們自己待在這種破爛地方,手頭就那麼點人,你不想著怎麼跟袁紹去搶地盤,怎麼還有那閑工夫去救孔融!」
劉備剛一回到后間,一直側著耳朵偷聽的張飛便急吼吼地搶了上來,一把揪住劉備嚷道。
「你懂什麼!別打岔,讓我跟你二哥說!」
劉備此時面色欣喜中帶著嚴峻,沒心思耐心跟張飛解釋,只是一把撥開張飛的手,來尋關羽。
「咋的?我又說錯什麼了么!」張飛看見大哥對自己態度冷淡,不由心裡一陣委屈,扁著嘴悶悶不樂地跟在後面。
「大哥,軍師所言……果真無誤?」
看見劉備的身影,關羽匆匆自後面迎了上來道。
「嗯……孔融居然真的想到了我,派來的使者果然是來求援的……」劉備淡淡一笑,頜首道:「公台昨夜告知北海被圍,孔融必定要遣使來平原求助時,我還將信將疑,沒想到,他竟是所料不差分毫!」
陳宮本就在關羽身旁,此刻也緩步走上前來,淡淡笑道:「孔融本身實力便弱小,此刻遭此劫難,雖想尋求援兵解困,卻必定也會擔心被周遭的其餘勢力吞併。北海周遭,只有陶謙與主公,而陶謙的勢力大於孔融,他自然擔心會是前門去虎,後門進狼。而主公只佔著平原這小縣,不僅地盤狹小,手中兵力也弱於孔融,但加上孔融自己的兵力,卻又足以將黃巾拒之門外。如此一來,孔融求援的對象自然不作第二人想了。」
「公台果然大才!」劉備哈哈長笑一聲:「我得公台,簡直是如魚得水啊!今日之事,便是我劉備龍騰而飛的第一步了!」
「搞什麼啊?這種光費力氣又沒好處的事情,怎麼你們一個個都搞得像是撿到錢一樣開心?」張飛嘟著嘴哼哼道:「難道我們去救下了孔融,他還能把北海送給我們不成么?」
「送給我們?那又為什麼不可能?」
劉備此刻心情大好,攬著張飛的肩膀長笑道:「孔融那麼大方的人,只怕真的會將北海送給我們呢!」
「真的?」張飛不禁頓時面露喜色:「孔融人那麼好,我怎麼倒不知道?北海可是大城,比這小破平原可是強得多了,他居然也捨得送人?看來等到了北海,我還得好好跟他喝上兩壇謝謝他啦!這麼說的話,那還不馬上出兵去救他!萬一晚了,城被黃巾給打了下來,那我們可就虧死了!」
「那是自然……若是被黃巾給先打了下來,那便都是一場空了!」劉備長笑著鬆開張飛,走到關羽面前:「雲長,帶著我們那一千騎兵,先隨武安國一起去平原吧。記住,無論孔融如何,也不能讓北海落到黃巾的手裡!」
「知道了,大哥。」關羽一點頭,沉聲應道。
「記住,是無論孔融如何哦……」劉備拍了拍關羽的肩膀,向他投以著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知道怎麼做的,大哥放心吧。」
關羽再度點了點頭,示意劉備放心,隨後大踏步走出了后間。
「公台,我們的兵力……夠么?」
劉備目送關羽離去,轉頭向陳宮問道。
「夠!怎麼會不夠!不就是五萬黃巾么?當年我們起兵剿匪的時候又不是沒打過!我們和孔融加在一起兩萬人,對著那幫烏合之眾,莫說五萬人,便是十萬,據城而守也不會輸給他們啊!大哥你也太小心了點吧?」
陳宮還沒開口回答,張飛已經在一旁搶著嚷嚷道,一邊得意地哼哼著。
劉備沒有理會張飛,只是直視著陳宮等待他的回答。
「一千騎兵雖少,但有雲長將軍統領,倒是絕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
陳宮凝眉思索一番道:「只是主公所要的,是聲名。不知雲長將軍能否做到天衣無縫了……」
「雲長做事,我信得過。他既然說讓我放心,想來便是不成,也不會暴露出什麼吧……」劉備淡淡一笑,答道。
「如此便好。到了那時,不僅北海和孔融的兵馬,就連城外的黃巾,屬下也……必將盡量為主公收納而來!」陳宮得了劉備的斷言,神采飛揚,雙目中神光閃爍,斬釘截鐵地答道。
「我說,大哥,軍師,你們在講什麼東西?繞得我都一頭霧水啊……」
