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餘燼清風

大地哭了，流出灼熱的血淚。

地上的倖存的人們也哭了，哭得有氣無力，哭得撕心裂肺，聲嘶力竭，哭得痛不欲生。

在一刻鐘之前，那個巨大的熔洞，還是一座小鎮，鎮上全是他們的至親和好友，還有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根。

而一刻鐘之後的如今，那裡就變成了曾經的小鎮，以及悲痛的根源。

那溶洞中噴出的，不只是地心的岩漿，還有他們心中血淚。

無數人指著天空開始咒罵了起來。

他們都知道，天空中飛著的那個男人很強，他想要殺死自己的話，恐怕連一口氣都不用，只需要看一眼那就夠了。但此時此刻，憤怒與仇恨，已經讓人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他們只記得——

報仇！

血債血償！

所有能飛的，都飛了起來。不能飛的，也駕著飛車飛了起來。

他們提著刀，握著劍，橫著長槍持著戟，拿起各種各樣的武器，氣勢洶洶的朝著二先生沖了過來，能砍他一下，那就是賺了，砍兩下，那是翻倍的賺！

就算摸不到邊，哪怕是死，也要吐他一臉口水。

而不能飛又沒飛車的，拿出各種遠程的武器。

他們也不管是不是自己擅長，也不管自己有沒有摸過一下，此刻都射盡了囊中之箭，打進最後一發子彈，盡情發泄自己的怒與火、仇與恨。

頃刻間，天空便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那全都是乘怒而來的人群。

「二哥……」

此時三娘已經停止了進攻，她看著一臉漠然的二先生，悲切的說道：「原來……你才是入魔的那人！」

是的，此時入魔的人，正是二先生，而不是南宮，更不是發射魔動炮的那幾個人。

因為他們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救人。

但二先生不是。

魔動炮襲來之時，二先生他可以選擇閃避，可以選擇強接，可以選擇化解，也可以選擇無視……他有太多太多的選擇了！

可他卻偏偏選擇了一個充滿了血和淚、怨與恨的方式，將之拍入地面，毀滅了那一個小鎮，鑿穿了大地。

試問，百姓何辜，要遭受如此無端橫禍？

在他的眼中，他們的確是螻蟻一般渺小的存在，但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世間修者無數，但又有哪一個不是從他們之中誕生、脫穎而出的？

他們雖然渺小，卻是世界的基石！

他們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歲月的見證者，也是時代的開創者！

他們一直都存在，並將一直存在下去！

但是……這些都是虛的……

是的！

看著二先生眼中的漠然，三娘就知道，在他的眼中，這一切都是虛的，連塵土都不如！是他為了捉殺南宮而隨意踐踏的對象！

這樣的二先生，他不入魔誰入魔？

殺南宮，就是他的執念，就是他心中的魔！

對於這些螻蟻一般的群眾，二先生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此時聽著三娘的質問，他忽然笑了笑道：「我入魔？……是嗎？或許吧……或許，從知道枯榮印的那一刻起，我便已入魔道……但是那又如何？」

他忽然話鋒一轉，看著三娘，緩緩說道：「就算入魔那又如何？為了大哥，也為了家族，我願意！」

「我甘願墜入魔道，永世沉淪！」

「因為只有如此……我才能下此決心啊！」

正說著，喧囂的喊殺聲傳入耳中，那些因憤怒而無畏的人們已經殺將過來。然而就在這時，二先生卻忽然消失了。

他就如此簡單的一步跨出，人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滿天喧囂的人群，茫然若失。

三娘面色大變，因為她知道消失的二先生是如何消失的，也知道他如今已經去向在何方。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二先生正是以他莫大的偉力，遁入了天地呼吸的通道，從而憑空消失人們之前——這也是無數大能強者，賴以橫渡虛空、肉身漂流的通用方法。

