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雲裳
楚雲裳避開所有暗中跟蹤的人,在天黑前成功找到藏室,並將莫青涼帶出藏室的消息,不過那麼短短半刻鐘,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太師府。
於是整個太師府,都是震動了。
所有的人,上至主子,下至僕從,一窩蜂全涌去了楚雲裳借去的客房所在之地,想要見一見,那傳說中長達十三年都沒有見過外人的莫青涼莫少卿,如今是成了個什麼樣子。順帶也想見一見,能將所有勢力都沒能找到的莫青涼給從藏室裡帶出的楚雲裳,究竟是有著多大的能耐,才能在半天都不到的時間裡,做到許多人花了十三年時間都沒能做成的事情。
太師府客房素來都是沒什麼人居住的,加之這幾天一直都在下雪,環境更顯清幽。只是此番清幽,今日卻不得存,客房外的院落里亂糟糟的,摩肩接踵,竟都是從太師府各處跑過來看熱鬧的人。
院落里如此熱鬧,客房中卻還是很安靜。
雕花的門窗都在緊閉著,心細的丫鬟給燃了一支梅花熏香,暖爐生溫,溫暖的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熏香,輕嗅一口,滿屋子都是好聞的臘梅香。楚雲裳此時不在房內,花雉也不在,只有兩個年長的婆子,正為床榻上蜷縮成一團的女人,洗頭凈身,動作十分的恭謹小心。
整整十三年的時間沒有離開過藏室,沒有曬過太陽吹過風,莫青涼的身體如今已然變得十分虛弱。兩個婆子一面輕聲哄著她,讓她不要過於抗拒,一面慢慢幫她清理著身體,十指穿過那如老人般幾近花白的頭髮,撫摸過那萎縮的布滿褶皺的蒼白皮膚,兩個婆子終於是沒能忍住,簌簌落下淚來。
「大小姐。」其中一個婆子哽咽著道,「奴婢兩個還沒老,您怎的就老這麼快……當初奴婢二人要跟您一起去藏室,好伺候著您,可您為什麼要拒絕呢?您看您現在……」
觸景生情,十三年前的莫青涼,和十三年後的莫青涼,這兩者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婆子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只能嗚嗚哽咽著,十分悲傷。
莫青涼聽著婆子的話,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出兩個模糊的人影來。但那人影實在是太模糊了,連輪廓都不清晰,她到底是沒能記起這兩個人是誰,只能緊閉著眼睛,試探般地道:「你,你以前伺候過我啊?」
聽見這問話,剛才說話的那個婆子眼淚流得更凶,簡直是泣不成聲:「是的……大小姐,奴婢以前是您的貼身丫鬟,您不記得了嗎?」
若非當年是莫青涼的貼身丫鬟,伺候莫青涼伺候了很多年,對莫青涼忠心耿耿,楚雲裳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太師府的人這樣近距離的接觸莫青涼。
太師府里牛頭馬面太多,稍有不注意,便要落了誰的圈套,遭了誰的道。楚雲裳今日敢來這裡,就已經是提早做好了要全身而退的萬全準備,否則,平白無故的,她不會特意點了這兩個婆子來照顧莫青涼。
聞言,莫青涼茫然搖頭。
不記得了。
她現在還能記得清楚的,也就只有管家,她的父親,以及她的孩子。
對了,她的孩子,她的女兒……
兩個婆子正給她擦洗著腿腳,冷不防她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突然一腳踹翻了水盆。她依舊是在緊閉著眼睛,臉上表情卻變得惶恐:「女兒呢,雲裳呢,我的雲裳去哪了?」
婆子顧不得去整理地板上的水漬,聞言只急忙回答她:「七小姐正在外面和老爺說話呢,說完話就會過來了。」
她卻好像根本沒聽到婆子的話一樣,兀自胡亂踢蹬著雙腿,發瘋似的,叫道:「雲裳!雲裳!雲裳你在哪,雲裳你去哪了?!」
一邊叫,一邊雙手摸索著床沿,竟是想要從床上爬下來,去找楚雲裳。
兩個婆子見狀,立時都是急了,紛紛靠近過來想要拉住她:「大小姐,大小姐!您別急啊,七小姐正在外面和老爺說話呢,等她說完就會過來了!」
耳邊亂嗡嗡的,好像有人在和她說話,可她什麼都聽不清楚。須臾感到有人要鉗制住她的身體,她受驚地身體一縮,然後下意識就揮舞著手臂,想要將這試圖抓住她的人給逼退。
她臉上神情越發惶恐,口中也是胡亂地叫道:「滾開!都滾開!臟死了,別碰我!」
揮舞間,她手上之前被楚雲裳親自包紮的傷口重新裂開來,新鮮的血液染透紗布,她眉心處的傷口也是隨之崩裂開來,鮮紅的血順著她臉頰流淌,她剛剛才被打理得整潔,這一下子又變成了個瘋子模樣。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什麼,她額上突然溢出大顆大顆的冷汗來,身體痙攣一樣,顫抖得厲害。然而她還是不停的揮舞著雙手,將試圖拉住她的婆子給揮開,然後手腳並用著,就要爬下床。
「噗通!」
眼睛看不見,她從床上重重栽下,瘦骨嶙峋的身體磕到之前被她踢翻的水盆上,疼得她輕嘶一聲,倒抽一口冷氣。
聽見莫青涼的痛呼聲,兩個婆子驚叫一聲:「大小姐!」然後不顧剛剛被推倒在地的疼痛,繼續撲將過去,想要將她從地上抱起來。
