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
楚王熊槐已經到邯鄲兩天了。他整整睡了兩天。趙王沒有說要見他,他也沒有提出要見趙王。被秦國囚禁了兩年,往日養尊處優積累下的脂肪已經耗盡。他不知道秦人為什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囚禁一國之君,他更不知道秦人為什麼不殺了他。現在在趙國,館舍里要什麼有什麼,路途遙遙,他已經都懶得再想這些問題,甚至懶得回楚國了。
狐嬰跟著肥義來看過熊槐一次。肥義只是搖了搖頭,沒說什麼。狐嬰看著楚懷王縱慾過度虛耗了的身形,暗道楚國在他手裡不滅真是沒天理了。
趙王何本來並不想收留楚王。因為收留了這個累贅,秦王已經派了公子市上路了。來的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為了追回楚王熊槐。公子市是秦昭王的同胞弟弟,受封涇陽君。當年就是他執行張儀之計,在武關擒拿了被騙的楚懷王。現在秦王居然又派了他來,可見緣分一詞誠不我欺。
秦昭王得知熊槐逃脫的消息遲了整整兩日,他當天就派出了公子市去攔截。可惜后黨的勢力也不容忽略,楚懷王已經到了趙國,公子市還沒能出咸陽。直等到宣太后在趙國的細作回報趙國納了楚王,公子市才得以用王命金牌踏上前往邯鄲的官道。
此時的宣太后也並不輕鬆,坐她對面的魏冉,她的弟弟,手中正在看一份帛書。帛書也是蟲鳥篆寫就的,正是楚國春申君黃歇的私信。魏冉看完,笑道:「到底不是他黃歇的家業,送起來還真大方。」宣太后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在弟弟面前她一向不怎麼注意。
事實上她不論在哪個男人面前都不曾注意什麼,除了兒子秦昭王。秦惠文王死的時候她還不過二十五六,如此年輕就做了太后,不知羨慕死了多少人。武王盪死的時候她也才三十不到,正是青春妙齡。自從趙王雍和燕王職立了那個八歲的公子稷,她這個太后就越來越不舒坦了。雖然現在的秦王稷是她的長子,只是這個長子還不如不是親生的武王贏盪貼心。若非趙國的干預,此時的王位就是公子市的了。宣太后打了個哈欠,起身回後宮沐浴去了。
說起來,楚國女子善於養顏,所以宣太后每日必用蘆薈玫瑰百合等芳草沐浴。也因此年近四十還是風韻猶存,迷倒的男人不知幾多。其中最為之神魂顛倒的無疑就是義渠王了。義渠乃是戎國,一直是秦國的北方大患。若是沒有宣太后獻身安撫,秦國也不敢大肆經略南方。
看著姐姐離去的背影,魏冉心中莫名的煩躁。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拜姐姐所賜。雖然他並不樂意聽到姐姐被人背後罵作淫婦,但是自己能管得了姐姐的事么?就像這次黃歇賄賂姐姐要放回楚王,自己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可惜自己一介武夫,要是丞相樗里疾還活著,也就沒這麼麻煩了。
「要是樗里疾還活著,小狐嬰就有得玩了。」趙雍召見肥義,賜座賜飯,君臣兩人同笑道。
「小狐嬰怎麼不來?」趙雍的詔告中雖然沒有點狐嬰的名,不過卻明說續當日未盡之意。當日的主角自然就是狐嬰,這點上肥義怎麼會不知道?肥義答道:「主父,小狐嬰說有寶物要敬獻主父,即刻就到。」趙雍笑道:「寡人能得狐氏子便已是寶物了,還要什麼別的寶物。」肥義當即拜道:「主父英明,金玉非寶,人才是寶,誠哉斯言。」趙雍聽了受用非常,正朗聲大笑,侍衛來報,狐嬰請見。
狐嬰登堂的時候還牽來了一匹馬,說是進獻主父的寶物。趙雍當即命狐嬰牽馬進來,見了那馬卻是一驚。趙雍從小在代郡狩獵,相馬之術非比尋常。這馬雖然不錯,卻也不過就是中上資質,還算不得寶。
只是這馬的馬具頗為新奇。馬背上並非毛皮毯子,而是一個兩頭凸起的木製坐墊,坐墊下垂著兩個像是踏腳的鐵環。
「小狐嬰,這是什麼寶貝?」趙雍摸著馬鞍。
「主父,」狐嬰笑道,「這是助我大趙騎兵所向無敵的利器啊。」在趙雍和肥義的目瞪口呆之下,狐嬰笑著將馬鞍為何要兩端凸起,馬蹬的用處,為何又要改進轡頭,一一說得詳細。趙雍看了眼肥義,笑道:「此子果然是天賜之寶。」史上第一個重視騎兵建設的君主,當然不會不明白馬蹬的意義,內心澎湃非常。
「如此一來,騎士便不會前後滑動,也能在馬上發力,衝鋒陷陣。改了轡頭,馬匹在奔跑之時也不會胸悶。」狐嬰總結道,沒等趙雍表揚,又屈起馬蹄,指給趙雍看:「主父,這是小子命人打造的蹄鐵。」趙雍摸了摸,和馬蹄一樣大小,用鐵釘釘在蹄子上。「如此一來,騎兵便可長途奔襲,即便跑在山路也不用擔心馬蹄開裂了。」狐嬰道。
