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黃鸝睜開眼,見錢氏的臉正湊在她的跟前,錢氏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出來,嘴巴一張一合,一連串的詞兒從她嘴裡吐出來,黃鸝本就病著,才醒過來的時候腦袋越發地昏沉,聽錢氏喊叫,只覺得明明每一個字都能聽明白,可湊在一起就是竟有些搞不懂錢氏在說什麼,只能傻愣愣地看著錢氏。

錢氏嘰見黃鸝只是看著她,卻並不搭腔,越發生氣,她猛地拽了黃鸝的手腕,尖聲叫道:「你做下這等事,竟還有理了不成?這麼好的親事你都不應下,你還想要什麼樣的?」

黃鸝也只是才醒來,一時頭暈,片刻間便反應過來,聽錢氏發火,頓時也火了:「什麼好親事?你連見都沒見過人家,便說是好親事,這是什麼道理?」

錢氏先是一愣,接著火冒三丈地蹦了起來:「這事兒是真的了?你真的把知縣老爺給外甥提的婚事給拒了?」

黃鸝見事情已經被錢氏知道了,也懶得遮遮掩掩了:「是啊,我給拒了,怎麼了?不行么?」

錢氏簡直給氣死了:「什麼行不行!這種事你也敢自己拿主意直接給拒了?那是知縣的外甥啊!這都不是好親事,什麼算好親事?」

黃鸝這會兒腦子已經基本清醒過來了,看錢氏又氣又急的樣子,雖十分煩躁,但還是勉強壓了火氣努力跟母親講道理:「且不說對我而言是不是好親事,魏彥是正經的官宦子弟,您當這門婚事對他來說是好親事么?他不過是為了……」

黃鸝正要說他不過是因為自己的頭破了過意不去才來求親,可是錢氏已經打斷了黃鸝的話,她聲音顫抖地問黃鸝:「你說他是正經的官宦子弟……我問你,他爹是不是也是做官的?」

黃鸝見錢氏的神色,哪裡不知道她只要說個:「是!」錢氏准要發狂,可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好瞞的?黃鸝也知道母親不是個明白人,這時候應該緩緩把事情分析清楚,可這會兒她的頭又開始疼了,一種說不出的煩躁感襲上心頭,於是她很乾脆地點點頭:「對,他父親是做官的,在開封做官,而且是很大的官。」

開封的官,那就是京官了,這對與錢氏這樣的鄉下婦女來說實在是又尊貴又遙遠,而且是很大的京官,她聽到這裡,眼睛便有些發直,磕磕巴巴地問:「很大,很大的官?該不會比知縣老爺官還大吧?」

黃鸝這會兒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勁兒,立刻點頭說:「大很多,四品的高官!」

「四品」這兩個字殺傷力太強,比前頭的開封兒子更讓能震動錢氏,她先是愣住,接著伸了手出來,念叨道:「七品,六品,五品……四品……四品,四品……」她一遍一遍地說著「四品」兩個字,連說了七八遍,聲音越來越高,語速越來越快,然後那聲音變成了尖聲嚎叫,然後她像被人燒了房子一般痛苦地哭號了起來:「我的天老爺啊,我不活了,四品官啊,四品官的兒子你都不要啊,你個小沒良心的,我養你這麼大,你就這麼對我!」

錢氏一邊呼號著,一邊伸手去拍黃鸝的胳膊,黃鸝心中憤懣,咬著嘴唇看著錢氏,錢氏拍了黃鸝幾下,見黃鸝沒反應,抬頭看她,見她只是一臉倔強地看著自己,越發惱火,氣倒:「你怎麼啞巴了,不說話了?你個死丫頭,你是要氣死我么?」

黃鸝看著錢氏鬧騰,她以為自己會跟前幾次與母親爭吵的時候一樣委屈難過,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並沒有多少委屈的感覺,她對錢氏的反應並不吃驚,甚至可以說在意料之中,她畢竟是她的母親,過去黃鸝搞不懂錢氏在想什麼,可如今,她卻是依稀能理得清楚的,她嘆了口氣,對錢氏說:「我並沒有惹娘您生氣的意思,可是娘您總要自己給自己找氣生,我可真沒什麼法子。」

