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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陸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幾場大雪下起來沒完沒了。
臨近年關,底下郡縣官員沒有趕著往皇都走動,進獻奇珍異寶,而是老老實實的各司其職。至於皇都里的百姓們,該看的熱鬧照樣看,小到市坊雜耍,大到新帝登基的祭天禮;不該看的熱鬧就躲著,比如那些高門大戶里又被帶走了哪幾個貴人。
一切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宮城御道上雪是積不住的,掃雪的宮人們很勤快,時刻都是低眉垂眼的忙碌模樣。
只有青磚縫裡殘留的暗紅血漬,證明那滿城鮮血火光的一夜不是錯覺。上朝的臣子偶然望見,不禁遍體生寒。
凜冬之變后,朝堂迎來了殘酷的大清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不管暗地裡什麼心思,明面上還得全看帝王的意思。
在朝野上下眼中,自先皇離世,陛下氣息節節攀升,修為進境說一日千里不為過。就連性情也越發的天威難測了。
陛下近幾日在問道閣里靜思不出。如果不是這件事情無法拖延,全仗陛下決斷,今日無論如何也不敢有人前去聞道閣求見。
魔修渡海入中南兩陸,北陸是否參戰,就是眼下最大的大事。
殿里點著香,青煙縹緲。鮫紗帷幕低垂,影影綽綽的顯出一個人的背影。
他不時走動,姿態有些散漫。
段崇軒在帷幕後看烽火。
不是萬里之外的戰亂烽火,而是他手中的長|槍烽火。
『末法時代』之初,群雄割據,開國□□皇帝取親自天外流火鍛造□□,南征北戰百年,一統北陸。
其他大陸上的英雄或梟雄們,或是沒有野心,或是力有不逮,所領勢力皆成二元對峙,或三足鼎立之象。
只有北陸成為了段氏的家天下,世襲罔替,一直到時代更迭的今日。
烽火長|槍,誅奸佞,平叛亂,守國門。
第一個來聞道閣的大臣,做了最壞打算,被宣進來時,還頗有些不可置信。有一就有二,不多時,不大的殿閣里就站滿了人。
隔著鮫紗帷幕,看不清聖上神色,無從揣摩帝心。
前兩日白銃翎自請出征除魔的事,陛下到底怎麼想的?
有人以為陛下登基之初,急需建功立業,安定民心,揚威於四海,是真心想要有人請纓出征,甚至願意親征。
更多人以為,上個月陛下肅清亂黨,身心俱疲,當務之急是誅殺反賊餘孽,出征之說,不過是為了順應大義之名,只等人來勸阻,才好順水推舟擱下不再提。
若是點將,陛下剛集中政權,怎會放軍權旁落?若是親征,可能性更小,畢竟就連先皇在位時,也不曾親自披掛上陣。
段崇軒放下烽火,合起眼。聽著那些小心翼翼,不著痕迹的試探,不時端起桌上茶盞抿一口,就像在市坊里聽說書。
不管誰說什麼,他都在帷幕後點一下頭。像是鼓勵他們說下去一般。
每個人都以為皇上在認真聽,自己正說到了皇帝心坎上。漸漸的就有人膽子大起來。
「即逢亂世,最宜休養生息,若能獨善其身,何必捲入戰亂?令我軍將徒增傷亡,殊為不智。」
「我北陸軍隊是為保家為國而生,南陸不是我們的家,中陸也不是我們的國。哪裡輪的到我們流血犧牲?」
「東邊於我北陸秋毫無犯,此時出兵,師出無名。」
這便是不出征一派。
年輕的將軍聽得心頭火起,不禁上前一步,「魔修屢屢擾我沿海十六城鎮,怎麼成了秋毫無犯?!打魔修還要什麼師出有名?!」
有人暗笑,沒看見皇上正連連點頭么,擺明是不想蹚渾水。可惜這白將軍,聖眷優渥,卻是個傻的。即使陛下如今惜才,早晚也要被厭棄。
