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元宵
離開太師府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晚上了。
楚天澈收到消息后,果然派了一輛馬車過來,且還是他親自來的,可見他對楚雲裳能成功找到莫青涼,並要將其給帶離太師府,乃是很重視的。
少時莫青涼還是楚家正室夫人的時候,楚天澈還不是嫡子,乃是庶出,並且兄弟太多,他排行老三,在楚家一堆少爺里並不算得多起眼。但莫青涼對於他們這些庶子,卻是一視同仁,該給的待遇一樣沒剩下,簡直如對待嫡出一般,還經常親自教導他們學習,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當家主母的典範。
有了莫青涼這樣的珠玉在前,再有趙氏這樣的木櫝在後,最初的那一年裡,有著很長一段時間,楚天澈幾位少爺,一直都是不習慣趙氏當侯夫人。
許正是因了有莫青涼的存在,楚天澈才會和自己的親妹妹關係不好,轉而竟和楚雲裳關係極親密。而趙氏以前做了很多年的妾,即便是當上了正室夫人,為妾者的各種認知習慣也早已浸淫到骨子裡,改都改不掉。因而楚天澈在越發親近楚雲裳的同時,也是越發與趙氏的關係疏遠了,嘴上還母親母親的叫著,但實則心裡頭,早已對這個母親,產生了種種的不認同。
便是這種不認同,日久天長的,成為了足以燃燒掉一切的導火線。導致了日後楚天澈為了能夠迎娶文姬,十分堅決地寧願與楚家斷絕關係,也勢必要娶到文姬,付出了許多外人想象不到的代價;更導致了日後楚雲裳計劃報復整個楚家,他不僅不拒絕,還鼎力支持,讓得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在畏懼著他手段的同時,也恨不得能戳著他脊梁骨罵。
為什麼要罵他,罵他什麼?
自然是罵他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是個白眼狼,連爹娘都敢害。
恰如此刻。
楚雲裳背著莫青涼,在花雉的保護下,慢慢從太師府里走出來的時候,正有太師府里的一位小姐,手指幾乎是要戳到了楚天澈的鼻樑上,柳眉倒豎道:「真是好一個楚三爺!你親生母親正在汝陽侯府里,過著慘淡不已的日子,你不去看望你母親便罷,你居然還敢來接早和你沒了關係的女人去你府上住!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楚天澈平素都給人一種懶洋洋、好脾氣的印象,如今這被人指著鼻子罵,他也還是那般懶洋洋的,坐在車頭上,一條腿支起來,手臂搭在上頭,眉眼間滿是慵懶之色。
聽著太師府這位小姐的話,他不生氣,只微微抬起手來,手指輕輕一挑,便將那小姐快要戳到他鼻樑上的手指給挑開了去。
然後吹了吹指尖,似是要吹去從那太師府小姐手指上沾到的灰塵,氣得對方臉色通紅,銀牙暗咬,正待繼續說出什麼來,就聽楚天澈操著那麼一口懶洋洋的語氣,淡淡道:「汝陽侯府里的那位,是我母親,不是你母親,對吧?」
太師府小姐的思維顯然是跟不上他的,聞言只能遲疑著點頭:「是又如何?汝陽侯夫人是你親生母親,你居然敢……」
話還未說完,就被楚天澈給打斷。
楚三爺幾乎是不用打腹稿一般,洋洋洒洒便是一番長篇大論脫口而出,說得連楚雲裳都一愣一愣的。
也說得楚雲裳背上的莫青涼,都是忍不住想要睜開眼來看看,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的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既然是我母親,又不是你母親,我不去看她是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很想去看她,只是礙於她不是你的母親,你才不敢去汝陽侯府?這樣說來,你豈不是很想讓她成為你的母親——哦,說吧,你是不是暗戀我,想要嫁給我?」
啥?!
太師府小姐傻眼。
周圍聽到楚天澈這番話的人,也都傻眼。
然楚天澈卻並沒有被周圍的氣氛影響到,只眯眼看了看這位太師府小姐,似是想起什麼,恍然拊掌道:「我道誰敢指著三爺我的鼻子罵,原來是你啊。當初還在學堂的時候,是你給我遞情詩,被夫子發現,你怕受懲,就污衊那情詩是李家的小女兒給我寫的,結果害得李家那小女兒受盡羞辱,最後跳河自盡,以示清白。
當初這事可鬧了不久,汝陽侯府里的那位還因此以為我真是個風流浪蕩的敗家子兒,氣得三個月卧床不起。你說,如果被汝陽侯府的那位知道,你以前居然做過這樣的事,她可會同意讓你嫁給我?