二先生會，她也會。

而二先生會去的地方，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南宮所在的地方。

南宮如今身在何方？

他在梁紫的懷中。

所以，二先生便絕對是找梁紫去了，因為只要找到她，就一定能找到他。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而三娘比誰都更加清楚，只要只要二先生想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哪怕是螞蟻爬過的沙地，也會留下它的足印，天地間萬物的運動，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這些痕迹，一般人看不到，但二先生卻看得到。

雖然梁紫有能力隱藏了自己的氣息，但她卻沒能力抹去天地對她的記憶，這就是二先生消失的最根本原因。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於是同樣是一步跨出，三娘便也消失了在原地，只留下滿天喧囂的人群，變得更加茫然若失。

「這下可好了……主犯憑空也消失了，唯一在場的見證者也不見了……」

「那我們的仇，該找誰報去？」

……

忽然微風過處，下一瞬間，三娘便已經出現了在數十裡外的一處山窪中。

她出了一步，便距離女王城近了一步——很顯然，梁紫曾經來過這裡，因為空氣中還蕩漾著屬於她的氣息經過之後，所殘留著的微微波動。

而更明顯的是，二先生也來過這裡，而且就在前一瞬間。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掩飾過自己的氣息，所到之處，百獸走避，螻蟻搬家。

但很可惜，三娘來晚了一步。

就在跨出通道的那一瞬間，她剛好見到二先生的衣袂消失在空氣之中。

於是衣衫微振，三娘再次消失原地。但當她再次出現時，卻已經遠離了女王城足有百里之遠。

在這裡，她忽然發現了屬於梁紫的氣息。

這說明梁紫已經不再隱藏自己的氣息了，當然也有可能，她已經隱藏不住了。不過有趣的是，那些被發現的氣息來源多得有點過分，三娘粗略感知一下，竟不下三位數，而分佈範圍之廣，竟足有上十里之寬闊。

最遠的那一股，更是遠到了百里開外……

她順著其中一股氣息追尋過去，卻發現那並不是梁紫，而是一隻野鴨。

她再順著第二股氣息追尋過去，發現依然不是梁紫，而是一隻河蟹。

到了這時，三娘便再沒有嘗試去追尋第三股氣息了。

因為沒有必要了。

因為梁紫竟然異想天開到在這些飛禽走獸體內輸入了一道真氣，所以那隻野鴨和那隻河蟹，就變成了三娘感知中的那個「她」。

更因為以三娘對梁紫的了解，她一下子就判斷出，這上百股氣息之中，有且只有一股是真的，而其他的當然就全都是假的啦。

至於哪股是真，哪股是假，三娘也不知。

她是真不知。

哪怕是看著梁紫長大，她也完全無法摸清那丫頭腦子裡都裝滿了些什麼樣的古靈精怪的想法。

正是這個「不知道，」讓三娘放心不少。

既然連如此熟悉梁紫的自己都不知道，那麼對那丫頭一無所知的二先生，就更不知道了。這上百股氣息，若是一一查證下去的話，哪怕是二先生，恐怕也要花費不少時間吧？

而在這段時間之內，誰知道那丫頭又會繼續偽造出多少虛假的氣息來？

三娘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是——梁紫那丫頭的想法雖然古靈精怪，但大多數都不怎麼靠譜的。憑她那腦瓜子，能想出藉助飛禽走獸來製造假氣息這樣異想天開的方法來的幾率，幾乎無限接近於零。

既然如此，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了：想出這個方法的人不是梁紫，而是南宮。

想通這一節，三娘的放心之中，便馬上又多了幾分安心。

這說明南宮已經還活著，並且已經蘇醒了。

這也說明，如果這個想法真是南宮的主意，那麼他們逃亡的最終目的地，那就只能有一個了……

三娘笑了笑，身形一晃，再次消失於原地，當再次出現時，她已經回到了原處。

所謂原處，並不是她剛剛消失的那個原處，而是她最初離開的那個遠處，也就是被魔動炮轟過的那個地方。

什麼「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些是假的。

三娘會回到這裡來，是因為這裡的天地法則已經徹底崩滅，這裡的空間已經崩塌，這裡……就是隱藏行跡的最佳掩護之地！

她會回到這裡，更加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知道，以南宮的性格，他一定會回到這裡來！

