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殉情
九方長淵的蘇醒,讓得神醫谷一掃往日陰霾,谷中上下都是歡聲笑語。顯然正如九方卿遠當日所說,楚雲裳高興了,內門也就高興了;內門高興了,那自然外門也高興。
內外門都高興,神醫谷的春天就來了。
神醫谷正處在人為的春天裡,那遠在千里之外的巫陽關,卻仍舊是冰天雪地,再暖的陽光,都融化不了那冰封千里。
北風呼嘯,黑水河都結了厚厚一層冰。透過濃濃白霧,往河面上看,都隱約能看到那凌凌冰霜,人從上面過,只要小心一些,都能直接橫穿南北岸。
只是,這個時候,黑水河冰面上,似乎並沒有人。
不過也只是似乎而已。
仔細看的話,就還是能看到,有那麼一個應該說是人類的物體吧,他身處一個方圓數尺的冰窟窿里,上半身伏在冰面上,下半身則全然浸在河水裡。姿勢雖如此,看起來好像是失足踩進了冰面較薄的地方,但實則,再仔細看的話,便能發現,他全身上下,都結滿了冰霜,繪著詭異油彩圖案的面具上,也是厚厚一層冰,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似乎已經死去很久了。
所以才沒有半點動靜的,已經死亡一樣的,身處在這個冰窟窿里。
目光再轉,看向他的前方。
這才能看到,在冰窟窿之前,足足有著百十丈的地域里,入目所見,全是鮮紅一片。一具具的屍體交疊在一起,不知是被靜置了多久,屍體凍結在冰層里,而血液與河水融合凝結成冰,將這些屍體死時的模樣,都給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這一幕,觸目驚心。
然而再怎樣的觸目驚心,也無法讓得親眼看到這一幕的人,有著半分的動容。
來人只僵硬地轉動著眼珠,看向這血紅冰面的前方,那一個浸泡在冰水裡的戴著油彩面具的人。
看到那人毫無生氣到似是已經死去的姿態,來人深吸一口氣,呼吸間滿是冷冽的寒風,讓人頭腦都要為之變得空明,散去那些不該有的雜念。
定了定心神,他走過去,跨過一具具的屍體,踩過血紅色的冰面,這才來到了那浸在冰水中的人面前。
那個人的身體不僅和冰面凍在一起,冰面下方的冰水也有不少是一起連結著了。花雉看了看,默默計算了會兒,便「鏘」一聲,從腰間取出軟劍來,手腕一抖,劍吟一起,剛才還是柔軟如腰帶般的軟劍,立時便變得堅硬了起來,好似能夠削金斷鐵,堅不可摧。
花雉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先在旁邊試了試,確定這把劍可以在自己的操控下對冰面進行準確切割,這才拐了回來,雙膝一彎,跪坐在冰面上,劍尖朝下,對準身前冰面。
他雙手握著劍柄,提了一口氣,手臂猛地下墜,劍尖順勢沒入冰面,輕而易舉便將冰面給切開了一道極深的口子。
切開這口子后,他看了看無影,還是之前看到的那個姿態,沒有被冰面的動靜影響到。
這便準備繼續下去,好將無影給連人帶冰的挖掘出來,卻聽誰突然道:「你怎麼來了。」
他聽見了,動作一滯,而後猛地抬頭,看向儼然是徹底成了塊冰雕的無影。
但見無影臉上的面具被凍住,一道面具加一層冰霜,讓人根本看不清其五官。因此,花雉也就不知道剛才那一句話,是無影用嘴說出來的,還是無影用內力,抑或是用異能說出來的。
他只道:「你在這裡,我怎能不來。」
來了好久,也找了好久,才在今天,找到凍結在這裡的無影。
他知道無影不會死。
一如他也知道,九方長淵也不會死。
這兩人共為主僕,朝夕相對,在某些方面極為的相似。九方長淵體內有鎮魂圖,無影的手裡也有特殊的保命方法,絕不會簡單死去了。
極遙遠的地方戰火紛飛,漆黑的硝煙與赤紅的鮮血混合在一起,戰鼓奏出一曲烈烈豪情。天邊似是有紅日升起,籠罩了整個巫陽關的濃霧便消散些許,能讓人近距離地看清對方的表情。
花雉看著這近在咫尺的油彩面具,道:「你先別說話,我把你挖出來再說。」
無影果然不說話,任由花雉繼續動用軟劍,將厚厚的冰面切割開來,試圖讓他與冰水分離開來。
鏘,鏘,鏘。
劍刃與冰霜碰撞,進而進行切割。花雉動作不快,甚至是緩慢的,片刻功夫才將無影的上半身連著些許冰雪,同黑水河的冰面分離開來。
接著就是凍結在冰水裡的下半身了。
花雉移動了位置,算準角度,正待徹底解放出無影,就感到冰面突地產生了十分強烈的震動,像是有著千軍萬馬從上而過,那一瞬產生的劇烈動靜,讓得結實到人力根本無法輕易擊碎的冰面,不過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嘩」的一下,碎裂開來。
霎時間,金戈鐵馬,鐵馬冰河,隱隱有著戰馬嘶鳴的聲音混合著戰鼓聲響起,殺聲震天,時隔九年,巫陽關之戰,再度徹底爆發開來。
這一仗,即便大周軍隊沒有越王,也依然是打得驚天動地。
感受到身下的動靜,花雉瞳孔一縮,飛快伸出手,拽住冰面碎裂的那一剎那裡,差點要將無影給捲走的忽的奔涌而起的浪潮。
「嘩!」
冰面碎開,沉積了整整半年的河水,洶湧而起,巨浪滔天,誓要將
起,巨浪滔天,誓要將所有東西都吞噬了去。