「沿海十六鎮,這等小事當由駐軍定東軍處理,也配擾動陛下?」
白銃翎道,「哪裡算小事!卑職駐守沿海時,親見魔修擇人而噬。劉大人久居高堂,如何知道魔修之猖獗邪惡?他們恢復能力極強,稍得喘息之機便可捲土重來。甚至認為入魔道重塑筋骨之後,已不算是人,而開始自詡『魔族』了!如今我等若隱忍不發,令其發展壯大,來日必釀成大禍。」
他是真的著急,就怕聖上被這些人說動。
旁邊的李延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上前一步,決定換個角度說,「魔修肆虐張狂,南陸中陸水深火熱,此時獨善其身,如何彰顯陛下天威?」
話音落下,只有寥寥幾人附和,主戰一派式微。
「僅微臣所治的千林郡,上月便收留渡海而來的難民過萬人,如今四海八方,哪個不仰仗天威,感念陛下仁德!」
真是不要臉,白銃翎不顧身邊人阻攔,
「魔修不知饜足,若得中南,必謀其他。唇亡齒寒的道理你們難道真的不懂?如今說修生養息,是為我北陸,還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安樂?!」
「有朝一日,北陸陷於水深火熱,子孫後代問起來最早魔族進犯時,我輩在做什麼?難道要答正在做縮頭烏龜么?」
「白將軍年紀雖小,官威不小啊。老夫侍奉先皇百餘年,都不敢料想有朝一日魔修敢犯我北陸,白將軍比老夫還深謀遠慮,當真是後生可畏啊…」
「白銃翎!你莫要倚仗誅殺反賊有功,陛下寵信,便胡言亂語,混淆聖聽!」
「你們……」
白銃翎畢竟是武將,哪裡說的過口舌粲蓮花的言官。
激憤難抑卻無可奈何。深深感到無力。
「白將軍如此心急出征,莫不是也想學□□麾下的平陽將軍,封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武安侯來當?」
此言已是誅心了。只差直指白銃翎貪功圖名,動了謀軍權的心思。
畢竟皇宮露台下,皇上命他以烽火長|槍誅反賊,這等聖恩足以讓人心生嫉妒。
「嘩啦!——」
刺耳的碎瓷聲驚破爭執,眾人定睛去看,竟是御案前的雨過天晴茶盞。
殿上噤若寒蟬。
侍者上前,無聲的收拾地上的碎瓷與茶水。
眾人從狂熱的氣氛中清醒過來,忙不迭的跪倒在地,垂下頭去。心底陣陣發寒。
原來陛下一直在聽,冷眼看著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只等他們得意忘形。如今已將每個人的想法瞭若指掌。
他們開始后怕,是否有哪句言辭不當,會錯了聖意,更惹聖上不喜。
「臉真大啊。」
帷幕後的帝王感嘆道,語氣聽不出半分怒意。
問道閣里的呼吸都靜下來。
陛下說誰臉大?是了,白銃翎想要軍權,自然臉最大。
「有將平叛亂,無兵渡北海。是朕怕了魔道十二宮?還是我北陸只會內鬥?朕要做了縮頭烏龜,九泉之下,也沒臉去見打江山的□□陛下,去見守江山的父皇。」
他從帷幕後緩步而出,手裡握著一柄長|槍。有人從青磚的倒影上看見那槍,冷汗涔涔而下,心生絕望。
段崇軒再次感嘆,「你們有臉去嗎?你們臉真大啊。」
幾乎死寂的沉默之後,出乎意料的,帝王沒有責罰任何一人。
不禁又讓人生出劫後餘生的喜悅。
「傳朕旨意,明日奉天台上點將,渡北海,誅魔修。」
「皇上聖明——」
諸臣接連下拜叩首,像波瀾起伏的潮水。
段崇軒手握烽火,從分開的海潮間走過,皇袍曳地。
他憑欄遠望,風滿袖袍,巨大的青翼鸞破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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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日月交替。
