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私奔計劃的第四天
東方破白,七王的星座一個個收斂了光芒;當第一縷陽光沿著千門廣場那座氣勢磅礴的勇士之王雕像上精美的花紋攀升時,在勇士尖頂的至高點,衛兵們沐浴著晨曦、鳥瞰著整個城市,用力扯動那一股股粗實的繩索,撞響古樸的青銅浮雕巨鍾,讓厚重沉悶的鐘聲響徹全城。
迴響有如透明的水波,漾著一圈圈紋路遠遠傳開,它在向居民們昭示新一天到來。
此時此刻,金色陽光正順著窗戶淌入某間有些簡陋的房間、灑在某張破舊的樺木書桌上;這晨光下,一隻蒼白而又曲線優美的手正壓著一張羊皮紙向前推去。這張羊皮的邊角已經焦黃,有些破損,上面寫滿了細小而漂亮的文字;這應該一封信箋,不過從角落上印著的數個貴族徽記來看,或許也是一份命令。
事實上,這正是一份當局簽署的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皆可出城的通行令;雖然僅是偽造,但它的製作者在奧修的地下世界享有廣泛的名譽以及一個『大師』的稱號,也就是說如果將這東西放到黑市上,至少得值三十托爾。
艾倫盯著這張通行令看了半晌,沒找出一絲破綻,這才微感滿意;他輕笑著點點頭,雖然眼睛裡布滿血絲。
事實上他並不用如此謹慎,畢竟他的偽造手藝在足以傲視整個王都所有的遊盪者;也正因此,雖然他極少做這樣的事,但地下世界的人們還是給予了他一個『大師』的尊稱。
那日與海倫相間后,他心中有了希望、有了期盼,雖然全身上下總是洋溢著興奮與鼓舞,不過同時,卻也變得有些患得患失;他偶爾坐立不安,彷彿初嘗愛情滋味的年輕人,既期待而又緊張;艾倫明白,約定中的那一日到來時,等待自己的究竟是救贖還是審判,這全系在自己身上。
因此,他不得不無比慎重。
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似在整理一夜未歇的思緒;當疲倦襲上眼瞼時,他抹了抹臉,輕輕拾起一旁的另一封信箋,莎草紙的紙質手感很粗糙,但卻異樣的舒適,他眯起眼睛,只掃了一眼,就感到精神彷彿重新回到體內。
上面僅有一句話:九日,王的星座初現時,祖母綠街,我家後院門扉旁。
這封信兩天前由海倫的侍女悄悄送來,到了今天,離約定的日子僅僅還有三天而已。過去四天以來,艾倫早已打點好家中的一切,又不著痕迹地遣散了那個請來照顧母親的小姑娘;他偽造好各種必須用到或者僅僅是可能用到的證件,然後在心中勾勒出數個計劃,並剔除那些可能存在破綻的,只留下其中他認為是最完善的。
現在,他還有三天時間,他還得做一些事情來為這個計劃布置後路,雖然艾倫虔誠的祈禱七賢保佑整個過程順風順水,但他的謹慎與理性使他不會盲目地相信祈禱的力量。
他略做思索,然後打開旁邊書桌的抽屜;那裡面裝著各種各樣的硬幣——亞敏斯本地的小銀幣,金托爾或者是十港同盟鑄的帶錨金幣,還有一些凡爾丁銀塊和阿索尼帝國錢;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這些硬幣的面值應該在一百托爾左右,這是他幾年下來的所有積蓄。這點兒錢對於一個貴族來說不值一提,對於平民卻又有些遙不可及,但不管怎麼說,它們足夠支撐他寬鬆地用到夏倫。
艾倫從中取出三分之一揣到兜里,接著再走到窗邊,習慣性地遙望街道,漂亮的栗色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芒。
窗外的世界被生命的活力所渲染,喧鬧中同時混合著熱情與含蓄,這間雜弗雷和亞敏斯地區特殊韻味的清晨,卻正是奧修的節奏——
幾名巡查騎兵懶懶散散地搭著架子,長度驚人、色彩繽紛的厚掛毯經由他們的手被掛在街道兩側;一輛大蓬馬車破開朝霧帶著輒輒的車輪滾動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只是匆匆一瞥,艾倫就看清了上面那些盛滿鮮花的筐子;另一架蓬車停在街邊,旁邊圍著一大圈兒人,這些小市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幫忙卸下上面的一桶桶葡萄酒、水果以及新鮮蔬菜——這些食物來自海濱地區,用接力的方式連夜運回奧修,專為接下來的慶典所準備。
艾倫挑了挑眉,唇邊浮光掠影似的淌過一絲微笑,連日來發生的這許多事,差點兒讓他忘了接下來的這個節日。
步入驕陽流火的七月,盛夏節幾乎就近在眼前;這是亞敏斯地區一年之間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它來源於平原人祖先對生命的讚美,後來逐漸演變成男女之間示愛的日子;在節日的白晝,人們將鮮花灑在大街上,少男少女踏著花瓣相邀起舞,而狂歡的夜晚,戀人們則互相傾訴似火熱情、表達愛意。
盛夏慶典排上日程,葡萄酒和食品被裝在馬車上由濱海地區送來,當然還有數量龐大的鮮花;街道上將用色彩繽紛的掛毯裝點,千門廣場的舞台想必也已搭設完畢——按慣例,國王邀請王后跳的第一支舞將在那兒拉開慶典的序幕。
