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她沒有轉而念佛，只是憶念自己的孩子。現在，她轉而憶念他。

坐下后，狗叫起來，他沒考慮，便掏出它。鄰座是個洋人，大聲訓斥，說車廂內不能帶寵物。

撫著小狗，火車開動。永遠離開了天津。

有件事從未跟他說過，她有過一個孩子。十五歲在教會學校，跟教地理課的美國教師發生了關係。到底是喜歡還是被迫？當時心智未熟，已追究不清。

那名教師是第二代美國人，有匈牙利和白俄血統。小孩生下就讓人販子抱走，只見到排出的胎糞，墨綠色，如一片捲起的柳樹葉。

她只是跟他活在一起，他出門后，她有許多自己的事忙。

《圓通章》開示，女性思子的憶念力轉而念佛，必獲大成就。

據說初生的嬰兒都很醜，她在十七歲的一天，忽然想起了這個小丑，一想便斷不下念頭，想得漸近瘋狂。舅舅送她入寺廟，領受《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老和尚告訴她：你永遠不會失去你的孩子，只要你憶念你的孩子，孩子便會出現。在漫長的輪迴轉世中，一位母親的堅周憶念，超過菩薩神力，即便是佛陀，也不能阻擋母子生生相見。

曾用兩夜時間，熟悉東門裡大街地形。陳識沖火車站相反的方向逃逸，穿街走巷，兜了一個自北向東的大圈，終於甩掉追逐者，按標準上車時間，趕至車站。

或許今天他出門前的話改變了一切。她知道，那是些空話，但她確定了自己對他，不是被迫而是喜歡。

武館封了門板、窗板，全然是一間關門的藥鋪。突然，十來塊門板崩開，甩出一把筷子般跌到街面。陳識躥出，一幫人追逐著他，向天後官方向而去。

一天他從街上帶回只小狗，從此她用來實驗自己的憶念力。據說小狗最多可有四歲小孩的智商，還可感受到遊逛的神鬼。

這個人突然來臨，突然改變了她的生活。女人總要跟著一個人生活，她順從了老天的安排。他給她的衣服，還沒有起士林餐廳給她的好；他沉默寡言，只在晚上一味地睡她。到底是喜歡還是被迫？她懶得追究。

一個月的謀划，大多用上了。只是沒有計劃里「了斷恩仇」的亢奮。

想起鄭山傲的話「男人的錢，不就是讓女人騙的么？」陳識笑了，轉頭見家養的小狗一道煙跑來。抄起抱人懷中，它火爐般熱。

兩百米的範圍內，她起心動念，小狗掉頭便回——她不太自信，或許只是小狗觀察到她的神情或她不自覺的什麼動作。

趕了兩條街，已看不到陳識和追他的人，腳腕累得如剛炸好的油條，一掰即斷。起心動念，小狗「嗷嗷」叫著，丟下她，飛速前奔，消失於人流中。

東門裡大街，對著那所新開的武館，陳識的女人已望了很久。沒按囑咐去火車站，因為一個信念：如果自己在他兩百米內，他就不會死。

但在東門裡大街，她必須自信。只要她在，他就得活著。

她換了車票，乘更早一班火車而去，丟下了它——乘務員催促上車。他把狗塞入衣襟下擺，混上了車。

她自麵包房跑出。

她坐在一間麵包房門內。麵包房一般會設兩個座位，供客人臨時用餐。客人都很自覺，三五分鐘吃完即走。她已坐了四小時，腳下是皮箱和小狗，雖然買了三次麵包，仍不能減輕服務員對她的厭惡。

陳識閃出殺人的眼光。洋人收聲，起身離座，去找乘務員了。

站台上，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