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六節
第六節村人們很掃興,青青叫孔鼎義亮別的東西。還有十來個紙箱子,用麻繩綁著。他緩過神,道聲:「給看。」
毀林建房,調來舊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長官家門口,不敢擾民,白砂灘上搭起二十座帳篷,自備軍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輕易不入村。
她沒掀被下床,鑽出條胳膊,展在炕上,剛煮熟的米粥般白熱:「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青青流過淚,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來家裡聽收音機,神氣活現。收音機里,是漫長盲音。
沈飛雪笑了:「這麼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義靜下,取出爺爺鋦缸坐的馬扎,在房門口坐到晚上,元姑離去時他也打招呼,青青遞來晚飯他也吃了,只是覺得腦子糊塗了,想不了事。
沈飛雪的手從他肩膀撤下,擺於桌面:
孔鼎義:「托你給我家姑娘找個城裡人家,有錢、有文化、有官銜——年輕俊朗,一表人才。」
沈飛雪人不錯,落回村裡,再相處吧,後面有幾十年。再後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習慣,下輩子生到城裡去——
趕到時,山風刮來一片爛襯衫,老鷹般落在樹尖。爺爺跪地不走,孔鼎義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頭,見爺爺臃腫臉龐似生出稜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沈飛雪帶他去元姑家吃飯,路上他追問幾次,都沒明確答應。元姑家換了門窗,抹了水泥地面,貼了美國式牆紙,灰綠和暗玫瑰色相間的條紋。
回程中,駕車的兵停車解手。附近無林木,慘禿禿的,兵一尋便出去好遠,轉到座土坡後面。
元姑著新裝在村裡走,青青碰上會追看,回來會講。炕上沒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見了她小腿上的酒窩。隔幾日,孔鼎義掏錢,向工程兵雇了輛騾車,帶她進城。
睡覺時,鑽進被子一閉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見炕中央空著,習慣地喊:「青青,爺爺自個出門啦!」
此行最得意的,是買到個收音機。十餘年前,上海廠家生產的收音機是奢侈品。二戰後,美國收音機零件傾銷,上海的組裝銷售商擠垮上海廠家。雖價格減半,仍屬高檔,在中產家庭中並不普遍,三十戶能有一戶。
爺爺:「半個天還黑著,回去吧,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元姑去做飯時,沈飛雪講:「兄弟,你家姑娘怎麼來的,聽你嫂子說過。打我手裡,你也賺了錢,何必把她給了城裡?」
「城裡朋友對我別墅好奇。屋子能住人,還得兩三月,但他們等不及了。我再讓小兵們趕一周的工,就招呼他們來,辦個露天Party。你家姑娘有看上的,我去說。」
沈飛雪:「那也好辦,你帶著錢帶著她,到城裡去做人。」
抬眼,見一顆淚滴在紅毛絨上。
核桃林賣后,白天里孔鼎義守在柿子林。一日她過來了,距三步遠蹲下,說在村裡十幾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個村人。在城裡,處處彆扭。
孔鼎義:「喜歡跟喜歡不一樣。這輩子第一眼見她,她四歲。善舉,要善始善終。」
在他手背拍了拍,孔鼎義:「我記錯了,是你。」
村裡有打井水的兵,請來問了,方知此地無電台信號。那兵對收音機高度評價,「頂級玩意兒,短頻的,能收軍事電台。可惜戰區太遠,但你要有耐心,連開好幾天,准能聽到一句半句。」
孔鼎義:「沒急。兩進兩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門窗換了,給抹個水泥地面就行。」
臨近城的一個村,村口支著老安的軍用帳篷,青青不下車,便一個人過去。換貨的村人剛走,老安在補午飯,見他嚇了一跳。
沈飛雪拍拍他肩膀「兄弟,這事我不幫,造孽,你過幾年會恨我。」
劃開紙箱,殺人一般。
騾車是運磚用的,車斗大過炕面。轉一個大彎時,青青失穩,跌向斗尾,孔鼎義撲上,將她壓住。顛過彎道,孔鼎義起身,青青臉上一層汗,油膩的亮。
元姑端菜上來時,見沈孔二人老友般親密。
孔鼎義覺得大腦二十八年來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養大的,我是你爹。」
孔鼎義片刻痴獃,忽然衝上將爺爺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瀕死野獸般嚎叫:「你不配當我爺爺。混蛋!」
衝到柿子林待到太陽旺,尋到工地,求大兵聯繫沈飛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隊是挖戰壕的效率,別墅已具模樣,模仿法國十八世紀貴族城堡,看似日軍碉堡——八年抗戰,當兵的對此更熟悉。
元姑把村人趕走後,跟青青說了很久的話。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飛雪到來,見面就道歉:「兄弟,別急。這麼點兵,得建了我的,再建你的。」
孔鼎義惶惶站起。望不見什麼,城市方向,霧汽蒸騰,如一攤巨大的灰色髒水。
沈飛雪:「怎麼做不來?你老哥哥我,還不是一農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義:「習武的有一絕,認人臉准,江湖暗算多,記不住人,死得快。十四年前,元姑男人找我爺爺比刀,不是你這張臉。」
車斗里裝了大大小小的紙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雙富家太太穿的紅毛絨拖鞋,放在膝蓋上,撫貓般撫著。
他們沒電報,說下午送料大車回師部,可打個電話。他未歸家,一直等在工地,飯時大兵要給他一份,他拒絕了。
爺爺:「怎麼是你來了?青青現在是個姑娘,還是你女人了?」孔鼎義驚得立起,爺爺嘆了口氣:「還是個姑娘?」
出了帳篷,孔鼎義有種贏得友誼的欣慰感,上騾車時,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覺得老安有口才。
說話時,她一直在順垂髮,手遮著面。
裝傻,清晨躲出去,是盼著男女躺在一張炕上,糊裡糊塗成了。但每回青青來山頭領他,一望便知,什麼也沒有發生。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這麼跟我說,不就成了。何必動刀呢?」
孔鼎義:「問個事,怎麼你就提親了,我家青青有什麼好?」老安憋了會兒,道:「她歲數比我小,但覺得像我奶奶——比奶奶還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雙眼睛太安靜了,靜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義:「做不來。」
沈飛雪默然,片刻找回話:「鬼都知道你喜歡她。」
孔鼎義沒搭話,老安悶了半晌,問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義:「你人實誠,會賺錢,但走鄉串巷,不著家,真沒法把青青給你。」
買時,感到售貨員的敬意。孔鼎義掏出收音機,扭一下開關,又迅速合上。一聲無信號的盲音,已令他滿足。
他自己去找爺爺了。小孩離家,總躲在一個地方,家畜躍圈,也只會藏在一個地方。爺爺的地方,是村口山頭,掛滿碎衣破紙的枯樹下。
「青青,怎麼了?」
許久,她言:「我就是覺得,我們能帶走城裡的東西,但這個城,我們帶不走。」
城裡系的麻繩不會解,摳了兩下,差點掀了指甲。他尋到炕西自己卧處,從席下拎出把刀。爺爺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嚴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孔鼎義:「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時候短,沒有二十年。」
孔鼎義不知自己臉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蝕之痛。爺爺:「你從小脾氣大,跟你爹一樣天生仁義,覺得娶了青青,當初收養她就不是仁義事了——」
說完了,就走了。他沒搭上話。
元姑被接去城裡住過幾日,回來帶了幾箱新衣,村人問為何不長住享福,她答:「他忙。」
連破八九箱。來聽收音機的人里有元姑,衝上去,自後面摟住他,貼耳低叫:「鼎義,你瘋啦?」
孔鼎義:「——她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