感到又有人想要捉住她,她額頭上冷汗更甚。卻還未有所動作,就聽門開的聲音響起,一股冷風卷著雪花順勢侵入房內,外面院子里的各種噪音也是隨之而入,她卻從中清楚地聽見那麼一道比雪更涼的聲音響起。
聲音響起。
「怎麼了?」
音落,房門被關上,噪音也被隔絕在外,她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響,似乎是進來的那個人正在脫掉穿在最外面的斗篷。
脫去斗篷,花雉將其隨手掛在一旁。然後楚雲裳便同他道:「去給三爺報信,讓三爺派一輛馬車過來接人。」
花雉對楚雲裳素來言聽計從,依言便出去傳信了。如今楚雲裳光明正大的將莫青涼從藏室裡帶出來,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楚,暗中多方勢力彼此牽制,倒是不用擔心從太師府傳信給城南的楚天澈,可否會半途中被人劫走。
見楚雲裳回來了,兩個婆子齊齊鬆了一口氣,低頭朝楚雲裳見禮:「七小姐,您可回來了!大小姐吵著要見您,奴婢二人根本拉不住。」
莫青涼聽著,忍不住蜷了蜷身體,腦袋也是深深低下,似乎這個時候終於反應過來,她剛才的行為簡直跟個瘋子沒什麼兩樣。
「沒事。」楚雲裳走過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給她洗過澡了嗎?」
「回七小姐的話,已經洗過了,剛才奴婢在給大小姐擦腳。」
「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出去吧。」
兩個婆子這便收拾了東西退下,房間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
安靜到耳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能聽得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莫青涼肩膀顫了顫,嘴唇抿得死緊。
等楚雲裳走到她身邊,看她鴕鳥一樣將腦袋埋進膝蓋里,楚雲裳覺得有些好笑,也不拉她起來,只在她身邊蹲坐下來,雙手環住雙腿,靜靜看著這個已經十幾年沒見的人。
「你要見我啊。」楚雲裳道,「我剛才在和太師說話,說完就回來了。我現在回來了,你怎麼不看我一眼?」
莫青涼聽著,頭低低的,依然不抬頭,也不說話,好像剛才那個發瘋一樣的女人,根本不是她似的。
楚雲裳也不逼她說話,只坐在她身邊,看她雙手上的紗布被血染透,這才伸過手去:「把你的手給我。傷口又裂了,我給你重新包紮。」
楚雲裳這一說,她才覺得自己的傷口果然很疼。這便抬起頭來,於是楚雲裳就見她額頭上的傷也裂開了。
然後就聽她小孩子一般,囁喏道:「骨頭、骨頭也疼。」
「哪裡的骨頭疼?」
「骨、骨盆。」
原來莫青涼天生骨盆略寬,剛才從床上摔下來,摔到了水盆上面,恰好磕在那最突出的骨頭上。
楚雲裳沒說話,只將她手上染血的紗布拆掉后,換上新的,腦袋上的也給換掉,這才伸出雙手,置於她兩肋之下,想要將她從地上抱起來。
莫青涼被嚇了一跳:「我、我自己能起來。」
楚雲裳正彎腰站在她背後,看她如此受驚,不由道:「不要逞能,你現在站不起來。」說著,手臂一用力,輕輕鬆鬆便將莫青涼給從地上抱了起來。
莫青涼嚇得身體僵直,一動都不敢動。
楚雲裳抱著她,因是在她的背後,她又不敢亂動,便看不到楚雲裳此刻神態表情。只能感受到楚雲裳抱著她身體的手臂,突然加大了力道,勒得她有些難受。
但她還是不敢動,半點掙扎都沒有,只驚慌失措般的感受著那疼痛,像是生怕自己喊痛的話,楚雲裳就會把她丟到地上去。
須臾便聽楚雲裳輕聲道:「你有好好吃過飯嗎?怎麼這麼瘦。」
體重太輕,絕對不超過七十斤。
再看她的身體,渾身上下都是皮包骨頭,沒什麼肉,體重全是骨頭。
楚雲裳深吸一口氣,眼睫微微垂下,遮住眸中光彩。
莫青涼答道:「不知道……醒了就吃,餓了就吃,管家每個月給我送兩次食物,我放在那裡,經常吃不完。」
楚雲裳聽著,想起之前見到的藏室。
那座藏室十分的陰冷潮濕,終年不見陽光。四面牆壁上被各種東西給劃出各種痕迹來,很多地方都能見到乾涸的血漬,而那血除了莫青涼,再無他人。裡頭也沒有床,只有一張勉強可稱之為床板的木板子,以及幾床不知多久沒有曬過太陽的被褥,另外還有一張堆放著各種食物的桌子,除此之外,還一個被隔離出來的小小的盥洗室。
除了這些,藏室里就沒什麼東西了。
楚雲裳不再說話,將莫青涼抱上床,然後解開她剛換上的乾淨衣服,想看看她骨盆那裡傷得怎麼樣。
見楚雲裳伸手就要解開自己的衣帶,莫青涼又是一驚:「你、你幹什麼?」
「你不是骨頭疼嗎,我給你看看。」
如莫青涼這種思維已經退化到如幼童這般的人,楚雲裳身為醫者,接觸得不少,所以此刻對付莫青涼,簡直是手到擒來,輕聲哄了幾句,輕而易舉便解開了她的衣服,察看她的骨盆,果然突出來的那塊被磕得青紫,這便找來藥膏,輕輕塗抹上去,讓莫青涼立即就感覺好受很多。
等把她衣服重新穿好,散亂的頭髮也整理好,楚雲裳這才抱住她,臉頰貼上她的,感受著那缺少水分的近乎於乾巴巴的皮膚,輕聲道:「母親,我們回家好嗎?」
莫青涼聽著,怔住:「家?」
她有家嗎?
這裡是太師府,這裡不就是她的家?
「回我和三哥的家。」楚雲裳再問了一句,「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