張飛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劉備,右看看陳宮,抓了抓腦袋,疑惑道。
「呵,翼德,你不明白便不明白好了,有些事情,你本就不需要明白。」
劉備嘆了口氣,拍了拍張飛的肩膀,留下他一個人仍舊在傻傻地弄不清頭緒,轉身離開。
……………………
「雲長將軍,前面還有不遠就到北海了!」
武安國單手操著馬韁,轉頭向後大聲喊道。他的身後,是手握青龍偃月刀,長髯飄拂的關羽,與劉備目前手下僅有的一千騎兵。
「嗯。」關羽面目平靜,只是點了點頭,目光依舊直視向前方。北海的城樓,已經隱約可見,自前方不斷地傳來鼓噪喊殺之聲。看起來,北海目前仍舊留在孔融的手中。
「如此便好……若是北海已然丟了,那大哥的一番計較,便都要落得一場空了……」關羽在心中暗暗慶幸著,握著青龍偃月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一緊。
「一切便都拜託雲長將軍了!」談話間,一行已經更加靠近了前方的北海,武安國也看見了北海目前仍舊掌握在孔融手中,但似乎已是搖搖欲墜。黃巾的軍營中,已經豎起了數十架雲梯,和兩三輛衝車,雖然都是就地伐木製成,粗糙自不待言,但對於一支攻城的軍隊來說,有了它們,那將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全軍止步,下馬!」
雲梯和衝車,此刻正緩緩向著城頭前進。原本黃巾只是攀援攻城之時,城內的防禦便已是苦不堪言,現在黃巾有了攻城兵器,只怕北海便要被輕易攻破,武安國正心急如焚地待要加速衝刺過去之時,卻聽見身後的關羽喝了一聲,隨後便是一陣勒韁馬嘶聲傳來。
「雲長將軍,這是做什麼!」
武安國大驚失色,也勒下馬轉頭望向身後的關羽,急忙道:「黃巾的軍勢已經將要抵達城頭,若是現在不趁機殺過去,那……那城可便要破了!」
「殺過去便有用么?」
關羽淡淡地回了一句,隨後高舉右手,向著身後已經聽從號令下馬的騎兵道:「所有人,折木燃火為炬,左手持兵,右手持炬,重新上馬!」
「是!」
身後的一千騎兵轟然答應,在紛紛散向周圍的樹叢間,攀折樹枝捆紮點燃。
「雲長將軍,這是……」武安國疑惑地望著關羽,不知他所下命令為何:「現在不過是下午時分,還用不著燃火夜戰吧……」
「不是夜戰。」關羽搖搖頭道:「我們這一千騎兵,難道便足以殺退黃巾的五萬人么?若是只簡單地衝破包圍網闖進城中,也未見得便有什麼作用。北海城大,文舉公的一萬人扼守城牆都有些兵力不足,加上我的一千騎兵,又能如何?當務之急,該是毀掉他們的攻城器才是。」
「啊!原來竟是如此!」武安國頓時醒悟過來:「關將軍是要用……火攻?」
「嗯。雲梯太多且分散,要盡數燒毀不可能。但那三輛衝車目前卻是聚在一處,能把他們全燒了的話,只怕等到他們重新造好,我大哥的援兵隨後便也到了。」關羽點了點頭,看見身後的士兵已經做好了火炬,正紛紛上馬中,口中呼吒一聲,當先向著前方的北海馳去。
武安國也急忙一抖韁繩,緊隨著關羽向前策馬而行去。
……………………
「攻城兵器終於造好了……這下,北海終於該破了吧……」
管亥滿心期待,急切地望著緩緩向著城頭開去的衝車和雲梯,竟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嘴唇已被咬出了血來。
北海是青州大城,城中存糧豐足,而偏巧孔融又是個暗弱無能之輩,不僅手下兵士不多,屬下也多為文官,治理領地倒是不錯,但卻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將領來。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膽敢帶著五萬兵便來攻城。
五萬對一萬,看著該是不少了,但……
