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有那麼一瞬間,夏川覺得自己是帶了兩根棒槌出行,而不是兩個人模狗樣的人。哦,當然,其中一個確實不能完全算人。指望棒槌說人話那自然是有難度的,夏川默默揉了揉眉心,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儘管他自己其實也不太會說人話。
四個人里唯一說話能聽的林頓教授呵呵乾笑兩聲打起了圓場:「似乎確實是這麼個情況,咱們腦中所想的東西並沒有完全起作用。這地方是個獨立而奇異的世界,我們都是誤入的外來者,和它並不屬於同一個系統。把丹尼斯剛才說的那些整合一下,那就是我們只能影響到這個世界本身所有的東西,而無法影響到同樣的外來者。而對這個世界本身的影響,目前唯一湊效的也只有關於滅絕的想象,其餘超乎現實的始終都只是泡影一堆,那說明——」
他這邊正分析著,聽著的眾人都紛紛苦了臉。
「你的意思……」夏川皺眉道:「只有和歷史軌跡相合的想法才會起作用?」
林頓教授點了點頭:「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麼一解釋,洞里的眾人稍一琢磨,就覺得好像還真是這樣,可是……
「我們所想的也並不符合歷史啊!」招風耳的女朋友抬手指了指洞外,「說不定比歷史誇張多了,哪有隕石塊不要錢一樣往下掉的,我們想的都是我們自己腦中對滅絕的認知而已,事實上,光是恐龍滅絕的原因就有十來種猜想,誰知道哪種是真的?」
招風耳卻像是被她這話啟發了,一拍腦門道:「如果就是這樣呢?」
眾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哪樣?」
「這個世界正按照自己的道朝前走,或許在我們來的時候,它恰好快走到滅絕這段路了,而我們每人腦中都有一段對恐龍滅絕的認知,這些認知在某些過程以及結果上和這段路有重合或者類似的地方,剩下來的那些就好比是聖誕樹上的裝飾,一個人往上面掛一些,塑造出了最終的聖誕樹。可就算我們把裝飾都摘了,樹也還在那裡,不會變成喇叭花或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他邊說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似乎生怕別人不理解他的意思,講到最後,雙手十分配合地繞了個圈,最後托在自己下巴上,企圖把自己那張瘦巴巴的臉拖成一朵應景的喇叭花。那模樣滑稽得很,十分不正經,可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能笑出來。
相反,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要真像你說的這樣,裝飾都摘了那也依舊是棵樹……那就算我們所有人都把腦子給摘了,也阻止不了它繼續往滅絕的路上走啊!」他女朋友一巴掌拍掉他托在下巴上的手,說出了其他人心裡正在想著的話。
深藍面色沉沉地看向了洞外。
儘管招風耳和他女朋友的猜測十分不討喜,但不得不承認,他們八成是說對了。要是這裡怎麼也逃不過滅絕的結果,那他也就真的無論如何都得離開了。一想到要徹底離開這個地方,他心裡就生出一股極度深重的排斥感。他忘記了很多東西——他的來歷、他的身份、他來這個世界的時間等等。
而現在他發現他也同樣想不起來他為什麼這樣排斥從這裡出去。
「既然沒辦法讓出口自己送上門來,也沒辦法阻止滅絕的到來,那我們一直窩在這石洞里只會幹巴巴地等死……」丹尼斯說著,顛了顛手裡的示波器,一拍招風耳的肩,道:「走,接著把這玩意兒搞好,主動點總比完全被動來得有希望,是吧!」
那招風耳顯然很贊同他的話,拉上了他女朋友,二話不說便和丹尼斯一起回原岔道去窩著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後,也無奈地跟上了那兩人的步子,回到了第一條岔道里。
一時間,洞口旁便只剩了兩個人——
夏川一看深藍那表情便猜到了他大約在想些什麼,此時人群都散了,他卻依舊抱著胳膊看著洞外。夏川見他沒有要挪動步子的意思,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並不擅長於安慰人,此時自然也不會刻意搜腸刮肚地說些什麼。倒是深藍先開了口,他看著洞外,頭也沒回地低聲問道:「你很想離開這裡?」
夏川的手還搭在他的肩上沒有收回來,聞言微微楞了一下,而後點了點頭,道:「當然。這裡並不太適合我這樣的人類生存,即便沒有碰到大滅絕,想在各種巨獸之中求生存,可能性也太低了。」
話音剛落深藍便回過頭來看他,表情有些微微的訝異。
「怎麼?」夏川問。