殷璧越被洛明川攬著肩,無聲無息的落在東陸一座臨海邊城。
這裡他不是第一次來。從前進城被人看見,還引得殺機四起,街上行人聞風而逃。劍聖入劍冢后,他孤身一人殺出荒原,頗有凶名。後來以訛傳訛,都知道有個白髮冷眸的年輕人,使的是正道劍法,兇殘狠厲。
殷璧越取出兩件黑色斗篷,將新的遞給洛明川,
「這地方大家都這麼穿。第一套是師父給我買的,後來我自己又買了很多套。不引人注目,還耐穿耐臟。」
殷璧越穿戴好,蓋上兜帽遮住發色,身上氣息起了微妙變化,就像一個地道的東陸人。
他如今境界不同以往,不用刻意遮掩修為,只需調整真元運行,也足以讓人無從窺探境界。
大乘真的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遠不止神識,五感的顯著提高,更重要的是與天地之間奇妙的感應,就好像……能與這個世界對話一樣。
殷璧越被自己這種感覺驚到,不禁問身邊人,「師兄如今是突破亞聖了么?覺得怎麼樣?」
「算是,了觀的修為解封了十之*,天羅九轉也修到了第八轉巔峰。若說感覺,除了力量更強,也沒有不同。」
殷璧越起先覺得師兄這般淡定,一路上不曾任何陷入瓶頸,甚至威壓能收放自如,是逆天開掛的好事。現在卻擔心起來,總覺得哪裡不對。有個念頭稍縱即逝:若只是力量,恐怕師兄真正的突破還沒有到來。
他們說著話,腳下不停,穿過空蕩的邊城,眨眼就出現在荒原上。又在幾息之後,來到雪原邊界。即使有魔修與他們擦肩而過,也只能感到微風拂起衣角。
洛明川知道以容濯的境界,定是已經感知到他們來了東陸。但若有意隱藏,未必能肯定他們在何處。
所以他從雲端落下,選了一種更為複雜卻穩妥的方法。
東陸還有三萬魔軍,十二宮除了被容濯殺死的兩位宮主外,四人出征,算來東陸的頂尖魔道強者還剩六人。如果玉展眉不在,就只剩五人。勝是能勝,卻也耗費力氣,尚不知容濯有什麼後手。兩人簡單討論一番,洛明川以如今修為也不敢託大,與殷璧越身著黑色斗篷,在積雪與枯草的邊界停下。
「不管是去隕星淵,還是去金宮,都要過雪原。」
洛明川遙遙一望,神識鋪散而出,「從這裡到通天雪峰,有十二道明崗六處暗哨。山上只有六千精銳留守。剩餘的正從另一側下山,應是要渡海去,可見中南兩陸戰況膠著,不如容濯所料。」
他的神識只到雪峰,就不再向前。不然他能看到的人,也能看到他。
殷璧越以為,除非他和洛明川有誰能渡劫成聖,否則一旦行蹤暴露,除了一擊必殺對方,別無選擇。錯失第一次機會,就再沒有勝算。
洛明川突然閉上眼。腳下枯黃的雜草向後折去,草間殘雪被勁氣揚起一瞬,又很快落下。一切看似毫無變化。
殷璧越退開兩步。
洛明川睜開眼,輕輕伸出手,指尖溢散出一縷魔息。寒風一吹,就像青煙隨風飄散。
殷璧越懵了。
「天羅九轉就是這樣,萬法無屏障。我可以使出佛門功法,必要的時候,真元也可以偽裝成魔息。」
「師兄,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在剛才,原本只打算試一下。」
殷璧越說不出話。
這不就是萬能的么?除了生孩子,還有什麼是這套功法做不到的?
「師弟也可以。」
「我怎麼行?」
「你我曾雙修過,怎麼不行?」
這個一本正經破廉恥的不是我師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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