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必不我絕!
終於等到了狐嬰獨處,狐戊兩人上前報道:「主公,安陽君趙章預計明日午間將到沙丘。屬下等以按主公吩咐,買通了舍監繆賢,將沙丘西宮安排給了安陽君。」
沙丘離宮其實有三座,其中最宏偉大氣的便是正宮,那是主父趙雍的居所。其次是東宮,為趙王何所居。西宮本該是眾權貴的居所,狐嬰買通了繆賢,借口西宮屋舍多有破敗,無法安置那麼多公室,只讓安陽君入住。如此一來,安陽君便可放心地謀划他的奪位之事。這點卻是連趙章田不禮都不知道的。狐嬰認準他們會兵敗,也就不去討這個人情了。
其實狐嬰想到的,田不禮早就想到了。繆賢之所以那麼痛快就答應了,主要還是田不禮在狐嬰之前已經奉上了重禮。
有一點又是狐嬰和田不禮都沒想到,卻被繆賢這個陰陽人想到了。大司馬公子成手握四郡之兵權,中尉李兌又溝通了朝堂大半的大臣,雖然有相邦肥義壓著,其風頭便是瞎子也該能看出來的了。繆賢以狐嬰與趙章的賄賂為敲門磚,前去拜訪了行營幕府里的公子成。
李兌道:「趙章謀亂,那是定然的。沒想到狐氏也與趙章攪在了一起。」公子成默然不語。李兌又道:「不過狐氏興於原陽,是趙章那邊的人倒也不足為怪。」公子成此時才悠悠道:「狐氏並非趙章的人。」李兌一怔,道:「大司馬何以知之?」公子成道:「這賄賂舍人之事,只需一人便足矣,何必兩家出面?」李兌一聽倒也有理,問道:「那狐氏……」公子成道:「狐氏與我們一樣盼著趙章謀亂,只是他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公子成看了一眼李兌,他知道李兌與狐嬰之間的私仇,所以明知狐嬰不可能投靠過來,卻實在想不通狐嬰這麼做的目的。
「或許狐氏以為趙章能夠成功,先暗中鋪下後路,即便趙章兵敗,狐氏也不至於受到牽連。」李兌捻須道,「果然是老謀深算的狐狸啊。」「恐怕並非如中尉大人所言。」幕府角落裡坐著的客人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狐氏是想救主邀功。」
公子成與李兌兩人齊齊朝那人看去。那人心中暗嘆:此二人皆非成大事之人。公子成道:「先生能否賜教一二。」那人道:「狐氏毅然舉家遷徙邯鄲,並未留在原陽,可見其並非牆頭之草,僥倖投機之輩。否則以原陽地利,若是趙章兵敗,定能逃出趙國,或往秦,或往燕。」李兌道:「莫非狐氏認定趙章能成大事?」那人笑道:「若是如此,狐氏早就投入趙章一夥,何必還若即若離?」公子成道:「未必就不是一夥,否則趙章為何將三萬騎兵乖乖交與狐嬰?」那人抿了抿嘴,沒有說話。李兌道:「總而言之,現在大司馬大人手控四郡之兵,趙章即便不來惹事,咱們也不能讓他活著回代郡!」公子成為對付趙章處心積慮,甚至還約了齊人為外援,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當下又看了一眼那人,緩緩在馬紮上坐了,閉目養神,心道:哼,狐氏想救主邀功?笑話!他狐氏憑什麼救主?若說是老夫,那倒差不多了……
那人辭別了公子成李兌,徑直前往東宮。他求見的並非趙王何,而是和趙王住一處的平原君趙勝。趙勝能住在這裡,還是受肥義之託。一來趙勝的私兵不少,可以充王護衛,二來趙何也很喜歡這個庶兄,平日粘得很緊。
趙勝聽了來人的回報,道:「是這樣啊……趙安,本君倒覺得公子成所言有理。你想,到時候公子成四郡之兵齊發,誰能救得主父出去?」趙勝見趙安不語,笑道:「莫非你認為本君也不是成大事之人?」趙安連忙道:「安怎敢作如此想。安所謂公子成李兌成不了大事,乃是因為此二人聽我不願附和便目露凶光,如此氣量胸襟如何成得了大事?君上卻是胸襟廣闊,虛懷若谷,怎麼會成不了大事?」趙勝聽了舒服異常,仰天大笑之後道:「現下也不管那麼許多,總之還是照你說的,跟在公子成身後,無論哪邊勝了,本君總還是平原君。」
兩日後,主父的車隊也到了沙丘,大朝之期定在了翌日午間。
公子成操縱的四郡守兵也已經到了沙丘不足三日的路程。趙章的家兵,五千精銳,也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沙丘地域。狐嬰拿著密報,第一次起了寒慄,不經意間喃喃自語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幽姬已經被狐嬰騙去了邯鄲,兩個火狐隊員也混雜在車隊之中,受命保護她。現在讓狐嬰吃不準的是肥義,到底該以何種方式去警醒這位對自己有恩的老者呢?雖然已經安排了五個火狐隊員在肥義身邊,可事態的發展卻總是讓狐嬰擔心。
大朝過了。
趙雍看著呆若木雞的兒子坐在王位上受眾大臣朝拜,不禁又生了反悔之心。看著長子安陽君趙章那副誠惶誠恐行禮的模樣,又讓趙雍想起了兒子當年在軍中的膽略和魄力。此消彼長,趙雍更起了立二君於趙的**頭。
「主公,」狐丁來報,「主父傳大王入宮覲見,肥相已經備車要去了。」狐嬰放下手中的竹簡,道:「你速速回到肥相身邊,若有意外,不可戀戰。」說完,狐嬰抓起身邊的銀槍,命黔甲糾集村裡的隱兵,往趙章埋伏的路上去了。這些人都是善騎射的壯年,只因沒有選上龍騎兵方才留在村裡看護。
趙章的伏兵就藏在正宮門外。這麼大膽的設伏讓狐嬰懷疑趙雍是否有過默許。不過想想玄武門之變,李淵也是聽到兵戈聲才知道的。歷史總是出奇的巧合。趙惠文王趙何,在歷史上留下的名聲並不差,若是讓趙章成功了,是否也會成就一代雄主呢?