深藍道:「你的理由……很特別。我以為你會說『我得回家』或是『這裡並不是我該歸屬的地方』之類的,這是大多數人的理由,不是嗎?」
夏川瞥了他一眼:「你懂的還真多。」
「那當然,我畢竟也是從你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來的。」深藍答道,「儘管我有很多事情忘了,但是這些零碎細節和那些潛移默化的東西我可還記得呢。」
聽到深藍主動說起這個,夏川便忍不住拋出了他一直有些疑惑的問題:「既然你和我們一樣都是誤入這裡的,那為什麼那麼排斥回去?」
深藍聳了聳肩:「真巧啊,我剛才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
夏川挑眉:「答案?」
「我不知道。」深藍搖了搖頭,沉聲這麼答道。
他其實並不是一個樂意分享自己心裡所想的人,準確地說,甚至很排斥別人探究他的事情,這或許是被他忘記的曾經的身份和經歷所帶來的後遺症,要是別的人這麼對他問東問西的,即便是出於關心,他也會有些煩躁。
但現在對方是夏川,他所有的厭煩情緒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在腦中一飛而過,便再沒了蹤影。他甚至是樂意再多說一點兒的,於是他搜腸刮肚地想了會兒,又補充了一句:「嘶——總覺得,如果我回到來時的世界,會發生一些事情,儘管想不起來那是什麼了,但依舊會覺得很……焦躁。」
夏川皺了皺眉,心中隱隱有些擔憂——認識深藍的時間雖然並不算長,可這段時間裡碰到的事情卻密集得很,且件件都十分要命。即便如此,深藍卻從來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時不時還有些不正經,好像什麼危險他都能輕鬆應對似的。到現在為止,夏川只見他為兩件事情表露過這樣煩躁的心情,一是現在正說著的這個,另一件,就是如今正在經歷的這場大滅絕。
這樣對比想來,能讓深藍如此排斥回去的,必然不是什麼好解決的問題。
深藍在沉默中掃了眼夏川的臉色,愣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夏川正在為他擔憂。被天女散花似的隕石堵在這個石洞里都沒見他露出過這樣神色……深藍這麼想著,心情陡然就鬆快了許多。
他這人在這方面總是表現得十分牲口,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心裡鬆快,嘴上也鬆快,立刻沒個正行地沖夏川道:「噢,我想起來了。」
夏川抬眼:「嗯?」
「我排斥回去是因為海里的東西個頭都太小了,還不夠我塞個牙縫,餓死了怎麼辦。」深藍一本正經地虎著臉。
夏川:「……」理他就是腦殘。
「嘶——鯨魚鯊魚之類的倒是夠大,但我專盯著它們吃,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捆上法庭吧?」深藍繼續胡說八道。
夏川直接翻了個白眼,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深藍「喂」了兩聲,立刻緊趕兩步跟上了他,一起朝第一個岔道走去。夏川一路都懶得搭理他,直到快走到岔道口的時候,才沒頭沒尾地丟出來一句:「留在這裡逃不過大滅絕,回去了碰到你想不起來的那件棘手事——我幫你。」
「嗯?」深藍腳步一頓,只是這一個愣神,夏川就已經先他一步回到了人群里。
這位在史前世界橫著走的霸主想了一秒鐘不到,便覺得這買賣划算極了,於是堅定了不知多少年的立場瞬間就被餵了狗,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再不管了。
夏川並沒有想到自己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收穫了一隻綁定狀態的人形外掛。他一如往常沒什麼表情地走到角落倚牆坐下,靠著一段相對平滑的石壁閉目養神——事實註定了他們在這石洞里呆不了多久,出去了鐵定又是一番爭分奪秒的跋涉,自然要抓緊一切時間養精蓄銳。
隨後而來的深藍眯著他那視力不大好的雙眼,掃了一圈,找到了夏川所在的位置后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可惜夏川的左右都有人,雖然並沒有緊挨著,但中間的空隙也絕對塞不下一個一米九幾的高大男人。
可深藍管不著啊。
他兀自走到閉目養神的夏川身邊,而後十分隨性地挑了夏川左手邊那個地中海,沖他眉一皺,臉一板,地中海就忙不迭起身,抖抖索索地換位置窩身去了。深藍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毫不客氣地佔了地中海的位置,在夏川旁邊坐了下來。