而事實正是如此,市政官員們正為這件事忙得焦頭爛額,普通市民們則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同於往昔的味道。
今年的慶典顯然將更為盛大——
首先是那場街頭坊間早已盛傳的、將在慶典**時刻舉行的、萬眾睹目的婚禮——王國的驕傲,劍術天才格蘭特的婚禮;接著在慶典最後一天還有一個閱兵式,英勇的奧爾丁騎士將在接受他們的陛下檢閱后,將立即開赴前線投入與里昂的戰爭;這種閱兵並非沒有先例,上一次的例子就在數百年前的奧爾丁中興時期,在那一次的閱兵后,奧爾丁十二世立即率領他強大的騎士團擊潰了里昂與薩克森的聯軍,從而佔領了今天的濱海地區。
這種歷史的相似性,已經讓奧修的市民們陷入了狂熱的境地,至於數日前那場騷亂,想必早已遺忘。
想到格蘭特的婚禮,艾倫就難免從微笑里擠出一絲譏諷,他的目光變得深邃,有嘲諷也有自嘲:世間就是如此奇妙,那場婚禮曾經包含著他最大的痛苦,現在卻要見證他最大的幸福,不過是數日之間,其中的含義就有了顛覆性的差別。
帶著這些雜亂的思緒,他眯起眼睛,像獵鷹一樣巡視著整條街道,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那是一個矮小的人影,整個兒的蜷縮在街角的陰影中,一動不動,活像一隻陰森森的幽靈。
他舉起右手,正準備沖那邊打個手勢,但馬上又停了下來——此刻一輛雙座四輪轎式馬車停在了他家大門前,車廂一側紋著黑色火焰紋章;這個紋章和巡查騎兵戰袍上的標記別無二致,這指明它的來路,巡查騎兵總部的專用馬車。那幾個正在掛毯子的巡查騎兵也看到了這輛馬車,趕忙打起精神,手上的動作頓時快了不少。
這馬車艾倫也認得,事實上這已經是第三次見到這馬車了,前兩次分別來自昨天和前天;它載著跛子伊恩的信使,說是來探望他的傷勢,如果沒有之前的幾次接觸,艾倫說不定會因此受愛若驚,但現在,餘下的僅僅是懷疑而已。
車夫打開車門,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下馬車;艾倫眉尖跳了一下,這身影正好屬於跛子的忠實心腹,比起前兩天來,今天來的這人地位又高得多。
「艾爾德爾先生,」那人抬起頭,對二樓的他點了點頭,「伊恩大人有話要我帶給你。」
艾倫的眉頭不可避免地皺了起來,他迅速走下前院,來到大門邊,「什麼話?」
「伊恩大人想約時間和你見一面。」那人說道。
「沒時間,你請回吧。」艾倫說完就想轉身。他不願與那跛子打交道,更不願在這時候節外生枝,何況,他本身對那傢伙也沒有好感。
「等等,」那個人叫住他,微笑道,「大人料到先生你會這麼說,因此他還有一句話。」
艾倫冷哼一聲,勉為其難地停下。
「說吧。」
「大人說:『慶典期間可不是那麼好出城。』」
艾倫的心臟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但表面仍強作鎮定,只是嘴唇有些發白。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和海倫的事已經敗露了,但他馬上又搖了搖頭,那跛子畢竟不是神,不可能全知到那種地步,他頂多是根據一些蛛絲馬跡推斷出自己的動向而已。
但即使是這樣,也足以威脅到艾倫整個計劃的可行性;他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
「這話什麼意思?」他假裝不解地問。
那人一笑,「在下不過是個送信的,怎麼會懂大人的意思?不過現在艾爾德爾先生是否願意見一見大人?」
艾倫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最後輕輕點頭,「何時何地?」
跛子的心腹趕忙答道:「大人說為了表示他的誠意,時間和地點由先生您挑;但最好是隱秘一點,他說有些人可能不願意看到你與他做過多的接觸。」
「後者才是主要原因吧?」艾倫冷笑。
跛子的心腹卻不著惱,仍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城門酒吧,下午三點。」
「好的,那我這就去回大人的話!」那人說完就走回馬車裡,低聲說了一句『回去』,車輪再次滾動起來。
艾倫靜靜注視著逐漸遠去的雙座馬車,一直看著它消失在一個拐角外,眼神有一瞬間的凌厲,隨即又恢復平靜;接著,他又等了片刻,然後舉起右手,朝遠處街角某片陰影中比了個手勢。只片刻,那裡就探出一個小腦袋,兩雙大眼睛帶著詢問的色彩望向他。
艾倫輕輕點了一下頭。那個小腦袋立刻縮了回去,接著一個裹著斗篷的小個子大搖大擺地從那裡跑出來,一直跑到他身邊。
「大師,有什麼事嗎?」小個子飛快左右掃了一眼,然後低聲問道。
「讓奎文去老地方等我,」艾倫道,又瞟了這傢伙一眼,「還有,別叫我大師。」
「你手藝是我們這兒最好的,不叫大師叫什麼……」小個子小聲嘀咕,不過還是被艾倫聽了去;後者瞪了他一眼,他嚇得一縮脖子趕緊照原路又跑了回去。
看著這小個子小跳著跑步的背影,艾倫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