錢氏氣的渾身顫抖:「你說什麼?你做出這樣的事兒。現在竟說是我給自己找氣受?」

黃鸝直直地看向錢氏:「難道不是么?難道您真的以為,我在這種情況下嫁給魏彥是件很好的事兒?他出身高門,若在平常,他家裡要給他定親的時候可會看咱們家一眼?如今不過是因為我的頭破了,心裡過不去,這才想要跟我提親,這樣子親事,我應下了實在無趣。」

錢氏尖聲叫道:「什麼有趣無趣,你成親難道是為了有趣么?」

黃鸝大聲說:「成親自然不只是為了有趣,可若明知道無趣還要答應這個親事,這樣的親事又圖什麼?」

錢氏氣的要死:「怎麼就無趣了?怎麼就無趣了?那是知縣的外甥啊,他爹,他爹還在開封做官!你進門便是官宦人家的媳婦,你還嫌無趣?你瘋了不成!」

黃鸝見自己把話說到這份上,母親還是不懂,只覺得累的要死,她深深呼吸了兩次,勉強耐下心來解釋道:「高門大戶規矩多,我又是高攀,嫁過去也沒法過痛快。」

錢氏怒道:「規矩多怎麼了?你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他爹媽就是不喜歡你,難道還能把你休了不成?這樣的人家,便是受點氣也值了可!誰不是多年媳婦熬成婆,怎麼到你這裡就不行了?」

錢氏正說的氣勢洶洶,不妨門外傳來一聲怒吼:「你自己是多年媳婦熬成的婆婆么?自己沒受過的罪,你便忍心讓女兒受,這樣的話你也好意思說出口!」

錢氏扭頭看去,正看到黃老爺怒氣沖沖地走進來,他走到黃鸝床前,沖黃鸝道:「鸝娘,你娘說的都是混賬話,你不要理她,好好養病,我這就帶她回去,不讓她再來煩你!」

錢氏叫道:「黃世仁,你什麼意思?我辛辛苦苦這些年,到頭來竟成了混賬?」

黃世仁冷笑道:「我說你說的話混賬,幾時說你混賬了?不過你若非想要當混賬的話,你滾到外頭在別人面前當混賬去,少禍禍孩子!!」

錢氏氣的渾身發抖:「黃世仁,你且給我說清楚,我是哪句話說錯了?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姑娘可好,這麼好的親事,她連個招呼都不跟你打就給拒了,你不說罵她幾句,卻來罵我,有你這樣的么?」

黃老爺冷笑道:「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這事兒上頭,人家難道是看我黃世仁十分能幹教女有方才想要娶我家女兒?那是鸝娘的頭為了他破了!我這麼好的女兒,為了他傷了臉,還要賠上一輩子給他做媳婦,說起來還是他知恩圖報怕鸝娘嫁不出去才娶她……我呸!我就算養鸝娘一輩子,也不讓鸝娘過這種為難日子!到頭來鸝娘救了人,反倒要一輩子承他家的情,我呸!我便是養鸝娘一輩子,也不要她去過這種為難日子!」

若放在一年前,只怕黃鸝錢氏方才說了一大通不著調的話早就委屈死了,可如今的黃鸝卻並不怎麼覺得難受,一方面是黃鸝這一年的成長格外的快,懂事的多;另一方面更是因為錢氏的糊塗成性,黃鸝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對親娘的期待一降再降,期待低了,也就不那麼容易為了親娘的話委屈了。可這會兒聽到父親說的話,黃鸝卻只覺得方才一直沒有意識到的委屈統統襲上心頭,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爹,爹,我不用你養,我能養活自己,我以後還能養活你呢!我讀書,考秀才,做舉人,我會賺很多很多錢,我一定好好孝順您……」

