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隱墨
狐嬰只知道鄒衍的名頭,卻不知道張翠是何方神聖。張翠人老成精,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也不說破,以至於狐嬰只以為張翠不過就是隱居山林的退休老幹部。
其實,張翠卻實實在在是個一言興邦的能人。
狐嬰沒有熟讀《戰國策》,所以不知道張翠的大能。不過狐嬰不是傻子,與張翠不過數言,便發現這老者思維敏銳,不下青壯。又談了些許,老者突然閉口不言。狐嬰追問道:「莫非小子有失禮之處?」
張翠道:「否,只是老夫與小狐子相談,想起一位故人。老夫所知眾人之中,惟有此人能比小狐子。」狐嬰一驚,沒想到張翠居然給了他如此之高的評價,更想知道張翠所言那人是誰,便問道:「不知老先生所言是何許人?」張翠微微閉目,似乎是嫌火光刺眼,半晌才道:「小狐子可知下蔡甘茂?」
狐嬰更知道的是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為秦國上卿。
「秦相甘茂?」狐嬰驚疑道,「小子何德何能,得比賢人。先生繆贊了。」
張翠笑道:「甘茂小老夫十餘年,且與老夫結為忘年之交。今日小狐子登台,老夫神昏目潰,恍惚間還以為又見故人,哈哈哈。甚是有趣。」狐嬰陪笑道:「想甘茂為秦國國相,略漢中,定西蜀,打通三川之地,復為齊國上卿,何等人物,哪裡是小子所能比擬的。」
張翠轉而哀嘆道:「唉,小狐子未聽出老夫言下悲嘆之意啊。」狐嬰又大奇,道:「先生何出此言啊?」張翠反問:「甘茂此時人在何處,小狐子可知道?」狐嬰一怔,道:「小子不知。」
張翠道:「甘茂事秦惠王,武王兩朝,不過三年而已。三年之中,攻城略地,一斷秦後顧之憂,二通三川之地使秦前路無阻。武王舉鼎周室,豈非甘茂之能?只是如今甘茂不入朝堂,不知所止,為何?不知隱蔽鋒芒,令庸人懼,小人怨,如此而已。」
狐嬰聽出了張翠的意思,乃是勸他收斂鋒芒,不要太過出眾。只是狐嬰年少心高,正得趙王信任無比,哪裡聽得進去?當下只是微笑,不復多言。鄒衍卻對號入座,以為張翠借著勸狐嬰的話頭規勸自己不要太過追求名利,當下也不說話了。
三人一時冷場,恰好那童子喊道:「老爺,慧星!」
眾人仰頭朝天,果然有一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天空中劃過。
狐嬰只是看個熱鬧,鄒衍卻與張翠談些什麼「角木」「亢龍」,又是什麼「奎狼」、「女蝠」、「虛鼠」。狐嬰對天文星象一無所知,只聽得雲里霧裡。又見張翠鄒衍兩人神色凝重,似乎天象所示並非吉兆。
「天下興兵之日不遠矣。」張翠嘆道。
鄒衍更是神情凝重,落寞道:「齊國盛世罷矣。」
狐嬰暗暗在心中盤算,大約十年之後便是天下伐齊之事,不禁對這兩人的星象占卜大為驚嘆。狐丙也是聽得一頭,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大快朵頤,便走到了木欄前,遠眺新鄭。
誰知一看之下居然發現山下有火光,連點成片,似乎在百十之間。狐丙連忙回報狐嬰,狐嬰也看了一眼,道:「該是苦獲來了。」張翠也湊了過來,看了一會,道:「是韓兵。」狐嬰驚奇地看著張翠。張翠笑道:「老夫在韓軍之中多年,怎會認不出三連營的扎法?只是這一百多韓兵,深夜到此,頗有些蹊蹺啊。」
狐嬰更是心中疑慮,莫非韓王真敢殺了自己?他不怕趙國大兵了么?
