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陳益南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原本沉著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一方面是聽到黃鸝的聲音,說明她能下床了,身體好些了,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這句話的內容:雖然陳益南一直都認為自己這個女學生是個十分知道輕重的孩子,可畢竟沒有正經跟黃鸝談過這個問題,哪個少女不懷春?她心中也無法肯定黃鸝是不是就真的會對魏彥邵藻不屑一顧,畢竟這兩人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是十分優秀的。一個是現成的秀才,舉人幾乎沒得跑的小三元;另一個更誇張,國子監祭酒的兒子,這樣出身的孩子便是什麼都不考,憑蒙蔭都能混個官來噹噹,更不要說他本人還十分優秀。當然她並沒有跟黃鸝提起過魏彥的出身,但黃鸝起碼知道魏彥是正經的官宦子弟。可以說,社會階層比黃鸝一家高出來不知道多少個台階了!
這會兒,陳益南聽到黃鸝略有些沒精神的聲音,心裡泛出些喜悅來,可臉色卻還是先沉了下來:「鸝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太無禮了!」
說話間,黃鸝已經走進了客廳,她穿了一身淺綠色的裙衫,因額頭上有傷,頭髮全都被梳到後頭,額頭用一條寬寬的抹額包了,只是抹額雖寬,可下面墊的包葯的紗布太厚,額頭上繡花的抹額並不服帖,白色的從邊邊角角的地方露出一點來,讓人一下子就能猜到這抹額的作用只是遮住傷口跟包裹傷口的布料。她由一個比她還小些的小丫鬟攙扶著,緩緩地走到魏彥邵藻的跟前。
雖然只是幾天沒見,但黃鸝卻已經明顯地瘦了一大圈兒,原本兩頰上飽滿的肉消失了大半,跟著臉上的肉一起消失的是黃鸝臉上的孩子氣——瓜子臉的黃鸝,像在看著完全是一個少女而不是一個小女孩兒了,儘管因為才受過傷,所以臉色蒼白,而且頭上還裹了個不倫不類的抹額,但這並沒有讓她顯得無精打采,雖然說話的聲音沒有平時那麼脆亮,可看向魏彥和邵藻的眼神卻比平時要銳利許多。她的眼睛看著魏彥跟邵藻,可說的話卻是在回答陳益南的問題:「我不覺得我的話有什麼失禮的,反倒覺得這兩位客人才是真的無禮。」
黃鸝說罷看向魏彥,哼了一聲:「魏案首,我就想問一句,到底是我救了你,還是你救了我?」
魏彥見黃鸝語氣不善,雖不知道她氣從何來,但還是乖乖答道:「自然是黃姑娘救了我!黃姑娘還因為我受了傷……」
黃鸝不等魏彥說完,便扭頭看向邵藻:「邵案首,我受傷又關你什麼事兒?」
邵藻壓根就沒跟黃鸝正經對話過,此時見黃鸝的語氣咄咄逼人,也有些摸不清頭腦,姑娘家遇到這種事覺得羞惱大概……大概也正常?他摸不準黃鸝的想法,但還是學了魏彥一般,乖乖答道:「那扔酒壺的人其實是準備砸我的,因為喝多了準頭不好,這才沖著魏彥過去了。」
黃鸝點了點頭:「哦,也就是說,你們倆,一個是害我倒霉的傢伙,一個是被我救了的傢伙嘍?」她的語氣頗不客氣,但魏彥邵藻現在哪裡敢招惹她?小姑娘知道自己額頭上破了個大口子可能留疤只怕滿肚子氣呢!倆人一方面沒有跟這種厲害小姑娘打交道的經驗,一方面也確實心虛,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黃鸝卻壓根沒準備聽他們的回答,直接冷笑一聲:「我是上輩子欠你們的了?因為你們兩個弄破了額頭已經夠倒霉了,你們還嫌我不夠倒霉?想讓我搭上一輩子么!你們來報恩來賠禮的,還是來討債的?!」
魏彥跟邵藻原本滿心想著的都是黃鸝的容貌因為自己而有損,娶她也算是補償,誰知道黃鸝一開口,竟是把嫁給他們當中的一個是比破了頭壞了容貌更倒霉的事兒,一時間都呆了。
魏彥到底年輕氣盛些,被黃鸝損了一句,先是愣了一下,可隨即便打起精神說:「黃姑娘,你誤會了,在下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要娶黃姑娘,好好待黃姑娘罷了!」
