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沙丘的春天
預見三國聯軍的崩潰並非只有狐嬰一人,趙雍也清楚齊國的意氣用事,韓魏的見小利而不顧大局。尤其是密探回報,秦國連十三歲的男丁都徵用了,又不向楚趙等中立國求援,可見其抵抗決心之強。也因此他才無奈地看著這個好機會從指縫間溜走,如果當時下更大的決心,早兩月出兵,或許現在咸陽都是姓趙的了。
雖然內中的遺憾讓趙雍沒有絲毫的喜悅,但是平定樓煩也是一件要上告太廟的武功。所以趙雍要在沙丘大宴群臣。沙丘本是商紂王建造酒池肉林之所在,的確是風光幽美,氣候宜人。只是因為有商紂之鑒在前,大臣中頗有反對國君巡幸沙丘之人。
趙雍選擇沙丘的原因卻也是因為商紂。此番全國精銳一加調動,趙國人力不足的短處便明顯起來。若真是四十萬軍隊攻秦,日用度耗就需要五百萬民夫!若是咸陽久攻不下,則兵員補充,民夫調用更是不可勝數。以趙國三百萬總人口的家底,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以他只調了三萬騎兵給狐嬰,一來是鍛煉狐嬰,二來是他也知道四十萬大軍只是個招牌,真要全部出去打,自己肯定是先垮了。故此借著商紂**的典故,他要在沙丘召集群臣,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增長趙國人口的法子。
肥義贊成主父的增丁國策,卻不贊成在沙丘。他主張就在邯鄲慶功,免得節外生枝。但是近三十年的朝夕與對,他也知道自己是無法改變主父的想法,只得從命。在離開桐館路過趙王寢宮的時候,肥義心有所感,居然直步入了寢宮,走到了門口才讓人通傳。
一個寺人躡手躡腳走了出來,對肥義行了一禮,道:「相邦大人,大王正在午休,相邦大人能否稍候片刻。」肥義擺了擺手,道:「你是何人?為何看著你眼生?」那寺人道:「奴臣信期,才在大王身邊服侍,故而大人看奴臣眼生。」肥義點了點頭,道:「你好生記得,出宮之後有人要見大王,須先來通報本相。」
回到相邦府的肥義並沒有輕鬆下來,中尉李兌早已經等在那裡了。李兌今天來,居然是勸肥義告老,回封邑享天倫之樂。肥義大驚,居然有人敢如此無禮。李兌道:「相邦大人可還記得兌早先所言?」肥義反問道:「中尉大人是說安陽君造反?」李兌避而不答,道:「相邦大人也已經是高壽了,歷經三朝,何必冒此風險?莫若讓位於大司馬公子成,以全晚節。」肥義冷聲道:「大司馬德高望重,乃主父之叔父,公室之魁首,他要坐這相邦之位,實在是恰當得很。只是我肥義受先君託付,輔佐主父三十年,繼而見用於大王,雖不才,卻不敢辜負先人錯愛!」李兌無奈道:「相邦何不重自家性命?」肥義惱怒李兌的威脅,一向溫和的他居然猛擊几案,厲聲道:「肥氏一族生死何須大人多慮!義惟有八字:死者復生,生者不愧!但求無愧於先人而已!」李兌討了個沒趣,悻悻回復公子成去了。
從一開始就心情不暢的肥義最後還是隨著邯鄲官員們的車隊去了沙丘,只是他擔心趙王何的安危,所以隨了王駕。
看著駱繹不絕的車隊進駐沙丘,狐嬰隱隱有些得意。他在靈壽並沒有驚動任何人,龍騎兵甚至沒有入城。略一整備之後,狐嬰就趕往了自己在沙丘的據點,那個村子已經越來越像是真實的農莊了。人口越來越多,大量的奴隸在這裡中轉,送往原陽。也因為這樣,村子居然成了常集,每五天便有附近的村民來趕集交易。
黔氏兄弟向狐嬰彙報時滿臉喜色,可狐嬰卻高興不起來。人多口雜,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探知自己廣招私兵,並不是一件好事。
狐嬰視察了一下農田和貿易的賬目,疑道:「你們不是不識字么?這個賬目怎麼這麼清楚?」黔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道:「兄弟們還是不認字,只好讓那幾個越國奴隸幫著記。」狐嬰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照我看,非但可以讓他們幫著記帳,還可以讓他們教你們識字。」黔乙笑道:「既然少爺這麼說了,小的馬上就去安排。其實已經有不少孩子都跟他們識字了。」狐嬰點了點頭,道:「將那些奴隸叫來讓我看看。」