黃鸝越說越委屈,眼淚稀里嘩啦地留下來,一邊哭,一邊說:「爹我不嫁人了,我一輩子陪著您好不好……」

黃鸝受這一次傷,只短短的三四天便瘦了一大圈,這會兒哭起來,看著越發可憐,黃老爺一看女兒這樣子,哪裡還忍得住,坐到她身邊也跟著哭了起來:「我的好女兒,委屈你了,你別哭,等爹出海賺了錢,我給你備上厚厚一筆嫁妝,到時候別人只會爭著搶著要娶你……」他說到這裡咬牙切齒地說:「我才不要你去那種混賬人家受氣!」黃老爺好歹也讀過幾年書,也在外做了幾年生意,雖然膽量不足能力一般生意沒做多大,可起碼的見識是有的,再加上疼女兒,所以魏彥提親這件事兒他聽說了也不覺得遺憾。「齊大非偶」這詞兒他正經從經書上學過,官宦人家規矩大他也知道,那等書香門第死要面子搏名聲的事兒他也有耳聞。錢氏從別的下人嘴裡聽到這件事會氣的發瘋,他卻覺得女兒拒絕了也沒什麼不好的,高攀也不是這麼個攀法。

可錢氏卻不能理解丈夫女兒的心思,她見這父女兩個說的情深意切,卻把她晾在一邊,氣的渾身發抖:「好,好,就你疼女兒,我卻是把女兒往火坑裡推的!」說著甩手便走了出去。

黃老爺見妻子出去,反倒不好再說妻子不是,只嘆了口氣:「鸝娘,你娘沒讀過書,見識短,許多事情她是真的弄不懂,她雖罵你,可心裡頭也是疼你的,你莫記恨她。」

黃鸝哪裡不知道自己親娘的脾氣,聞言擦乾淨眼淚,對黃老爺說:「爹,您說的我都明白的,我知道娘是疼我的,我沒事兒了,您趕緊幫我去勸勸娘,這事兒我沒跟二老說,確實是我的不是,我是該自己去哄哄娘的,又怕娘看到我又生氣,您幫我去跟娘說說,也幫我哄她幾句!」

黃老爺點點頭,站起身來,想要出去,卻有重新坐了下來,他再次嘆了口氣:「鸝娘,我想著等這次考試考完了,不管好壞,都讓你兩個哥哥到縣裡讀書……綠柳鎮太小了,在那地方呆久了,人要憋傻了的。」

黃鸝哪裡不知道黃老爺說的是錢氏犯傻的問題,但出來讀書確實是很好的,在綠柳鎮,兩個哥哥正經朋友都交不到幾個——讀過書的人,跟沒讀過書的人總是缺乏共同語言的,鎮上大部分少年都是在蒙學里隨便認幾個字,正經讀書的幾戶人家都是把孩子送到縣裡的,黃家這樣在家裡請先生念書是獨一份。黃鸝來到縣裡只幾天,真正出去玩也就那麼幾個時辰,可不過那麼點的時間,都讓黃鸝覺得在外頭讀書確實是好,可以認識那麼多的人,交那麼多朋友,經歷那麼多的事情……雖然她的腦袋挨了一下子,但這並沒有讓她產生什麼恐懼感,這只是個意外罷了,便是在家裡,她還不是曾經因為黃鶴不小心而撞破了頭么?

所以黃鸝對父親的話是十分贊成的:「我也覺得出來讀書比較好,死讀書肯定不行,官學里多認識點人沒壞處……好歹也學學怎麼與人相處。」她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一個小小的官學,不過是幾百個學生,都有一大堆的麻煩事兒,喝個酒都能打起來……這要是當了一地的主官,那得有多少事兒啊!哥哥們確實應該出來讀書,嗯,我也必須出來!」