黃鸝嗤地一笑:「我是缺吃還是少喝還是過的不痛快?非要你好好待我?我過的痛痛快快的,便是真破相了大不了不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靠著我這手字就能養活自己,幹嘛非要指望你好好待我?」
魏彥跟黃鸝打過兩次交道,但跟她實在也稱不上熟悉,壓根沒想到這姑娘竟然是這脾氣,被她搶白了一通,一時間卡了殼。一旁的邵藻原本其實對黃鸝並不算太感興趣,這會卻有些忍不住了。隨即搭言道:「我跟魏彥兩個同時過來,或許讓姑娘覺得煩躁了些,可姑娘也切莫因此就說這樣的氣話,黃姑娘,你額頭上的傷不過是小傷,不要因為這個自暴自棄不肯嫁人。」
黃鸝狠狠地翻了個白眼:「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自暴自棄了?我這傷還沒結痂呢,你怎麼就知道它長不好了?就算長不好又怎麼了?本朝好像沒有臉上有疤就不許進學考試不許做官的說法吧?前朝狄青臉蛋上還刺著字呢,還不是做上了武襄公,我額頭上這點傷有什麼稀罕的么?」
比起對黃鸝最多有些好奇的邵藻,魏彥畢竟還算得上是喜歡黃鸝,這會兒他聽了黃鸝的話,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也知道了自己忽視了什麼:黃鸝卻是要走科舉路子的,這種情況下額頭上破一點還真不是什麼大問題,真做了官,這點容貌上的小瑕疵又算得了什麼?想到此處,魏彥迅速地調整好了心情,沖黃鸝笑道:「這點小傷確實算不了什麼,姑娘全當我是過意不去,所以才一定想要報答一下姑娘嘛!」
魏彥這幾天心裡頭一直因為黃鸝應該會因為壞了容貌而心情不好這種可能而煩惱,想著若是能娶了黃鸝,大概容貌有損的影響對她能降低一些。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煩惱,各種想法搞得他患得患失舉止失措,而現在,見黃鸝十分洒脫地面對這個問題,魏彥雖然被搶白,心情卻好了不少,沖黃鸝開起了玩笑。
只是魏彥想要開玩笑,黃鸝卻並不怎麼領情,她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救人反要把自己搭上去,你當我傻?」
魏彥看她這樣子十分可愛,便微笑道著說:「我是誠心想要求娶黃姑娘,自然會好好對待黃姑娘,不會讓姑娘日後覺得與我成親是做了傻事的!」
黃鸝看看魏彥,嘴角往上咧了咧:「以後的日子誰知道?明明是我救了你,現在卻成了讓你得償所願娶了我,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你來求親這事情本身就是把我當傻子的!」
黃鸝說罷,掃了魏彥邵藻一圈兒:「你們還有什麼事兒么?沒什麼事的話就請回吧!報恩不報恩,補償不補償的,真不必提了,你們這報恩或是補償的方式,我可真是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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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彥邵藻出了黃家的門,站在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魏彥嘆了口氣:「這次的事兒,確實是我孟浪了。」
邵藻皺皺眉:「你之前竟不知道黃姑娘是要走科舉路子的么?我要是知道的話,定不會過來求親。」
魏彥倒是蠻樂觀:「這樣子也挺好的,我本來也挺擔心的,畢竟沒跟爹娘打招呼,現在正好,黃姑娘現在不答應,我可以日後慢慢談,也不用拿著額頭上的傷說事兒,說起話來到更自在些。」
邵藻有些意外地看看魏彥:「怎麼,你不生黃姑娘的氣?」
魏彥笑道:「是我行事孟浪,也實在自視甚高惹人討厭,有甚好氣的?我看邵兄也沒生氣嘛!」