已經沒有時間讓狐嬰追憶古今了,遠處一條火龍越來越近,那是肥義入宮的車隊。因為是「趙雍」的傳召,肥義不敢帶太多人,前後不過二十人,趙章的伏兵卻在百人上下。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狐嬰的人馬到了伏擊點,只說是奉安陽君之命前來支援。那領頭人雖然有些懷疑,見狐嬰人數不多,又一口北疆口音,再自信此事機密,也不復多疑。
等肥義的車隊進了伏擊圈。那領頭人剛喊了一聲殺啊,狐嬰已經一桿長槍刺了過去,頓時局勢一片混亂。趙章與肥義的人都分不清了敵友,只有狐嬰的火狐隊員擋開眾人,從車中拉出了肥義,夾在馬上往東宮方向跑去。狐嬰也不戀戰,一陣亂射,傳令撤退。
火狐並沒有返回東宮,而是帶著肥義到了狐嬰安置下的村裡。肥義驚慌失措,若不是相邦的氣度還在,恐怕早就昏過去了。等他見到了狐嬰,不禁驚喜交加,一把抓住狐嬰的雙臂:「怎會是你?!」狐嬰笑道:「小子早對相邦大人明言,安陽君定有陰謀。」肥義呆立良久,猛地醒了似的,急急道:「大王有難,你且隨我去護駕。」說著就要拉狐嬰走。
狐嬰腳下有如磐石,怎是肥義拉得動的。狐嬰道:「大王不會有事,恐怕此刻公子成已經發兵討伐安陽君了吧。」肥義急道:「公子成能有多少兵馬?怎是安陽君的對手?」狐嬰笑道:「恐怕只有相邦大人還蒙在鼓裡。大司馬此番從邯鄲帶了七千私兵,足以與安陽君的五千精銳相抗旬日。另外還有四郡守兵,只需三日便可圍殲安陽君。」肥義一驚,自己身為相邦居然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心中暗道:老夫真該告老了不成……
狐嬰請肥義上座,命人上酒菜與肥義壓驚,道:「相邦大人不妨與嬰在此小住。不數日便有分曉。」肥義道:「聽你口氣,似乎另有大事。」狐嬰不語,夾起一塊肉,道:「相邦大人,這肉若是在我案上,狗便是再多長兩個膽子也不敢來吃。若是我扔在地上……」狐嬰隨手一扔,門口的狗是平日被喂得熟了的,當即竄了上來,一口吞了下去。
肥義看得目瞪口呆,道:「莫非……公子成……大司馬他……」狐嬰點了點頭,道:「平日他乖巧得很,只是因為主父身邊有重兵環繞。現下主父只是一塊肥肉,身邊並無一個技擊之士,他未必會那麼忠義。」肥義急道:「那主父豈不危險?」狐嬰道:「公子成未必敢殺主父,且等他招式用老,我等再給他致命一擊。」狐嬰見肥義還是憂心忡忡,笑道:「相邦大人不必憂慮,且安心將養數日。我隱兵於此,他們定然找不到我們。另外,救難也需利器,豈能行莽夫之狀?」肥義舉杯盡飲,又問趙王的事。狐嬰明言公子成將以趙何為傀儡,所以不必擔心。肥義總算放了些心,吃了些東西。
局勢果然如狐嬰所言,當夜公子章見謀反之情暴露,倉促起兵攻打東宮。公子成李兌以逸待勞,伏兵於道,大敗公子章部。天明時分,公子章苦戰難支,逃入沙丘正宮,主父趙雍接納了他。
狐嬰沒有看到趙雍的暴怒,也沒有看到公子成陰險的冷笑。他只是從密報中得知,公子成已經率三千人圍了沙丘正宮,主父被包圍在內。肥義也看了密報,手腳冰冷,差點暈厥過去。狐嬰還是不慌不忙地吃著午餐,只對肥義道:「一切盡在把握之中。」
趙章兵敗,在主父宮內只是憂心忡忡,生怕公子成會把衝進來把他拖了出去。事實上公子成也的確是這麼準備的,只是他需要先將四郡之兵調回。此番趙章兵變,居然輕易地就解決了,那各郡的守兵還是不要妄動,免得背上謀逆的罪名。