很快,狐嬰堂下就站了一排奴隸,共十六人,年長的已經是鬍子花白,年輕的不過十來歲。狐嬰掃了他們一眼,見他們一個個膽怯地低著頭,怎麼都難相信他們曾是一國權貴。這也沒辦法,**年的奴隸生活把他們的傲氣全磨滅了。
「你們都是越國公室子弟?」狐嬰問道。
為首那個年長的上前一步道:「回老爺,我等皆是越國公室子弟。」狐嬰聽著他們的口音,隱隱有些熟悉的感覺,道:「賜坐。」等眾人都坐下了,狐嬰道:「我也算是越國人吧。諸位在這裡生活得可好?」眾人一愣,轉而抱頭大哭起來,為首那長者更是泣不成聲,淅瀝中只知道道好。雖然狐嬰這個身體沒有一點越國的血統,不過前世的狐嬰卻的確是越國會稽人,這也是隱藏在狐嬰內心深處的一絲鄉情。
當得知狐嬰要送他們回越國為官,眾人先是難以致信,接著便是嚎啕大哭。「若能得返故國,老爺便是我等的再生父母。我等定然感恩不盡……」為首那老者跪倒哭道。狐嬰沒想到氣氛如此壓抑,只得揮手讓他們先下去了。
「才買到這點?」狐嬰對黔甲道。黔甲道:「少爺,這越國公室全在楚國,處死的處死,藏匿的藏匿,又隔開了這麼久,能買到這些已經不錯了。哦,對了,少爺,這還有一個越國公主,聽說是越王無疆的幼女。這裡就屬她的身份最高貴了。」狐嬰道:「剛才怎不見她來?」黔甲道:「她……在教村裡的孩子們識字。」事實上,因為此女身份高貴,頗為其他越國公室子弟所忌,並沒有告訴她主家召見的事。狐嬰點了點頭,道:「那咱們過去看看。」
黔甲領著狐嬰到了村頭的社廟,裡面供著一方土地神。神壇之下,一個宮裝女子正躬身教導孩子們在沙盤上寫字,頭髮還是越國的習俗,長長地披在身後,就在發末半尺處用紅繩打了個結。衣裳雖然打著補丁,卻洗得乾淨。待她回過頭,狐嬰真有種驚艷的感覺。
他這一世十七年來真沒有見過什麼美女,陳安的夫人或許勉強能算,卻因為太像前妻,讓他很不舒服。這位越國公主長著典型的越人圓臉,眼睛也不怎麼大,卻怎麼看都有種高貴祥和的感覺。略微的清瘦也讓她更添了一絲嬌柔,讓人憐惜。
「你也是來學字的么?」軟軟的越腔雅言輕輕撫過狐嬰的耳鼓,卻被狐嬰自己的心跳壓了下去。狐嬰低頭一看自己的衣裝,果然是農家打扮,當即道:「正是。還請姐姐教我。」黔甲略一吃驚,卻聰明地什麼都沒說。
越女讓狐嬰自己搬了沙盤,坐在末座。狐嬰乖乖坐在那裡,只發現多年來居然沒有注意過女子的身形,微微有些恍惚。
「你學過寫字么?」越女見狐嬰的字筆勢剛毅,承合有度,顯然不是初學。狐嬰只專註于越女,隨口問道:「敢問姐姐芳名。」那越女臉微微一紅,道:「我叫幽姬。」隱不可見者謂之幽,並不是個好字。狐嬰聽了微微有些詫異。幽姬見了解釋道:「國破之時,奴方九歲,為楚將屈氏所獲,以作陪讀,取名為幽。」狐嬰恍然大悟,道:「小生狐嬰,還請姐姐賜教。」此時距離越亡國將近十年,狐嬰不過十八,的確是要小了幽姬一兩歲。幽姬疑道:「狐氏?你是主家派來的?」狐嬰笑道:「正是。」
哪知幽姬聞言,面露驚恐之色,道:「莫非主家這就要將我們賣了去么?」狐嬰大笑:「主家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將你們這些越國公室找了回來,是要復越國國祚,怎麼會將你們賣了?」幽姬吃了許多的苦,並不輕信,道:「妾聽說有越室之後立了東西百越之國,為何不是他們復國祚?再者說,楚國就甘心讓我們越國復國么?」狐嬰笑道:「其中自然有我們少爺縱橫交通,那楚王才能讓越國復立啊。」幽姬聽了,眸中只是一閃,轉瞬便有暗了下來。
狐嬰一心都撲在幽姬身上,這神色變幻怎麼會覺察不到?當即問道:「姐姐為何面有憂慮之色?」幽姬嘆道:「我在楚國陪讀,也聽得楚人說我越國如何失政失國。初時只是惱怒,後來想想,自我勾踐王之後,果然沒有一個有為明君。宗室權貴又只知狂征暴斂,魚肉百姓……如此苛政之國,不復也罷。」狐嬰不料幽姬居然能做出如此深刻的檢討,內心又是如此仁善,不禁更是神馳物外。