管亥苦笑著望著身周的那些士兵們。頭上一色捆紮的黃巾,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而身上的衣服和手中的兵器,盡數是五花八門,各色各樣不一而足。
一個年紀不過十五歲的半大孩子,正大聲咳嗽得抬不起腰來。手中的爛鐵刀上已經長滿了銹跡,對他那面黃肌瘦的身體來說,也顯得有些太過沉重。
而這五萬人中,大多數的士兵也都同那個孩子一樣,面上帶著飢餓折磨出的痕迹,用渴望的眼神望著面前高大的北海城牆,不時吞咽兩下口水。
他們太餓了。
六年前的黃巾起義,在天公將軍張角的帶領下,只不過轟轟烈烈興起了一年,便被朝廷殘酷地鎮壓了下去。而分崩離析的黃巾軍,也隨之在這片土地上消散。
但,只是消散,卻並未消失。
管亥手下的十餘萬人,便是昔日曾如火如荼的黃巾大軍中的一支。
在起義失敗之後,他便領著這一支隊伍來到了青州的山林中,放棄了昔日推翻暴政的念頭,只是依靠著自己的耕作為生。僅在偶爾收成不足的時候,才會下山略行劫掠。
幸好,北海的孔融並不是個雄才大略的傢伙。自己對地方上沒有造成什麼太大的危害,也就沒有遭到他的圍剿。
但這一次,管亥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兩個月前的一場山火,幾乎燒光了他所有的存糧,與一大半山中開出可以耕種的土地。若是坐視不管,手下的幾十萬人,勢必盡數餓死在山裡。
終於,管亥做下了一個決定——
來北海,找孔融借糧。
當然,他也料到,孔融絕不會輕易便將城中的糧食「借」給他們這些賊寇,這時,便是他所領來的這五萬士兵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不過,自區區十餘萬男女老幼中挑出的五萬士兵,又能有多少戰鬥力?更何況,他們已經被兩個月的飢餓折磨得精疲力竭。
雖然北海城中的孔融是個無能之輩,但……兩天前,他卻派出了一支小部隊突圍。儘管被自己的部下及早發現,加以攔截,但還是有一個斷了一隻右手的將領模樣的傢伙衝出了包圍圈。想來,應該是孔融派出,向附近的勢力求援的吧。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有誰願意派兵前來救援,但……無論怎樣,總還是不得不防。在此前慘烈的攻城戰中,管亥已經損失了五千人,這對於他來說,是極其沉重的打擊。幸好現下,攻城器已經準備就緒。只要趁著援兵到來之前,儘快打破北海城,自己留在山上的那十餘萬男女老幼,就能安然活到下一季的收穫。
「衝車,前進!雲梯,前進!」
管亥看著自己的部下已經準備就緒,自人叢中大聲呼喝下令道。看著攻城兵器緩緩向前推進的樣子,管亥彷彿已經看到了北海城中堆積如山的糧食,正在潮水般向自己湧來。
「有糧了……終於要有糧了……」
管亥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但攻城兵器不過開進了數十丈,還未曾抵達城牆之時,自己部隊的側後方卻驟然傳來了一陣騷亂。
「怎麼回事!」
昔日一直跟隨在天公將軍麾下作戰的管亥敏感地察覺到了身後騷亂的詭異之處,皺起眉頭厲聲喝道,一邊轉頭向後望去。
那是一隊騎兵,正揮舞著騎槍自身後突破包圍網,向北海城的方向殺來。自己麾下的部隊,大多都只是拿著短兵器的輕步兵而已。縱使有一些長兵器,也不過只是木棍竹槍而已。自身後驟然遭到騎兵的突襲,僅僅只勉強抵抗了一會,便紛紛哭喊著拋開手中的兵器,向著兩旁四散奔逃開來。
「援兵……竟然到了?!」
管亥心中一陣焦急,一口氣便堵在了胸口之中。這種時候還能出兵救援的勢力,既然知道自己的兵力,自然不會是前來送死的。這五萬手足,難道……今日便要葬送在這裡?