趙章在擔驚受怕兩天之後,終於還是被公子成李兌的衛兵拖了出去,在正宮門前斬首。代相田不禮,雖然想逃,最後還是陪著趙章一起去了。肥義得到了這個消息,又是勸又是鬧,只為了讓狐嬰出兵。狐嬰卻心知全然不該是此刻動手,勸肥義道:「相邦大人,此刻公子成黨羽未全然暴露,貿然出兵則敵暗我明,實在不妥。何況我兵鋒不足,如何相抗?」
肥義第一次沖狐嬰發火,怒道:「你只要一舉勤王之兵,定然從者如雲,何須顧慮!」狐嬰笑著安撫肥義道:「若是眾人有勤王之志,為何不見趙褶、許鈞、牛翦、趙固、趙袑、趙希諸將?若說這些人是國之臣,非君之臣,那為何宗室之中也無人趕來勤王?」肥義被問住了,沉默不語,只是不住嘆息。
此刻在行宮內的趙雍親眼看著自己的愛子被殺,不禁心痛如割,熱血幾乎沖裂了眼眶,眼淚更是被血的熱度蒸發得一乾二淨。趙雍手握劍柄暗自發誓,一旦勤王之兵到了,定要將李兌五馬分屍,以瀉心頭之恨。默禱之後,趙雍的劍重重砍在庭中的大樹樹榦,被砍飛的木屑劃破了一代雄主的臉。
趙雍又想到了公子成,比喪子之痛更為哀傷的感覺頓時涌了上來。
在趙雍心中,公子成是一個何等的角色?輔臣?叔父?恐怕更多的還是父親。趙肅候死後,趙國國君由誰擔當?百姓們本以為趙室又會一如既往陷入血肉相殘的慘劇之中,誰知趙成挺身而出,將年幼的趙雍扶上了王位。此後,無論趙雍要做什麼,趙成都是一力支持,即便是「初胡服」時宗室抵製得再堅決,趙成最終還是站在了趙雍一邊。
而現在,這個父親一樣的人,居然帶著私兵要困死自己……趙雍的世界真的坍塌了。
兩天後,又衝進來一隊趙兵。趙雍已經身披戰甲,手挽強弓,只等君威不存之時,與來犯之敵同歸於盡。萬幸,還有人沒忘記趙雍是曾經的趙國君主,現在趙王的父親。他們只是來宣布大王的兩條詔令:
其一。凡行宮上下人等,一律出宮!速出者免罪,違令者誅九族。
其二。凡行宮內一切食用之物盡數沒收,有敢隱匿截留者,誅九族。
趙雍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知道沒人敢背負弒君之罪,於是便想出了這條「天絕」的計策。
寡人身肩天運,天必不我絕!
趙雍咬著牙,爬上了屋檐,從檐下的鳥窩中掏到了鳥卵,恨不得連殼吞下。這已經是他受餓第四天了。每過一天,趙雍都要在廊下的石板上刻上一道橫線,尖石劃過石板的時候,他的心上也留下了一道深似一道的傷痕。石板上已經重重刻著十四道橫線了。要不是一個忠心的寺人冒著誅滅九族的危險偷偷留下了一些麵餅,趙雍知道自己早就餓死了。
半個月了,如果勤王之兵要來早該來了。姑且不論外郡,就是邯鄲御守之兵都沒來,這不異於一把重鎚砸在趙雍心頭。
——寡人為君為政,就真到了這眾叛親離的地步么!
趙雍咬破了嘴唇,帶著鹹味的血染紅了他的牙齒,看上去就像是頭走到了絕路的草原之狼。
石塊輕輕地劃過石板,再沒有尖銳刺耳的聲響。趙雍已經渾身乏力,再也爬不上樹上的鳥窩。至於檐下的鳥窩,早已經被趙雍掏盡了。
——再也不會有人來救寡人了……
趙雍躺在廊檐下,西邊的火燒雲像是紂王當年點起的火,似乎在嘲笑他這個周臣之後。——要做一個有為之君,流芳百世,切不可從桀紂自取滅亡之道……趙雍想起年幼時肥義的諄諄教誨。那時的肥義以左師之職,凡事都能說出許多道理來……現在肥義如何了?他一定是身不得已,即便天下都背棄了寡人,他也不會離開寡人的……
眼淚終於從乾涸數十年的眼眶中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