趙雍此時真是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只是拍了拍狐嬰的肩膀,道:「他日開疆拓土,必是你的首功。」狐嬰當即拜倒:「小子有個不情之請。」趙雍慷慨道:「都准了,儘管說。」
「小子想要黃金百鎰!」狐嬰本不想這麼早暴露自己的秘密武器,但是為了騙取投資人的信任,獲取資金援助,這也是不得以的辦法。
趙雍想都沒想,笑道:「以子之功,百鎰之賞還是輕的,寡人再賜你白璧一雙。」肥義卻微微皺眉,照他想來,當乘機請主父召回狐不疑,這才是正理。誰料狐嬰接下去說的更讓肥義。狐嬰道:「如此,小子便返回原陽,為主父操練一支騎兵,待小子弱冠之年,再來報效主父於馬前。」
趙雍和肥義同時一驚,居然說不出話來。
「主父,相邦大人,這馬鞍馬蹬之事,請勿輕傳。管子曰隱兵,孫武子曰奇兵,此之謂也。」狐嬰又將粗布蓋在了馬鞍上。
一抬頭,狐嬰看見了一個中年寺人正賊頭賊腦朝這邊探望,不禁心中一陣煩躁。正好趙雍道:「寡人領兵二十年,自然知道軍機不可輕泄。」肥義也道:「如此神奇之物,自然不能落入外邦之手。」狐嬰指了指那個寺人,道:「主父,若是他人復得此物,請誅寺人。」趙雍順著狐嬰的手指望去,正是連乘。
連乘聞言頓時跪下,哭道:「小奴服侍主父十數年矣,豈會背主?請主父饒命!」趙雍也是不舍,此人用著順手,便替連乘求情道:「此人跟隨寡人多年,定不會相叛。」
狐嬰主掌人力資源部時,閱人無數,當下冷冷道:「若真是忠心,便該自刎以全主父恩義。」連乘磕頭如搗蒜,只是求饒。趙雍也道:「此等賤民,膽小如鼠,怎敢叛我。小狐嬰多慮了。」狐嬰請罪。趙雍當然不會罰他,只是讓他入席共進午餐,又令連乘去從府庫撥百鎰黃金,白璧一雙,送到相邦府。
從宮中受宴回府的路上,肥義對狐嬰道:「小狐嬰啊,你怎不求主父下詔,讓你狐氏重回邯鄲?」
狐嬰心中想了又想。他一直在思量肥義的結局,自己到底只是個歷史票友,對於趙國這段歷史只知道個大略,這位忠厚的老者什麼結局,狐嬰是一點都不清楚。他唯一肯定的就是公子章作亂,趙惠文王在公子成和李兌的幫助下粉碎了公子章的叛亂。公子章逃入沙丘主父離宮,惠文王圍離宮,殺公子章,餓死了主父趙雍。
「相邦大人,」狐嬰答非所問道,「主父青春正盛,為何要禪位當今王上呢?」
肥義嘆了口氣,道:「你還年少,不曾經歷過國君交替時的慘烈。趙國國君交替,幾乎代代皆是血親相殘。主父正是有鑒於此,故而壯年傳位,一來避免了兄弟相殘的人倫慘劇。二來也可以讓大王有些治國經驗,不至於將來走上彎路。」狐嬰輕輕點頭,看似十分贊同,突然發問道:「主父是不放心是代郡郡守大人么?」
肥義猛然一顫,聲調都變了:「你……小孩子家,切莫胡言亂語!」
狐嬰知道肥義不會責罰自己,放膽道:「相邦大人,公子章與公子勝,主父更寵愛誰?」肥義被狐嬰一震,一時還在琢磨,隨口道:「自然是公子章。」狐嬰早知道這個答案,笑道:「那為何公子勝弱冠之年便受封平原君,公子章卻只是代郡守?」
是啊!為什麼?因為主父想封公子章為代王啊!肥義心中一陣恐慌,他看著狐嬰的眼睛,這雙十六歲少年的眸子,居然有如鬼域的大門,把自己的一切都吸了進去,只留下驚慌和恐怖。
「有田不禮為相,代王必反……」狐嬰輕輕道。
「所以你要回原陽避禍?」肥義再不敢當狐嬰是個少年了。
「君王家事,再怎麼折騰坐王位的總是趙氏子孫。身為外臣實在不該摻和。」狐嬰勸道,「相邦何不告老還鄉,或是隨小子北上會一會故友?」
肥義動心了。若是他告訴主父,主父也定然會說公子章不會亂來。事實上,當初封公子章為代郡守,肥義就反對過。代郡實在太重要了。正是因為趙襄子當初認識到代地的重要,趙簡子才將位置傳給了這個有翟人血統的庶齣兒子。能如狐嬰所言一走了之么?肥義問自己。
不能……
公子何是肥義的學生,肥義是公子何的師傅。肥義由衷地相信公子何能夠繼承主父的宏圖大業,一振趙國。既然公子章有野心,那就讓他來吧!肥義身子里的狄人血液燒了起來,他和他的族人一樣,從未害怕過強敵!
「相邦大人,」狐嬰見肥義良久不語,道,「公子成李兌之流……敬而遠之吧。」
肥義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想,狐嬰整日呆在府中,最多不過與幾個門客清談,對朝政為何如此清楚,簡直比自己這個相邦還像是相邦。肥義當然不知道漢人寫了一本《史記》一本《戰國策》,明人有本《東周列國志》,這些書作為歷史票友乃是必讀的。而狐嬰還是個偽歷史票友,如果他能記熟前兩本書,起碼能知道肥義這位趙國名相的最終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