「殺!」
一馬當先的,是一個手提龍頭吞口,寒光閃爍長刀,面膛通紅,長髯漂浮的高大武將。他的臉上始終冷冷的沒有一絲表情,但手中的刀芒吞吐不休,每一次探出,都必定帶起一蓬鮮血與飛起的頭顱。
「好……好強……這是什麼人!」
管亥所用兵器,也是長刀,一眼便可以看出,面前那武將的身手遠遠高出了自己不止一籌。那大刀看起來明明沉重萬分,但在他的手上,卻彷彿輕如無物般舞動如輪。但只有在砍入人體之時,才會清楚地體現出其上沉重的份量。
「跟上我,攔住他!」
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跟隨在他身後騎兵便已經顯出了全貌,人數竟然只是區區千人上下而已。雖然在那長須武將的帶領下,直衝向北海城的勢頭洶湧澎湃,但人數卻著實有些太少了。
若是這樣的話,那或許倒是還能攔得住……
管亥念及於此,急忙提起手中大刀,拍馬向著那支騎兵衝去。身後熙熙攘攘的士兵也紛紛舉起兵器,高喊著跟在頭領身後衝去。
他們也知道,若是打不下北海,那便一樣只有死路一條。
「不知是哪一股勢力,竟然只帶著一千人便來馳援?」
管亥一邊向前衝去,一邊在心中暗自奇怪道。就在方才,他已經仔細確認過了,那支騎兵並不是先頭部隊,身後並未跟著支援的步兵隊列。
「既然如此,那麼吃掉這支騎兵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或者……是將他們放進城中也無妨。」
管亥在心中如此盤算著。雖然他也曾想過,會不會是誰家為了趕在城破之前前來救援,讓騎兵先行出發,步兵再慢慢跟上,但若真是那般的話,自己盡可以現下便吃掉這支騎兵。而當步兵趕到之時,自己也早已打下了北海城,搬著糧草撤退了。便是大隊步兵趕來,也只能徒呼奈何。
而若是不管他們,將他們放進城中,也同樣無妨。他們便是進了城,最終也不過是下了馬上城頭防守而已,起到的,也就相當於一千步兵的作用而已,根本無法影響到大局。無論如何,這區區一千騎兵也不會對北海城的結局造成任何改變。
「或者,就這麼放他們入城?」
管亥還在心中猶豫著。這一千騎兵有那個猛將帶領,縱使是要吃掉他們,自己恐怕也要損傷不少,而那些,都是日後將要成為勞作主力的青壯年。若是在這裡損失太多,那麼山上的老弱婦孺們,只怕就要過得更為艱辛了。
想到這裡,剛要揮手止住身後士兵們的衝鋒,但管亥卻驟然瞳孔一縮,渾身都在馬背上繃緊了起來。
下午的陽光正好,掩蓋住了火焰所發出的光芒。直到這時,靠近了那支騎兵許多之後的管亥,才發現那支騎兵每個人的手中,都還握著一支燃燒著的火把。
而那支騎兵真正的目的,卻不是城門,而是——
衝車!