無影身上結了很多的冰,單手拽著非常吃力。周圍冰面大塊大塊的碎裂開來,那些達喇士兵的屍體都是一具具的沉下去,眼看著洶湧浪潮將碎裂開來的冰塊也給一**的覆蓋了去,方圓數丈,都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立足了。
面對此情此景,花雉卻還是極其冷靜。他拽過無影,將無影背負在背上,一手解開腰帶將無影牢牢綁在自己身上的同時,足下狠狠一蹬,將踏足的冰塊給深深踩進水裡,借勢施展輕功,帶著無影在水面上飛奔。
他常說自己的輕功是臉上漂,是專門用來踩賤人和小人臉的,但其實,這輕功正式的名字,應該是水上漂,一如他此刻在水上凌波微步,身姿輕盈好似浮萍。
花雉的輕功向來極好。
但這並不代表,他這絕頂的輕功,在身上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時候,也能發揮到極好。
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距離河岸尚有數十丈的地方。
「嘩嘩嘩——轟隆!」
巨大的浪濤聲響猶如雷鳴,震得人耳朵都要發懵。身前身後氣浪滾滾,這深冬的黑水河碎開冰面后,猶如發怒的巨獸,血盆大口一張,冰冷的河水足以將武功最高超的人給吞併了去,水浪打在身上,刺骨的冷。
距離南岸還有十幾丈,前方卻再沒有什麼冰塊可以借勢了,花雉不得不背負著無影沉進水裡,然後一手托著無影的下巴,免得他口鼻浸在水裡無法呼吸,一手撥著河水,努力朝南岸游去。
然而這裡畢竟是北方,身上衣服本就穿得極厚,浸了水就更沉,四面八方又有無數河水帶著極大力道擠壓過來,想在這樣的環境下游過十幾丈,說著容易,實則極難。花雉無數次的被河水蓋過頭臉,憋了兩三息的功夫才能再破出水面換氣。他尚且如此,他背上的無影,連臉上戴著的和頭髮皮膚凍結在一起的面具都被沖走,皮肉被撕裂開來,冰水一衝,血淋淋的疼。
花雉的手一直都在托著無影的下巴,不曾離開過,自然感受到那鮮血從傷口中流出時的黏膩。被灌了滿滿一嘴河水,他吐出來,感覺唇舌都要麻木了,卻道:「無影,你說,要是咱倆死在這裡,是不是太貽笑大方?」
兩個絕頂暗衛,沒死在任務里,居然死在被戰爭給波及到的黑水河汛期里。
這要是傳出去,他兩個名聲要敗光了。
背後無影沉默了會兒,似乎是在調整氣息,然後才道:「這裡太危險,我一個人就好,你不用來的。」
花雉這回聽見他是張嘴在和自己說話,想來換氣所致,他嘴巴肯定也流了不少血,一時心疼無比。開口卻道:「我要是不來,你豈不是現在就已經死了?你死了無所謂,我卻不能死。若你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都沒做,給我五年時間,等我做完了,我就來陪你。」
在這樣的地方里說這種話,鐵石心腸也要化作繞指柔。
背上的人不說話,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似乎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花雉也沒想過要他回應自己這些話。
他從來都是不善言辭,冷冰冰的,很少說話,平時想從他嘴裡聽到一點好聽話都是極難,何況在這等兩人幾乎是要身陷囹圄的時候。
於是花雉說完那番極動人卻發自肺腑的話后,不再多言,繼續一手托著無影的下顎,一手朝前劃去,希冀能快些離開這裡。只要能上岸,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便在他努力划動冰水的時候,他感到背上的人慢慢伸出手來,探向下方,竟要解開綁縛著兩人的腰帶。
「所以,你不能死。」
背上的人口齒清晰地說話,冰涼的呼吸緊貼著耳後,敏感的肌膚都要為之顫慄:「我活不下去,但還有你。我不能拖累你。」
你還活著,你還能繼續做事,你還能繼續陪在少主身邊,為少主效忠。
可我卻不能了。
我既然要死,又何必拖累你,讓你和我一起死。
死什麼的,我一個人就好,那不適合你。
綁成死結的腰帶,只那麼輕輕一扯,便開了。身上冰塊都已被河水沖開,男人好似是恢復了些力氣,再伸手輕輕一推,藉助著河水的流勢,他輕而易舉便將自己和花雉分離開來。
花雉瞬間回頭,眼睛都瞪大了。
「無影,你……!」
話未說完,視線便被河水給堵住。
「嘩啦!」
一個浪頭猛地蓋了下來,河水淹沒了兩人的同時,也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開。
於是,一片冰冷之中,有誰手指匆忙慌亂地想要去抓住什麼,可從指縫中流過的,卻只是那冷冰冰的河水。冰水入口,隱有鐵鏽味,是從上游留下來的鮮血,是戰爭還在持續的象徵。
然而,戰爭勝利與否,失敗與否,都和他全然無關。
他此刻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無影,他此生最愛的人,丟下他一個人去赴死。
連讓他殉情都不願。
「呵。」
眼前混合著血色的冰水黑暗無比,日光照不下來,便也無法照亮他那張微笑著的妖豔至極的臉容。
更加無法照亮,這人沒有衝出水面,而是朝著更深更暗的水下而去。
——不讓我殉情?
那小爺偏殉情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