幽姬本性其實頗為開朗,只是奴隸的身份壓得她一日比一日憂愁,直到這裡才算好了些。她見狐嬰十分好相處,只道也是一樣的奴僕,便也沒了隔閡,道:「你姓狐氏,想是主家親近的僕人了吧。」狐嬰一愣。幽姬又道:「能否傳達主家,奴妾不求復為貴人,只求能以庶人之身,在這小村教養幾個蒙童。」狐嬰看著幽姬的雙眸,良久方道:「若是姐姐不去越國作貴人,主家何必買你回來?哪有主家買了又放掉的道理?」幽姬本以為這狐氏定與越國有些淵源,聽狐嬰的口氣卻又不像,不禁迷茫不知所措。
「除非……」狐嬰拖長了聲音,故意賣著關子。幽姬哪經過那麼多世故,不禁瞪大了眼睛等狐嬰說出來。狐嬰飛快道:「除非你嫁給我!」幽姬聞言果然出乎意料,失聲叫道:「嫁給你?」狐嬰童心大起,逗她道:「怎麼?委屈了你不成?我在狐氏族中也是能說得上話的,你不過……」說到這裡,狐嬰發現幽姬居然哭了,兩滴眼淚落在沙盤上。
狐嬰也急了,忙道歉道:「小生口不擇言,姐姐莫怪,姐姐莫怪……」幽姬抹去淚珠,慘然一笑道:「我只是一時感傷。莫說我是亡國之人,就算我還是越國貴胄,這婚姻大事又哪裡是我能說了算的。既然賣與了主家,自然還是主家說了算。小哥又何必來問我?」狐嬰聽了也頗有感觸,恰好有個孩子寫完了字,急著要幽姬褒揚一番,這才破了冷場。
狐嬰偷偷出門,對守在門外的黔甲道:「好生照顧好此女,她有何要求,只管應承她。」黔甲連連應是,心道:這女子其貌不揚,老爺到底是看上她哪了呢?狐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可讓她知道我的身份。」黔甲又連聲稱是。
狐嬰回到屋裡,不禁又想起了幽姬的身形容貌,還有獨特的帶有越調楚音的雅言,不禁心中搔癢難耐,恨不得這就將幽姬叫來告知一切,擇日成婚。這種感覺只有當年大學中熱戀時才有……也或許是前世的陰影太過濃烈,狐嬰內心又隱隱有個聲音,要他冷靜。雖然在這個時代女子要紅杏出牆是千難萬難,作為狐氏的兒媳要紅杏出牆更是屬於小概率事件。狐嬰也明知這一點,可這層陰影總是在他心頭,莫明其妙地徘徊不去。
趙雍的沙丘大朝並非一日兩日便能準備妥當的,樂毅和拓的軍報也不是天天都有。狐嬰正好忙裡偷閒,每日早起下地裝模作樣的勞作一番,便能與前去社廟的幽姬「巧遇」,兩人開始只是同行,漸漸話題也多了起來。幽姬喜歡聽狐嬰講代郡的大草原,狐嬰也喜歡聽幽姬的聲音,尤其是幽姬說起幼年時在越國的往事,只覺得宮內的生活也是豐富多姿,充滿了趣味。
等沙丘的戒備一日日嚴謹了,狐嬰已經開始挑唆著幽姬逃課了。幽姬也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社廟匆匆布置了功課,讓孩子們自己照著臨摹,便偷偷跟著狐嬰去湖邊垂釣,聽狐嬰講故事。
狐嬰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抵觸用權勢壓迫幽姬,因為在這個世界,愛情實在是太奢侈了。對他這樣註定要聞名於諸侯的人而言,更是可望不可及的事。短短几日的交往,狐嬰相信自己找到了這一生的真愛,而且自己也肯定能承擔起愛的責任,照顧她一輩子。
「嫁給我吧。」狐嬰再次開口求婚的時候表情十分嚴肅。幽姬也沒有哭,只是對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發獃。狐嬰道:「我以狐氏之名發誓,若有負於你,皇天后土共棄之!」幽姬眼中噙著淚,看著狐嬰道:「我是主家買來的,便是你也未必能由得了自己……」狐嬰一把摟住幽姬,也不顧幽姬的掙扎,強吻了下去。幽姬初時還牙關緊閉,扭頭反抗,卻又不想傷了狐嬰的一片心意。兩行清淚,徹底從了狐嬰。
遠處的叢林里,埋伏許久的狐戊狐丙兩人對望一眼,又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