「衝上去!趕快跑!他們要燒衝車!」
管亥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再度策馬,拋下了身後的步兵,加快了速度直衝向眼前那個長髯紅面的猛將。
聽見管亥的喊聲,那武將偏過了頭,向著管亥望了一眼,回頭向著身後的騎兵吩咐了幾句,隨即拍馬單人迎了上來。
「停下!不許燒我們的衝車!」
管亥一邊勢如瘋虎般地狂吼著,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大刀迎向那長髯武將,雙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蓄勢待發,決意要將他一刀斬於馬下。
可是,心神大亂,急躁欲狂的管亥,已經忘記了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別。
眼見對方的馬已經到了面前,管亥大喝一聲,一刀劈下,長刀破風聲呼呼作響,但對方卻只是身體微微一側,只差著毫釐,與管亥的刀鋒擦身而過。
隨後,那長髯武將只是長刀自上而下輕輕一挑,雪亮森冷的刀鋒便已划向管亥的脖頸。
「難道……只是一招,便要死在他手上么?」
到了此時,管亥才想起方才所見,面前的對手是如何闖陣的。思緒滑過時,刀鋒已近在眼前。
北海……糧食……山中的十餘萬人……
管亥眼睜睜地望著刀鋒划向自己的頸項,腦海中所泛起的卻不是自己的性命即將結束,而是留在山中,等待著自己帶回糧食的那些飢餓中的老弱婦孺們……
「罷了……死了便死了吧……」
隨後,管亥的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廣闊的地面向著自己飛速襲來。他知道,那是頭顱高高飛起時,所殘留的最後一口氣看到的景象。
然後,便是自己重重跌落塵埃的悶響傳來,渾身上下的骨頭幾乎像是摔斷了一般,無處不是疼痛欲裂。
「……等等?」
管亥腦中仍被方才的衝擊震得渾渾噩噩,但卻已察覺到了怪異之處。
自己的腦袋,不是已經被斬了下來么,為什麼……此刻竟還會感覺到身體的疼痛?
試著挪動一下四肢,竟然還有反應。不過那反應,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刺骨疼痛。
然後,一個巨大的馬頭才從空中重重落下,砸在他的面前,自頸項中汩汩不停流出鮮血。
勉力掙扎著抬起頭,管亥看見那武將已然收回了長刀,轉身向著衝車的方向賓士而去。
這時管亥才明白過來,方才的那一刀,斬下的卻不是自己的頭顱,而是胯下戰馬的腦袋。而自己重重一刀揮空時收不回的力道,在戰馬驟然倒地時,將自己重重地甩上了半空中,摔落地面。
雖然自己並未喪命,但管亥此刻卻也再無力站起身來,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一千騎兵沖向幾乎已經快要觸及城頭的衝車。
無能為力的管亥,望著衝車下的士兵在那長髯武將帶領的一千騎兵下,四散奔逃,或是慘死當場。然後,一束束的火把被拋向剛剛完工的衝車之上。
火焰漸漸燃起,焚燒吞噬著那三輛花費了己方三天心血才趕製出來的衝車。嗶嗶剝剝的響聲,幾乎連相隔甚遠的管亥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眼前在烈火中漸漸焦黑崩塌的衝車看在管亥眼中,同時也是北海城中的糧食,在烈火中化作焦炭的景象……
「衝車……衝車……糧食……糧食……」
渾身如同散了架般的管亥,無論如何掙扎,卻也始終爬不起身來,只能在嘴裡失神地不停反覆念叨著。
而當那一千騎兵施施然自打開的北海城門中入城時,管亥的雙眼中終於留下了難以抑制的淚水,順著面龐緩緩滾落於土地之上。
………………