洞里的多數人此時都沒有說話,他們被剛才的一系列猜想和真相攪得焦急而疲累,正倚著石壁茫然地發著呆。只有最裡頭的那塊時不時傳來一點兒低語聲——丹尼斯和招風耳正窩在那裡擺弄著那個示波器。而在他們的旁邊,小男孩兒的媽媽正幫林頓教授恢復那條扭傷的腿。
「你是醫生?」林頓教授小聲問道。
「算是吧。」女人搖搖頭,手上揉按的動作依舊沒停。「寵物醫生,叫我勞拉就好。」
林頓教授:「……」
這洞里的人在逃亡中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了傷,勞拉借了丹尼斯的醫藥盒,用最為節省卻有效的方式給每個人都處理了一下,以免出去之後因為這些耽誤逃生。搞定了其他人,勞拉這才站起身,拎著手電筒走到夏川和深藍旁邊,小不點兒艾倫則抱著醫藥盒乖乖跟在後面,顯然是他媽媽的忠實助手。
之所以將夏川和深藍留到最後,是因為勞拉能看出來他們兩個在之前的逃生路上應該是頂樑柱型的存在,林頓教授這種怎麼看也是被照顧的對象。在這樣危險的地方,自己逃都夠嗆,更別說還要顧上一個腿腳扭了的老人。勞拉覺得他們身上的傷可能是最多的,留在最後,她可以儘可能仔細地處理一番。
誰知艾倫還沒把醫藥盒放下,深藍就已經開口道:「我沒傷。」
勞拉詫異道:「怎麼可能?就算沒有大傷口,擦傷之類的也最好處理一下,這種地方草木昆蟲可能都帶著點毒性……」
深藍抬起肌肉緊實的胳膊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擦傷也沒有。」
「……」勞拉目光飛快地在他胳膊和腿腳上掃了一圈,面色更加詫異。因為她發現深藍並沒有逞能胡說,他身上真的連個疤都沒有。
「那——」既然真的毫髮未損,勞拉便轉了方向,目光落在了夏川身上。
此時的夏川已經睜開了眼,看到勞拉的視線轉投到自己這邊,自然懂她的意思。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麼,就被深藍搶了先:「他應該也沒傷。」
勞拉眨巴了兩下眼睛:「應該?」
深藍撓了撓腮幫子:「等著,我幫你檢查一下。」
夏川:「……」
他見深藍真的把爪子伸了過來,一副要解他扣子的架勢,頓時毫不猶豫地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按上了深藍的臉,面無表情地把他按到了一邊,沖勞拉道:「抱歉,間歇性犯病,見笑了。不過我身上確實沒有傷。」
勞拉:「……」
她見過深藍三兩下敲暈一片人的樣子;煩躁至極一把拎起兩人衣領的樣子;蹙著眉頭不說話的樣子……總之,都挺嚇人的。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被人按著臉卻絲毫不反抗的時候?!而且看起來有點兒……少根筋。
要麼她沒睡醒,要麼世界沒睡醒……
勞拉「哦」了一聲應下夏川的話,神情恍惚地領著艾倫走開了。
在這種昏暗的地方,再有時間概念的人也會有些暈頭轉向。更何況洞里的這些人早沒了計算時間的心思。他們甚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該從洞里出去繼續奔命,當然,也沒有人去討論這個。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著,等著某一個他們不得不動的時刻到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的肚子十分不合時宜地發出了一聲怪叫,又被這石洞產生的迴音拖長了調子,凄凄幽幽地回蕩了好久。
直到餘音消散乾淨,地中海的聲音才響起來,他乾笑了兩聲,語氣尷尬道:「抱歉,太久沒吃東西,有點兒餓了……」有幾個人理解地發出了一點兒聲音,附和著。
而丹尼斯他們此時卻無比慶幸他們是跟著深藍混的,這位霸主別的不說,對食物的重視程度簡直令人髮指。以至於他們十分懷疑霸主的腦中對所有活物的劃分只有兩類——能吃的以及不能吃的。
儘管他們也挺長時間沒再進食了,但在進洞之前,他們曾沾了深藍的光,和他一起幹掉了一大堆肉……真的是一大堆,數以噸計。
所以即便他們消耗得十分劇烈,到現在為止,他們也沒有十分飢餓的感覺。
不過就算此時真的餓得頭暈眼花,也不可能有人貿然出洞去找食物,所以眾人附和歸附和,卻並沒有去接話討論這個問題。倒是有人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一直在鼓搗示波器的招風耳突然抬頭嘀咕道:「你們覺不覺得越來越熱了?而且有點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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