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籠子
「哈,」那個軍官正好也看到了年輕人,眉毛揚了一下,「這不是喬科的兒子嘛,小艾爾德爾先生?」
喬木之葉立刻靜了下來,連正在搬運屍體的衛兵都停了下來獃獃地望向這邊,彷彿時間突然停止了。
「那個是喬科的兒子……」
「是那個騙子嗎?」竊竊私語。
軍官冒火地回頭:「閉嘴,做好自己的事!」
眾衛兵縮了縮脖子,立刻噤若寒蟬。
「格蘭特。」年輕人淡漠地打招呼,就好象他們只見過一兩次面的朋友。
「艾倫,好久不見。」軍官卻露出彷彿是發自心底的驚嘆,這種驚嘆又轉為舒暢的微笑。他眼睛里愉悅的光芒似乎都要流露出一首讚美詩,「聽說你現在和那幫社會底層的渣滓鬼混在一起,艾倫,這可不好,這不應該是一個『天才』的所做所為。」他著重咬出天才的音。
年輕人恍若未聞。
「是了,那個天才的名號本身也是某些人刻意吹捧出來的吧。」
年輕人仍舊沒有答理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你在逃避,真懦弱!恕我直說,你與你父親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你真的和他有血緣關係么?」
年輕人觸電般停下手上的動作,臉色變得雪白,然後又湧起一抹憤怒的殷紅。
「我還以為你仍舊會無動於衷,」軍官像毒蛇吐著信子,「我明白,你害怕使那個名字蒙羞!」
「……格蘭特,住口!」前者低沉地咆哮了一聲,身體微微前傾。
「我只是陳述事實。」他用毒蛇一樣的目光挑釁地望著年輕人。「怎麼,你想要攻擊一位王國的軍官?」
「我要和你決鬥……」年輕人顫抖著去掏口袋裡的手套。
「你想和我決鬥,憑藉你三流的劍術?得了吧,我可以殺掉你這樣的五十個。」軍官嗤笑一聲,好象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好吧,即便是你看輕了生死,但不知道你那可憐的母親能不能接受這個打擊?」
年輕人攥緊了拳頭,咬著牙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再嗤笑,「順便說一句,下個月我就要和海倫成婚了。」
這句話就像一道閃電一樣劈了在年輕人身上,徹底擊倒了他。他搖晃了一下,面如死灰。
「你是誰,不許你欺負我朋友!」一個清脆的嗓音插了進來。
軍官疑惑地左右望了一眼,最後才在桌子上發現了兩手叉腰的小妖精。
「妖精小姐,你很漂亮,但好象我以前沒見過你?」
小妖精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表達自己的不滿,這時一名衛兵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小聲附在軍官耳邊說了些什麼。
軍官挑了一下眉,臉色逐漸變幻,最後停留在有點驚訝又有點好笑的神態上。
「艾倫先生,看來你又惹上麻煩了。」他笑呵呵地打了個響指,「跟我們走一躺吧。」
年輕人好象清醒過來,憤怒地握拳低吼:「格蘭特!你沒資格這麼帶走我,我也是貴族!」
「貴族,監獄里長大的貴族么?」
一陣顫抖掠過年輕人單薄的身體,血液好象全部都朝他臉上涌過去。
「喂!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小妖精好象是對於被無視感到相當的不滿,她氣得小臉通紅:「我命令你不準帶走他!」
「哈,親愛的妖精小姐!你命令我,而我恰好不必聽從你的命令。」軍官笑了笑。
小妖精還想再說什麼,年輕人卻用手勢阻止了她。他默默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的騎士木雕放到她面前。
「送你的,小妖精。」他說,「朋友間的小禮物。」
※※※
陰沉晦暗的牢房顯得很空曠,霉臭、焦油味以及男人的鼾聲充斥著整個房間;鐵柵欄上布滿銹紋,外面是一條長得令人氣悶的走道,兩側石牆的縫隙中插著一排排火把,搖曳的光線將每隔幾分鐘經過一次的衛兵的影子拖得老長。坑窪的地板上積了一灘水,黑沉沉的水面上倒映著一副蒼白的面孔。
艾倫將一顆石子丟進水窪中,那張臉立即碎了,就像被打破的面具,化為一圈圈毫無意義的金色線條。
他合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位中年男人,淺淺的鬍渣,溫和的栗色眼睛,頭髮烏黑;他穿著胸前帶有血紅玫瑰紋章的甲胄,騎著一匹血統純正毫無雜色的黑馬,高傲如同寶劍,剛正如同磐石,深沉如同大海。
艾倫認為父親就應該是這個形象。雖然他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父親那麼一兩次,心中只留有模糊的輪廓。但他仍像凡人在心中塑造神祗形象般來塑造自己的父親,他儘可能的按自己的要求來修改這個形象——就如同要刻畫出一個完美的精神寄託。
「你必須學會忍耐,艾倫。」他想。
