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一節

1934年5月，美國頒白銀法案，年底國際銀價上漲26.7％。銀本位貨幣制的中國，白銀外流，鄉村經濟率先崩潰。

第一節老爺子是鋦缸人——缸裂了，上鐵片契合為鋦。孫子孔鼎義背著鋦缸工具，十五步外站有一男一女，女人雙眼明媚，男人拎著兩柄刀。

跑至林外下坡，男人肩背觸手可及。坡下眼力盡處，是一片白素素水面，灤河支系。

男人：「刀出了，不能回！」抽刀，躍步襲來。

像夾起一口不喜歡的菜，老爺子抽刀。

男人三十齣頭，兩頰削瘦，咬肌發達。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堅強。

二十丈后，感手指生痛，方知抄著背籃。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濃綠。釉面上一道五寸淺痕，是崩裂初相。老爺子：「不著急，還能用一月。讓它活夠自己的歲數吧。」

老爺子站起，悶臉離去。孔鼎義跟隨，爺孫倆將出院門，響起輕微一聲「咔」，如河面解凍的初音。

孔鼎義呆立，懷中女童無動無啼，不知是死去還是睡去。翻開她，如夜的黑瞳，一臉涕淚。

老爺子捉柄，刀尖在女人咽喉、腿根兩處飛速抹過。此時夏季，衣著單薄。男人駐足，目如死人。

「力上刀尖——」

女人領口至左肩風帆般飄起一方布，鎖骨瑩白。兩褲管各劃開一道七寸長縫，一刀所成，腿肉圓渾。

缸是農家之寶，可以存水、腌菜。養金魚、當澡盆、作糞坑，燒製品質從釉色分辨，黑綠黃三色中，綠色為佳。

爺孫倆沒察覺，院牆坍塌處現出一個三十歲出頭男子，卸下藤條背籃，置於土坯碎塊上，躡躡退去。

老爺子展臂，刀入女人手握的鞘中，招呼孫子孔鼎義，行出院門。

缸水倒凈，用粗草繩綁住，合聚裂片。缸橫地上，老爺子在裂縫兩側鑽眼，鑽長一尺二寸，鑽尖鑲金剛石，鑽尾圓滑，用一個鐵酒盅扣住，以固定。

孔鼎義未明事態，身子已如獵犬自塌口躥出。

見孩子沒摔壞，男人調頭再跑。

孔鼎義：「這缸沒人用啦。」

孔老爺子附耳在一口缸上，彈指聽音。

孔鼎義一旁看著，臉上彆扭全無，恭敬專註。從小看鋦缸，仍看不夠，爺爺一拉弓子，便將他迷住。

孔鼎義的手扶上缸沿：「沒裂。」

男人跑來，喊女人登舟，女人坐上去，靜默端莊，如轎中新娘。孔鼎義抱女童趕至，女童捆著手腳，未及解。

百多步，老爺子驟然駐足，孔鼎義身形一頓，近乎同時止步。老爺子眼中生情，如思念老友：「四十天了，東黃庄那口缸該裂了。」

老爺子賠笑：「下不為例。」

老爺子：「咱們來了，要對得起它。」

老爺子變了臉：「我一輩子沒食過言，信不信在你！」甩下他，徑自前行。孔鼎義追上，仍氣鼓鼓的，瞥了幾眼，得不到回看，便低頭走路了。

孔鼎義怒吼：「能么？」

裂紋隆長彎折，上幾支鋦子，全憑經驗。上的越少，手藝越高，能選中要害。高四尺的一口大缸，僅用鋦子三支。以膩子抹平裂痕后，老爺子額上汗澤閃閃，似聖賢光暈。

無刃之刀，有開刃之效。

老爺子：「說出這話，表明你的力還沒上刀尖——練到了，再找我吧。」手擒刀背，刀柄遞向女人，讓她歸刀入鞘。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長七寸，是柄殺豬刀，面狹鋒長，可捅透豬胸骨直入心房。

男人登舟，撐出五丈遠，跪於舟尾，向孔鼎義磕了個頭。

手指在刃上滑了個來回，如滑木片，老爺子：「怎麼拿來把練功的刀？」男人：「分出高下就好，我不想傷人。」

補缸為何叫鋦缸？因為用鋦子，鋦子是一支兩端為釘的鐵片，就著鑽出的眼兒釘上，鳥爪般抓緊裂縫。

河邊站一位婦人，不足二十五歲模樣，臉龐圓潤，一層浮光。水裡停著木舟，舟頭堆四五個包袱，應是全部家當。

掀開背籃，裡面一個四歲女童。老爺子色變，瞬間明白髮生何事：「這家人沒走，是要把孩子丟給咱們呀。追！」

城裡國術館常用刀，沿襲清朝軍隊腰刀刀型，差在工藝，木鞘不包蛇鱗，塗一層油漆替代。

清朝腰刀制式，刀脊狹長平直，刀頭上翹成弧，似大雁翎毛。應刻四道血槽，弧形刀背區開刃，名為反刃。此刀無血槽，不開刃，更無反刃。

老爺子是志得意滿的笑，回身向缸，雙手作揖如對友人：「恭喜，榮升了！」官員升遷，名為榮升。

孔鼎義腳下踏空，枯枝敗葉脆響。男人止步，惶恐轉身，見孔鼎義躺地，女童跌出背籃。她綁著手腳，哭聲亮如軍號。

一記小孩哀啼。

預約的那家已人去屋空，門倒窗裂，一副遭劫光景。老爺子直行向西院牆，那有一口釉色黃汪的缸。

東黃村少了半村人。世界銀價升值后，上海銀行倒閉十二家，北方錢莊盡數歇業，農貸完全停止，破產農戶不堪追債，往往背井離鄉。

男人：「尋得您好苦，請賜教。」分一柄刀給女人，女人盈盈送到老爺子面前。

鑽身系一張弓子，似彈棉花的綳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動弓子，鑽便旋起來。老爺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猶如戲台上的琴師，舉止氣派，神色陶醉。

女人無傷，無女人本能的驚叫，衣破處也不手遮，身姿婷婷，斜望爺孫倆背影。男人仍是死人眼，哽哽吐語：

水缸面上有濕跡，又一記「咔」音，現起道水霧，就縫而出。

蘆葦桿編的杠蓋下，殘著半缸水。

無應答聲，這是個農家院。老爺子直身，見此家主人一臉麻木。鄉人的麻木，是害怕。

棄女的男人喪頭喪腳地走著，忽警覺回望，見孔鼎義穿林而來，立時大步奔逃。

老爺子竟被訓住：「爺爺老了，勁道未衰，反應慢了。不嚇住他，真動手會輸的——」被一聲喝斷，「輸就輸吧，不能幹這事！」孔鼎義脖頸粗漲，血管暴起。

刀柄裹土布條，碧藍色，如兩歲小孩的鞋面。講究的刀柄都是纏絲線，利於吸汗，手握敏感，絲色是穩重的暗紅或深灰色。

孔鼎義十四歲，陪爺爺行出百步，忽然開口，如訓小孩：「破女人衣服，你要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