要說邵藻沒生氣,卻也不是事實,他是真的有點生氣的,只是比起黃鸝,他更氣自己沒把事情打聽清楚,若打聽清楚,自家祖母只怕壓根不會來提親,也就不會做出今天這般不妥當的事情了。他確實想娶個拎的起來的妻子,可是黃鸝的話那顯然是不合適的,自家本就人丁稀薄,若是做妻子的也不管家事在外頭忙碌,又有誰來照顧祖母?想到此處邵藻暗暗嘆息:自家祖母確實猜對了,黃鸝果然是個聰明姑娘,壓根不把魏彥的家世地位看在眼裡……可是她太聰明了,壓根就不是小小的院牆能夠攔得住的,好則好矣,確實在不是自己的良配。只是這些話卻不好跟魏彥專門來說,於是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又跟魏彥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便各自告別回家了。
魏彥邵藻各自走人,這邊黃鸝卻也泄了氣一般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對陳益南道:「老師,這幾日讓您費心了!」
陳益南搖搖頭:「倒也沒什麼費心的,都是別人在忙……你的頭還疼么?」
黃鸝點點頭:「還是有點疼的,不過不厲害,」
陳益南嘆了口氣:「可知道錯了?」
黃鸝點點頭:「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瞎看熱鬧了,還有就是,老師,那軍馬跟教拳腳的師傅什麼時候能到?我要是會寫拳腳功夫,這次肯定不至於摔成這樣!」
陳益南愕然道:「你傷成這樣,最後就只想著該學點拳腳功夫?」
黃鸝哭喪著臉道:「我倒是還挺擔心腦袋上的疤瘌的,問題是擔心也沒用啊,我現在又看不到情況……而且我原本是挺為這個疤瘌煩心的,可是剛才看了魏彥跟邵藻,忽然覺得沒什麼可煩的了!」
陳益南問:「你又想通什麼了?」
黃鸝嘆了口氣:「我想到隨便嫁個人的可怕,就覺得腦袋上多個疤不算什麼了!」
陳益南道:「什麼叫隨便嫁個人?你當小三元是什麼?還有,你知道魏彥的爹是什麼人么?」
黃鸝蔫蔫地說:「魏家在開封為官的,官位最高的御史中丞……魏彥總不至於是魏中丞家裡的吧?」
陳益南嘆了口氣:「這倒不是。」
黃鸝哦了一聲,正想說「那不就結了,有啥了不起的」便聽陳益南幽幽道:「他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魏明德。」
黃鸝正喝茶,聞言噗地一口茶噴出來,雙目無神地看向陳益南:「老師,我是不是白白把一次大好機會給錯過了,嗯,答應了這門婚事的話,說不准我明年能直接混上個貢生啥的?」不等陳益南回答,黃鸝已經自顧自地給出了答案:「唔,考得不好的話讓我當貢生那是舞弊,考得好了誰又能攔住我的路,嗯,所以其實無所謂嘛!」
陳益南輕輕笑道:「鸝娘,你錯過魏彥,真的不覺得可惜?」
黃鸝道:「他家世學問挺好的,日後一起考學的話可以討教下功課,可是要成親什麼的……算了吧,我又不喜歡他!」
這下陳益南還真有些驚訝了:「哦,連魏彥你都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黃鸝想了想,嘆了口氣:「不是他不夠好,魏彥好歹也是個衙內呢,還是個書讀得好,有著大好前程的衙內。可我又自己便是要考學考試的,大好前程我自己也賺得到,何必指望別人的?至於魏彥想要對誰好,那是他的事,我是不懂那些大戶人家的規矩,可是總覺得,要是跟他成親,我肯定沒法像想在這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快我若沒法考學的話,那日後活不快活,就真要指望魏彥說話算數,須得他對我好才行了。所以我想著,與其找個對我說要對我好的,還不如找個須得我對他說我會對他好的呢!」
黃鸝這番話說的彎彎繞繞,很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能說出的話,其實她也未必懂什麼夫妻之道,可是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喜怒全系在丈夫孩子身上的錢氏方才才又鬧了一場,可任憑她嗓門再大,黃鵬一瞪眼她便不敢鬧了,黃鸝本來被錢氏吵的頭疼,可看她在大哥面前小心翼翼的樣子,由著實替她難過:活了半輩子,討好丈夫也就罷了,到頭來竟連孩子也要討好,這樣的日子有甚意思?而她若是嫁了魏彥,不是靠自己成為高門大戶而是嫁到高門大戶裡頭的話,只怕一個不小心,便要落得比自己母親還慘的地步!