等等,不對,什麼你嫁給我,三爺我是有妻有女的人,爺可斷斷不會做那真正良心被狗吃的人。」
末了,再上下打量一番這位太師府小姐,目光尤其是在她的髮髻上停留了會兒,這才搖搖頭,嘖嘖嘆道:「這都多少年了,我二女兒都已啟蒙要進學堂了,你怎的連嫁人都還沒有?讓三爺猜猜,難不成你還在默默等候著三爺我,幻想能和我再續前緣?嘁,得了吧,一個二十多了都還沒嫁人的老女人,你呆在太師府里吃太師的喝太師的,天天壓榨太師那麼一位孤寡老人,不知道作為女兒家該早早將自己嫁出去才對,你才真叫良心被狗吃了。」
靜。
寂靜。
這麼一番罵人不帶髒字的話從楚天澈口中說出,讓得所有人都是愣在原地,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了。
太師府小姐更是滿眼獃滯,一張臉忽而煞白忽而通紅,眼眶都紅了,卻是一個反駁的字都說不出來。
竟似真
來。
竟似真如楚天澈話中所說,她年少的時候開始暗戀他,結果這份情感一直維持到了現在都還未斷絕,以致於她今日在自家府邸里見到了楚天澈,這便忍不住站出來,對著楚天澈說出了那些話,為的就是能讓楚天澈注意到她,最好是能認出她,和她再續青蔥時代的前緣。
誠然。
這個時代的女子,大多都很專情。喜歡一個人,往往都能一直喜歡下去,哪怕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哪怕成了人盡可夫的壞女人,她們往往也不會斷了心中的那份念想——
明戀越王殿下的孫茹正如是。
太師府的這個小姐,也正如此。
可再專情,再痴心,也無法掩蓋她們最本質的內心。往往看起來最純潔的姑娘,其實心腸比任何人的都要黑,孫茹如此,太師府這位小姐,也還是如此。
倘若真心實意的喜歡著楚天澈的話,何以會不分青紅皂白,那般當著人面詆毀謾罵楚天澈?這擺明了是喜歡楚天澈不假,但又想借著楚天澈,來提高自己的名聲!
一箭雙鵰,當真是個極好的方法!
而這,就是太師府里,很尋常的一位小姐的城府手段。
楚三爺覺得,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記著了楚雲裳之前和他說過的話,沒讓文姬和兩個女兒跟著來。否則,這還沒進太師府大門呢,就已經遇到有著這般戰鬥力的小鬼,誰知真進了太師府後,裡面又有多少牛頭馬面在等著他?
難怪楚雲裳今早過來,只帶了個嘴皮子最利索的花雉,連楚喻都沒帶,不承想,太師府竟是如此可怕。
七妹誠不欺我!
楚天澈兀自想著,一點都不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端的是風流倜儻,閒情逸緻到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車頭上,和楚雲裳那如出一轍的銀白披風裹著他頎長身體,那一張臉容,看起來越發的丰神俊朗,讓得周遭的人盯著他,皆和那太師府小姐一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的一個男人……
而那邊,楚雲裳也是為著他的話震驚了。
這戰鬥力爆表的男人,當真是她家三哥?!
這思維,這邏輯,這猜測,這推斷,簡直比柯南還要福爾摩斯,比毛利還要約翰華生!
楚雲裳正震驚著,心中對楚天澈簡直五體投地,就聽背上的莫青涼突然開口了。
「雲裳,這個說話的人是誰啊。」莫青涼聲音很小,也很沙啞,不仔細聽,還真聽不出來她是在說什麼,「他好厲害,把表小姐說得都不敢吭聲了。」
楚雲裳聽著她的話,正覺得她說的話有些奇怪,就見前面楚天澈從馬車上跳下來,幾步過來,來到楚雲裳面前,抬手想要將莫青涼接過來,卻終究是止住了,只道:「十三年不見,母親還好嗎?」
母、母親?
莫青涼懵了,這誰家孩子,怎麼一見她就喊她母親?
「母親,這是三哥。」楚雲裳及時為她介紹,「三少爺楚天澈,你忘記了?」
於是莫青涼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好像很久之前,她還在汝陽侯府里的時候,的確是有過那麼一個少爺,不膩著他自己的娘,反而天天跟在她這個嫡母身後,帶著雲裳各種玩。
既然腦海中有那麼一點印象,雲裳又這樣和自己說,莫青涼趴在楚雲裳的背上,朝他慢慢點了點頭:「原來是天澈啊。」她道,「這麼久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
楚天澈見她還記得自己,笑了笑:「是啊,兒子已經成家立業,給您生了兩個孫女了。」頓了頓,又道,「母親還不知道吧,七妹也生了個兒子,正和他兩個姐姐一起,準備了晚飯,在家裡等您回去呢。」
作為一個女人,為人妻,為人母,將孩子拉扯大后,最想要見到的,就是孩子也能有自己的家庭,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如此,晚年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便是天倫之樂。
莫青涼踽踽獨活十三年,這些年來,未能享受過半天母子母女之情。如今聞得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孩子,居然都已成家,都已有了孩子,她一時喜不自禁,緊閉著的眼睛都堪堪要睜開。
然而最終眼睛也沒能睜開,但楚天澈卻清楚地看見她眼角溢出淚來。她伏趴在楚雲裳的背上,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終是說出一句:「好,咱們回家,回家吃飯。」
楚雲裳這便背著她,在楚天澈的幫助下,上了馬車,往城南方向而去。
莫青涼終於離開太師府。
離開這個囚了她太久歲月的地方,離開所有的固步自封,離開所有的埋藏和逃避。舊時所有恩怨情仇,所有利益熏心,總該要有個機會將其徹底了斷,犯罪者該死,清白者該瞑,正與邪終究有著最極端的方法來進行區分,而那區分,便如此番,蹉跎多少年的歲月,多少年的光陰,方能走到這麼一日,肯將一切虛偽撕破。
雪還在下著,落到一把把傘上,遮了那傘面圖案,只留雪白的頂,被大紅燈籠的光照映著,年味竟還未散去。
目送著那馬車漸漸駛入風雪中,不多時便再看不見了。太師府里的某個人,卻一直都沒有收回目光,只站在那裡,仰首負手,看著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
今天,好像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吧。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於是那雪花緩緩地化了,躺在他掌心裡,舔舐著他那蒼老的皺紋。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