「雲長將軍果然如傳聞中那般神勇無敵……」
入城之後,關羽還未來得及下馬,武安國便自身後趕了上來,笑道:「方才僅僅領著一千騎兵闖陣,便一招擊敗對方首領,領軍燒毀了那三輛衝車,實在是大振我軍士氣!」
「嗯……」關羽沖著武安國點點頭:「領著我去見孔北海吧。」
「是,將軍跟我來。」武安國趕到關羽身前,當先引路向前,又轉過頭來,面帶疑惑地問道:「但……方才我看將軍明明有機會斬殺那賊寇首領,但最後卻只是一刀斬去馬頭,沒有取他性命,這……又是為何呢?」
「手滑了。」
關羽沒有望武安國,只將目光投向遠處,淡淡答道。
「……」
武安國一時語塞,沒有再多問,引著關羽一直前往太守府。而關羽領來的一千騎兵,則另有人引去城中駐地駐紮。
「這位……便是關雲長了吧!」
孔融是個眉目慈善的老頭子,下頜鬍鬚已經盡數雪白,滿面溝壑,一笑起來眼睛便眯成了一條縫,看見武安國帶著關羽前來,急忙呵呵笑著迎了上來。
「文舉公。」關羽微微頜首,示意行禮,隨即便面無表情地長身而立在孔融面前。
孔融似乎並不介意關羽所表現出的冷淡,仍是拉著他的手哈哈大笑:「原本老身還在擔心,城中兵力不足,手下又無可用之將,面對人多勢眾的黃巾賊寇,只怕要被他們打進城中,使得萬民塗炭。現下劉玄德既然深明大義,前來援助,北海必然無憂了啊!」
「我大哥仰慕文舉公日久,能有機會加以援手,本是他的幸事。」關羽面色平靜,沉聲答道。
「哪裡的話,玄德他也太客氣了!」孔融哈哈笑著,引關羽入室就坐,命下人奉上茶來,隨後笑道:「玄德有雲長翼德這般猛將,只恨蝸居在平原小城之中,這才難以一展宏圖,世人所少知。但在虎牢關前之時,老身曾親見關張二將軍大戰呂布的盛況,當時便自明白,玄德有朝一日,必定會如龍而騰的!」
說到此處,孔融又話鋒一轉,面帶憂色道:「雲長將軍先引騎兵前來,確實是解了老身一時之急。但……畢竟人數上還是略顯單薄,只怕難抵賊寇兵鋒。玄德公親率的大隊步兵,不知要何時才能抵達呢?」
「三日。」關羽斬釘截鐵地道:「大哥言明,三日之內,必定抵達北海城下。」
「三日啊……」孔融長嘆一聲道:「玄德公之義,老夫自然瞭然於胸,他為了援救北海,必定是星夜不停,儘速趕來。但……只是不知這三日之內,北海城能否保得安然無恙了。」
「文舉公放心。我臨行前曾對大哥許諾過,無論發生何事,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為他守住北海城。」關羽眯縫起了眼睛,鏗然道。
「雲長……如此老身便拜謝了!」孔融聞言,頓時感動得滿面動容,肅立而起,向著關羽一躬到地:「玄德公以人之事為己之事,明明北海與他毫無關係,卻為此傾盡全力,老身……替北海全城的百姓,多謝雲長與玄德公了!」
「文舉公不必客氣。」關羽淡淡向著孔融作勢一扶:「大哥為了北海城,自然是不惜竭盡全力的。適才城外的三輛衝車,已經被我領軍焚毀。再造新車,差不多也要三日左右。只要在這期間頂住他們的攻城,那便足夠了。文舉公不必擔心,一切交託於我身上便是。」
「好,好,那一切可就都託付給雲長了。」孔融慢慢退回座上,開口向著關羽解釋起北海當下的狀況來。
「老身向來便信奉以德教民,兵者兇器,妄動者不吉,所以手下並沒有太多兵馬。北海城中,原本有兵一萬兩千多人,黃巾攻城前數日,搏殺甚烈。他們傷亡極大,而我的守城將士們也折損不少,所幸後幾日,賊寇在等待他們的衝車完成,並沒有發動什麼太大的攻勢,所以現在城內還能保留著近萬士卒了。」
「那幫黃巾,什麼來頭?」關羽點了點頭,問道。
孔融嘆了口氣道:「當年的黃巾之亂,不過只持續了一年而已,便被朝廷鎮壓了下去。但也正因為如此,根本沒有將他們連根拔起。張角張梁張寶三人死後,餘眾大多分崩離析,散落在各地。有一些歸入了各地治下,重新當回了順民,但還有一部分卻始終不服朝廷的管制,只是潛藏起來,聚眾而生罷了。」