黃老爺笑了起來:「是啊,所以你可別怪爹狠心,你娘要接你回家養傷,我死活沒答應。」

黃鸝連連擺手:「快算了吧,我要是回去,只怕沒事兒也能給氣出病來!啊爹,我不是想說娘,我說我自己呢,我這破脾氣,受不得氣的。」

黃老爺苦笑了一下:「你這脾氣也不知道像誰了,話說回來,你們三個,長相不提,這脾氣確實沒有一個像你娘跟我的,不像好啊,不像好……」

黃鸝聽黃老爺的口氣十分疲倦,抬眼看去,只見黃老爺的鬢邊已經有了幾縷白髮,只幾天沒見,似乎瘦了一大圈,哪裡還不知道父親是為自己擔心才弄成這樣的,心裡頭不禁一酸:「爹,要不,你別出去做生意了!這太辛苦了,等大哥考完了,興許就是秀才了,有他在家裡就不用交稅,能省上一大筆。大哥二哥到官學讀書,雖然看起來也花錢不少,可縣裡賺錢的地方也多……隨便賺點筆墨錢也就能養活自己了,爹,爹……您別處出去了,我不放心。」

黃老爺笑了起來:「我還沒老呢,便要指望孩子們養家么?我我賺得多些,你哥哥們讀書也就安心些,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便是你哥哥們到城裡讀書,又能省多少?難道還指望你們一邊讀書一邊賺出來你二哥的彩禮錢你的嫁妝錢么?若為了錢讓你們幾個沒法安心讀書,那才是本末倒置呢!你們不要多想,好好讀書,安心讀書,你們不要覺得我賺錢辛苦,我賺錢是為了這個家,你們讀書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家呢?我是沒法再去讀書的,所以只能讓你們讀書考學,而我能做的便是賺錢,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連這都做不好,那還算什麼父親呢?」

黃家固然是整個綠柳鎮唯一的讓三個孩子無論男女都讀書的家庭,可這個代價也是很大的,從黃鵬進學到現在十幾年,黃家在孩子讀書上頭的支出加到一起只怕有七八百兩銀子,這麼大一筆錢,足夠買百十畝地了!黃老爺辛辛苦苦做生意,可是這十年卻沒攢下什麼,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孩子讀書的緣故:黃家的一大家子全靠黃老爺一個人養著,錢氏完全不懂生意上的事兒,黃鵬雖然能幹,也能幫忙,可畢竟要讀書,只能當半個人用。放在別人家,別說黃鵬了,便是跟黃鶴差不多年紀的也早就開始出去幹活了,可黃家上上下下幾乎是全靠黃老爺一個人撐著的。

此時黃鸝聽父親這麼說,越發難受,可也知道父親說的是正理,勉強點點頭:「好,那爹,您一定不要跑得太遠,賺點就回來,不要貪心……您在外頭,我們總是不安心的。」

父女兩個又談了幾句,黃老爺見黃鸝臉上露出疲倦來,便讓她躺下休息,自己則走回了客房。

他回到房間里,果然看到錢氏正坐在床邊哭,只得走上前來勸道:「好了,別哭了,是我話說的太沖了,你別往心裡去。」

錢氏本來是小聲抽噎,一聽黃老爺勸她,頓時變成了放聲大哭:「你個沒良心的,你以為只有你疼孩子,你光想著顯派你疼女兒,可怎麼就不肯為兒子想想?嫁個這樣的人家,難道只是臉上好看,有這樣的夫家,隨便幫襯一把,大郎跟二郎日後的日子還用愁么?」

黃老爺本是來跟妻子賠不是的,可一聽這話,頓時臉色大變!他看向錢氏,一字一頓地說:「你明知道高攀的親事女兒十有**要受氣,竟然還打了讓她貼娘家的念頭,你是想讓她嫁人,還是想把她往絕路上逼?這樣的話,你竟能說出口!你也配做個娘!!」

他說到這裡,只覺得身心俱疲,想再說點什麼,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他扭頭朝外頭走去,任憑妻子在屋裡哭罵。

因為受傷,黃鸝並不能出門相送,黃老爺也不許她出門,她便在屋裡頭跟父母大哥告別,叮囑父母注意身體,又祝哥哥考出好名次來。黃鸝並不知道父母的矛盾更進一步,送父母走的時候,她看到母親的臉色十分難看,眼眶也紅紅的,以為母親還沒消氣,卻也並沒有多想,此刻她的心裡頭,只有對哥哥們院試的祝福,以及對自己未來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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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上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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