一定！

……

三娘端坐於熔洞的邊緣，靜靜等待著。

她很有耐心，不見一絲焦躁。

耐心，源自於她對南宮的信心。

三天之後，熔洞周圍的人們已經在女王谷官兵的協調之下完成撤離，這個連名字都來不及留下便已化為灰燼的小鎮，終於徹底變成了一個渺無人煙的荒蕪之地。

就在第四日，夜色將退未退的清晨里，三娘終於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梁紫扶著南宮踏碎夜色而來，出現在視野之中。

此時南宮還活著，並如她先前所想的那樣，已經蘇醒了過來。

遠遠便見到坐在溶洞邊緣的三娘，身旁，是已經停止了噴吐岩漿的熔洞，頭頂，是裊裊未盡的余煙，南宮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就彷彿那個熔洞不是熔洞，而是剛熄了火的灶頭，那些余煙就是那年夕陽下的炊煙。

三日來的亡命奔逃，已經讓重傷未愈的他筋疲力盡，心力交瘁，但此時見到了三娘，他卻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熱量。

「娘，我回來了……」他沙啞的叫了一聲。

熟悉的呼喚，讓三娘一下子想起當年放學晚歸的少年，她自然而然的答道：「誒，回來了啦……累了吧，那就休息一下吧……」

說完，她抬手去撫摸著南宮的頭，無限溫柔。

「不，還不能休息！」梁紫的聲音忽然響起，提醒著二人今時並非往日。

三日來的奔波，讓這個精力爆棚的暴力妞也顯得相當憔悴，有輕微潔癖的她，如今更是髒得像個剛在泥坑裡打過滾的小貓，但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她的眼神也依然明亮，就像剛被雨水洗過的星星。

梁紫看著南宮和三娘，認真說道：「我們沿路布下的疑陣，並不能迷惑二先生太久，他隨時有可能會追到。所以，我們必須儘快轉移才行。最好就是想辦法馬上離開女王谷，去瑞文戴爾，我爹我娘他們都在那裡，有他們在，我們才可以真正的休息。」

「阿紫說得對。」南宮虛弱的點了點頭，然後補充了一句：「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要先找到大少爺和軒然他們，然後一起離開，否則，難保二叔不會抓住他們，逼我現……」

然而「身」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就忽然咽了回去，定定的看著梁紫和三娘的身後出身。

在她們二人的身後，是岩漿未散的余煙，但此時，余煙的深處卻忽然吹起了微微清風。清風過後，二先生便出現了在眼前。

他的神情依然那般從容平靜，身上不沾點塵，彷彿他已經在此等了很久，又彷彿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二叔……」南宮頹然嘆息。

三日來機關算盡，本以為可以爭取足夠多的時間，做下一步安排。但是沒想到，自己前腳剛到，二先生後腳便來，連三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完，這讓南宮實在是很不甘心。

他抬頭看著二先生，問道：「您是如何識破的？」

「我從未嘗試去識破。」二先生道。

「那您是怎麼來的？」

「因為三娘來了，所以我就來了。」

聽到二先生這句話，三娘的面色瞬間變得蒼白。

這時她才猛然醒悟，原來自己終究還是忘記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自己固然是看著南宮長大，所以才對他的性情了如指掌。但是自己，何嘗又不是二先生看著長大的呢？那麼自己的心思，又豈能瞞得過二先生的雙眼？

原來他什麼都沒做，原來他什麼都不用做，他只需要安靜的跟著自己走，那就足夠了……

想明這一點，三娘不禁凄然一笑。

她看著眼前的二先生，然後頭也不回的南宮和梁紫二人說了一句：「小書，阿紫，你們快走，去女王城，找余舞唐，她會帶你們離開女王谷的。離開之後，你們就別再回來了，有多遠就走多遠……去快吧！」