「現在,已經沒有朝廷了。」
關羽淡淡一笑,提醒孔融道。
「是啊……自從呂布弒殺天子之後,朝廷已經不存在了。我孔融為大漢效忠了一輩子,到老卻失去了效忠的對象……」孔融搖搖頭,苦笑了一聲:「不過,即便朝廷不存在了,我卻還試圖讓治下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無憂無慮地活著。若不是我手下的軍隊僅僅只有萬餘人,這青州大半的土地上,又怎會只有那麼一點的稅率?」
「縱使百姓納的稅少了,但若是得不到保護,那結果或許更壞吧。」關羽搖了搖頭,否定道:「文舉公此舉,只怕未必能收得到好的效果。城外的那些黃巾,對百姓的劫掠只怕要猛於苛稅了。」
「非也。」孔融連忙擺手道:「那群黃巾賊,往日里倒是並不怎麼騷擾百姓。黃巾之亂平息后,雖然各地餘黨仍在,但至多也不過數千人嘯聚山林而已。而北海城外的這些人,卻是拖家帶口,男女老幼都有,其數怕是有十餘萬人之多。」
「那麼多?」關羽皺眉奇道。這樣的數量,只怕堪與北海城內的人口相比了。
「是啊……那些人,本也都是這青州的窮苦人家,響應張角起事的號令,但在黃巾失敗后卻沒有一鬨而散,也不願向朝廷投降,而是一起躲入了深山之中。他們人口眾多,差不多是在山中自成一國地生活了。青州北部群山起伏,他們在裡面開拓山田,耕種糧食,也能勉強自給自足。只是偶爾收成不好,才會下山劫掠,倒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
「那……又是為何今次要攻打北海?」關羽繼續追問道。
「就在前些日子,那群黃巾自山上下來,圍住了我北海。當先的賊寇名為管亥,站到城下喊話,說要與老身商議借糧之事。老身登上城頭與他對答,原來是山火焚林,燒毀了他們的田地和存糧,山上十餘萬人無以為繼,要依賴我北海城內的糧食為生。若是不答應,那他們便要打下北海城,屠盡城內男女老幼。」
「這仗,原來本沒必要打的啊。」關羽聞言,嘴角略略一彎,笑了笑,淡淡道。
「胡說!什麼叫沒有必要!」
孔融聞言驟然大怒,拍案而起,聲色俱厲道:「老身身為北海太守,自當為治下百姓謀福利!他們身為黃巾餘黨,不服管制,本就是叛逆之舉!老身雖私下的確同情於他們,但身負守土之責,豈有糧食與賊!他們若是能舉家遷出山中,安心做我北海的子民,那老身自然會善加安頓,絕不會讓他們衣食無著,但那賊首堅決不允,只想得了糧食,繼續回山做他的山中大王,老身若是借糧與他,那還有什麼臉面來面對北海的眾多百姓!」
孔融橫眉怒目,指手畫腳,聲音幾乎響徹了整個廳中,直到罵完后喘息了幾下,重新坐回,才省起自己方才失態,急忙向關羽開口致歉。
「文舉公……此言有理。」
關羽擺擺手,示意孔融不必道歉,淡淡道:「雖然漢室已亡,但孔北海仍心懷治下百姓,的確是值得敬佩。賊寇既然不願歸順,那不予糧草,的確是理所當然。不知……北海城中的糧草,現有多少?我兄長不日便到,可夠供我們兩軍兩萬人食用?」
「呃……管夠,管夠!」孔融此刻也正為自己方才的失態而自責,連忙滿面笑容地應道:「北海城中存糧,足以讓全城三十多萬人食用一年。莫說玄德帶來一萬兵士,便是十萬,也絕對無妨。」
「嗯……那便好。文舉公寬坐,在下想上城樓再去看看賊軍的動向。」聽完孔融的話,項逸點了點頭,臉上滑過一絲滿意的笑容,隨即起身躬道。
「唔……好,雲長自便。若是有什麼不便,老身也可以陪雲長同去。」
「不必了,文舉公自己休息一會吧。賊軍圍城數日,想來文舉公也許久未曾安枕了。」關羽搖了搖頭相勸道,隨即輕施一禮,向著門外走去。
「安枕……劉玄德的大隊兵馬到來之前,我又怎能安枕呢?」
望著關羽離去的背影,念及他帶來的區區一千騎兵,和城外包圍著北海的五萬黃巾賊,孔融苦笑著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