陳益南聽黃鸝說的明白,心中也有些詫異,轉念想到下人提起的黃鸝父母的情況,心下也就瞭然了。當下又跟黃鸝聊了幾句,提醒她回去催促兩個個個趕緊收拾行裝去濟南,便讓她回房休息去了。
魏彥跟邵藻來提親的事兒,對於黃鸝來說只是一件小事兒,所以她也並沒有往心裡去,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趕緊跟黃鵬說了考試的事兒,黃鵬看黃鸝精神確實不錯,便答應她下午便回去收拾行裝,又問黃鸝可需要母親在此照料。黃鵬這話問的沒頭沒尾的,但黃鸝立刻就明白了:從人之常情上來說,黃鸝受傷,有母親在身邊照顧自然好些,可錢氏實在不是什麼明白人,她留在這裡只怕不但照顧不到黃鸝,還要給黃鸝添堵,所以黃鵬才問黃鸝這個問題,作為黃家如今實際意義上的最*oss,黃老爺可能沒本事很順利地把老婆勸回綠柳鎮去,但黃鵬一定沒問題。
黃鸝對哥哥的意思十分清楚,她想到自己睡著了還要被母親建立的聲音吵醒這一點就覺得頭大,再想到萬一被她娘知道自己拒絕了一個四品官的兒子的提親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覺得只要想想一下那場景都有些生無可戀的感覺,立刻表示自己這裡不需要人照顧了,讓母親回去幫忙收拾哥哥們的行裝吧!當然這話純粹是託詞,考試的東西有黃鵬的妻子安氏操心,可比老娘錢氏靠譜多了,不過好歹也是嚴格正當理由,用來說服錢氏還是有點用的。
黃老爺見黃鸝沒事了,不好意思打擾陳益南太久,聽說兒子要回去準備考試的事兒,立刻表示自己也要回去準備出門做生意的行裝,女兒放在這裡他很放心,決定明天也帶老婆錢氏會綠柳鎮。可錢氏哪裡肯答應?女兒才醒過來,頭上會不會留疤還不知道了,她哪裡敢就這麼直接走了?於是舊事重提,她又開始鬧著要麼她留在這裡住上一個月直到黃鸝腦袋上的疤瘌掉了,要麼她帶黃鸝回鄉下養病。
不過這次大家早有準備,錢氏才開始與黃老爺爭吵,黃鵬便速度出現,直接問錢氏若黃鸝回了鄉下,沒有好大夫,病情出現反覆怎麼辦?當然住在這裡不走選擇項更不要提了,直接就給呼過去了:開什麼玩笑,陳大人收個學生,白賠銀子養學生也就罷了,學生的媽也賴著不走,這算什麼事兒?
黃鵬對付錢氏想來是兵不血刃,幾句話就把錢氏搞定,連黃老爺想要再住一晚上在多陪陪黃鸝的想法都被黃鵬推翻了:開什麼玩笑,他自己下午就回家,自家老娘想一出是一出的,萬一賴到第二天又改主意怎麼辦?趕緊趁著自己在,直接把老娘帶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枝節。
黃鸝聽說母親被哥哥說動,決定下午就走,頓時也鬆了口氣:阿彌陀佛,趕緊回去最好了!這要是讓老娘知道提親的事兒那可又要麻煩了!
這世上的事兒便是這樣怕什麼來什麼,黃鸝滿腦子想的都是千萬不要讓老娘知道這件事兒,誰知道吃了午飯她正睡午覺呢,便被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吵醒:「你個敗家的丫頭,給我起來!你倒是與我說說,為什麼把知縣老爺的外甥給趕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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