南宮二人對視一眼，沒有猶豫，直接轉身離開，由始至終，一言不發。

二先生腳下微動，便追了上去，但三娘也隨之而動，星羅散手撒下一片蒙蒙星光，擋住了他已經伸出去了的手掌，於是他就再也追不上了。

一秒……兩秒！

僅是兩秒之後，南宮二人便已經消失了在二先生的視野之中。

這讓二先生再一次感到意外。

因為如今的梁紫，明明已經是疲倦欲死，明明她的真元已經消耗一空，但是為何，她這次離開所花費的時間，卻比三天前的那次少了一秒？

她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他忽然想起二人離去前的最後一秒里所見到的畫面，他見到了南宮的手，繞過梁紫的脖子，按在她的背後，掌心之中，散發著微微亮光。

二先生想了想，便找到了答案。

南宮傷勢雖重，但嚴格算來，那些都是外傷而已，他的真氣、異力以及其他力量卻都還在。而梁紫呢，這三日來的奔逃都是她抱著南宮行動的，是故真元損耗深巨，但她對身體卻是完好無損的，沒有受到絲毫的傷。

如此一來，他們二人就剛好形成了互補。

於是南宮的力量，就變成梁紫的力量，那隻按在背上的手，就是二人溝通彼此的橋樑。答案，就是這麼簡單。

「小傢伙，花樣還真不少……」二先生暗自失笑。

搖了搖頭，二先生甩開這些無謂的情緒，然後他便不再嘗試越過三娘去追趕南宮二人了，轉而拿出最認真的態度，去正視自己的三妹。因為他知道，若想要去追那兩個小傢伙，就必須要先打倒三娘。

女王城與青龍城之間的距離，其實並不遠，以那小精靈的速度，恐怕不需半個時辰即可到達。若讓他們真的進入女王城，到時候想要殺南宮，恐怕又要多費一番手腳。

二先生不想麻煩，所以他要速戰速決。

而三娘卻恰好與之相反，她不指望能打倒他，他只希望能盡量拖住他，以爭取更多的時間，於是打定主意，只纏鬥，不硬拼。

然而戰鬥從一開始，卻已經超出了她的意料。

只見三娘星羅散手斜斜一指，便以一個很詭異的角度點向二先生的右臂某處。

那裡不是什麼重要經脈，也不是氣血集結之地，對於旁人來說，就是一塊肌肉而已，點中了，無非就是受點皮外傷罷了。但對於二先生來說，那裡卻是致命的要害。

因為二先生的世界，就在他的雙手。

但他的世界並不完美——可以說，世間上除了南宮那個融合了九大元素的真實世界，就再也沒有完美的世界了。

不完美，就代表著有破綻。

有破綻，那就可以乘虛而入。

而三娘玉指所點的地方，就是二先生的世界里唯一的破綻。

三娘以為二先生會躲開，但誰知二先生卻偏偏不躲，他就好像完全沒看見一樣，徑直一掌向她的肩膀拍來。

這讓三娘很意外，也很驚喜。

機會稍縱即逝，她沒來得及多想，便繼續朝二先生的破綻點去，打算以傷換傷。然而想及此乃致命要害，於是她又悄悄收了幾分力量。

結果這一收，就釀成了悲劇。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二先生突然掌勢一變，拍向三娘的指尖。

下一瞬間，掌指交錯。

無聲無息的，三娘突然渾身一震，如遭雷擊一般，呆立當場。然後，她的臉上便慢慢露出了慘然的笑容，再然後，她的身體便緩緩倒了下去。

在未被塵埃沾染之前，這個溫婉如水般的女子，便已化為點點星光，身與天地同。

「三娘，你安息吧……」二先生對著那片星光，默然哀悼。

……

她知道他的世界破綻就在右臂，他當然也知道她的世界破綻就在指尖。

在最後的關頭，她收回了力，而他卻是全力而發。

所以她倒了下去。

所以他還站著。

……

就在那一天的晨光里，那一縷飄蕩了二十年的裊裊青煙，終於熄滅，從此再也沒有升起過……

餘燼散於清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