他默默地等待著,一言不發,彷彿是要刻意融入四周的孤寂。牢房的環境對他來說並不可怕,甚至還有一點具有諷刺意味的親切,畢竟它陪伴他度過了整個童年。
幾個小時后,牢房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兩名手持長戟的壯實衛兵先踏了進來,接著身體發福的監獄長。他諂媚地要想去攙扶後面的大人,但那個貴族卻毫不領情地擋開他的手,一跛一跛地獨自走到艾倫面前。
這位大人有些不大習慣這裡的環境,一副不自在的樣子。
諂媚不成的監獄長有些悻悻地對年輕人說:「這位大人有事要問你。」
艾倫抬起頭,面前的貴族背著光,但他還是從特有的一深一淺的走路方式上認出了這位大人物的身份——跛子伊恩。
伊恩在檯面上的身份是王都巡查騎兵的大老闆,是陛下偏信的大臣,但實際上還掌握著情報網,也難怪貴族們私底下都叫他特務頭子。艾倫通過他自己的渠道了解到這位大人物的情況,事實上他對整個王都的貴族都瞭若指掌,只消從一個小習慣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當然種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這不是艾爾德爾家的小傢伙嘛,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兒來做客了?」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艾倫知道這個跛子一定在微笑。『跛子的微笑』在王都相當有名——雖然這個笑容不一定就代表有壞事,但卻一定不代表有好事。
艾倫還從他的話里聽出另外一些東西:這裡是利爪監獄,王都最大的『籠子』,恰好也屬於這個跛子負責。
「能見到玫瑰騎士的兒子,不勝榮幸,不知道閣下對這裡的環境是否滿意?」跛子呵呵笑了起來,「我想應該滿意,這裡比呼喊要塞的環境好多了。」
監獄長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艾倫冷眼望著他。『呼喊要塞』就是他度過整個童年的地方,那兒幽深的地牢像陰影一樣盤踞在他的記憶中。
年輕人冰冷的眼神使跛子覺得自己這個玩笑開得有些尷尬,他咳嗽一聲:「恩哼!我們還是先說正事。我想我們有別的時間來拉家常,不必現在。」他的聲音變得一本正經:「艾爾德爾先生,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出於一個貴族的本分與我們合作。」
他停了一下,打量著艾倫的表情。接著他嘆了一口氣,他無法讀出艾倫眼神里的想法,那面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東西。
「兇手是不是施法者?」
艾倫點點頭。
「外貌,看到了嗎?」
艾倫沒有動作。
跛子看了他一眼,繼續問:「他的裝束?」
「長袍。」
「顏色?」
「灰色。」
「他的目標是誰?」
艾倫抬起眼皮看了一下跛子,沉默。
「我明白你知道,」跛子不容否定地說,「正如同我知道你是誰!艾倫·艾爾德爾——擅長繪畫與雕刻,觀察力出眾,任何事物都是過目不忘。當我知道你在場,我就明白事情好辦了;我專程前來,因為我生怕格蘭特那個小混蛋把事情給搞砸了,我清楚你和他之間的恩怨。好,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兒,我可以開句玩笑:『兇手沒把你一同幹掉,是他最大的失策!』不過尚能原諒,畢竟知道你相貌的人不多。」
伊恩的話讓監獄長驚訝地盯著年輕人,好象要重新認識他。
對於這些話,年輕人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艾倫回想起當時的情況,灰袍法師進來后,自己背後就站起來兩三個人,這些人有些慌張,他也是從這一點上判斷出那個法師來意不善。在後來看,當時的判斷救了他和那小妖精一命。但艾倫還想得更多,在那種情況下站起來的多半是保鏢護衛一類的人物,那張桌子上有六個人,灰袍法師真正的目標應該是還坐著的三人或者是其中一個。
現在看來,自己惹的麻煩的確應該和坐著的三個人有關了。從格蘭特無視貴族身份就逮捕自己的果決或許可以看出一些東西,死的應該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但是哪位大人物呢?
王都的貴族沒有他不認識的,但那張桌子上的六個人卻全是陌生面孔。艾倫回憶了一下近幾天來發生的事,馬上就想到了一個存在——里昂使團。
「告訴我吧。」
艾倫沉浸在推理之中,默不作聲。
「現在我更確定你知道些什麼了,」跛子繼續說,「很少人知道你有這樣一個可笑的習慣,當涉及貴族的榮譽時,你是不會撒謊的;這大概喬科先生在你心中的影響……別對我露出那種眼神,對於玫瑰騎士我只有敬佩而已。」
艾倫好象鬆動了一些,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