鄒衍也是明眼人,低聲道:「小狐子不也是深夜到此么?」
狐嬰見張翠望向自己,坦然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小子今日是為伏擊苦獲而來。只是為何有韓兵,卻非小子所能揣測的。」張翠笑了笑,隨口道:「我王未必想與趙國撕破臉皮,只是公叔大人似乎有些心急了。」
狐嬰心中釋然,道:「無論如何,這些人乃是沖嬰而來,不能連累兩位先生清靜。狐嬰就此告辭。」說著取了長槍,對張翠鄒衍行了一禮。
正要轉身下樓,張翠突然叫住狐嬰道:「小狐子且留步,老夫有一言相詢。」狐嬰轉身道:「請先生指教。」張翠道:「小狐子可是隱墨?」狐嬰上次聽蘇秦叫他隱墨便有些疑惑,卻沒來得及問,今日張翠又問,剛好請教道:「嬰實在不知何謂隱墨,還請先生指教。」
張翠「哦」了一聲,良久才道:「小狐子可知道吳起之死?」狐嬰道:「小子聽聞,乃是楚悼王薨,楚國貴戚召回吳子而殺之。」張翠點頭道:「那是……」似乎因為年紀大了想不起來,便望向鄒衍。鄒衍介面道:「周安王二十一年丙寅。」
張翠笑道:「正是正是。唉,年紀大嘍。」轉而正色道:「吳起死時,抱住了楚悼王的屍身,用王屍為盾。次年,也就是安王二十二年,楚肅王元年,肅王以『麗兵王屍』之罪,誅殺楚國貴族七十家。陽城君正是其中之一。小狐子可知道陽城君?」狐嬰又搖了搖頭。
張翠示意狐嬰回來坐下,一臉正色道:「陽城君乃是楚國貴戚之首,悼王之弟,首謀刺殺吳起之人便是他。楚軍包圍陽城之時,陽城君已經逃往了魏國,留守陽城的乃是墨家鉅子孟勝。當時楚軍勢大,陽城必破,孟勝決定以身殉城。唉,墨門八十五人,有八十三人一同殉城。」狐嬰從張翠蒼老的嗓音中也聽出了當日的悲壯,不禁默然。
鄒衍卻是儒學出身,素來不恥墨者,冷冷問道:「還有兩人為何逃離了?」張翠道:「此正是小狐子所惑。其中一人乃是奉孟勝之命,前去宋國將鉅子之位傳與田襄子。後來此人在彭城交割了鉅子信物,面向楚國自刎,追隨孟勝而去。」狐嬰問道:「還有一人便是隱墨?」
張翠點頭道:「正是。那人也是受孟勝之命,隱於世俗,監督後來墨者。」狐嬰奇道:「這是何意?」張翠道:「凡是墨社門徒,必須散發赤腳,衣著也只能是粗麻。三餐不能過飽,不能精美,不能好女樂,死後必須薄葬……否則便是觸戒。孟勝知道自己死後田襄子雖能執掌墨社,卻必定無法約束墨徒,故而留下一墨家劍術高絕之人,化作常人裝束,也可行女樂之好,來制裁觸戒墨者。」狐嬰更奇道:「他本人也不守戒,怎有資格制裁他人?」
張翠道:「這便是墨者之心。」
「墨者之心?」
「兼愛。墨子所謂兼愛,便是人人相親相愛,交往互利,去自私,存公義。凡是外相種種,未必是真墨者。只有心持兼愛,才有墨者之心,才是真墨者。」張翠換了口氣道,「故而隱墨非但身手了得,更是心持兼愛之人。老夫也是見小狐子一心要殺苦獲,胡亂問一句罷了。」
狐嬰道:「如此說來……現今隱墨已經絕跡了?為何讓苦獲這等心胸狹窄,動輒搏命之人留在墨社?」
張翠大笑道:「隱墨之所以稱『隱』,乃是無人知曉的緣故。老夫也是數十年前聽人閑話而已,其實……小狐子就是暫充隱墨,也並無不可啊。」狐嬰奇道:「莫非無人知道隱墨有何特徵不成?那豈非人人可冒充隱墨?」張翠搖頭道:「墨者之心可是裝不出來的。必心有所感而外有所相,此所謂相由心生。」
狐嬰持槍一禮,道:「謝先生開示,嬰這就去了。」
張翠還了半禮,目送狐嬰狐丙下樓而去。
鄒衍割了片肉,悠然道:「學生在稷下時,曾聽鄧陵氏之徒言道:隱墨即便混跡於貴戚,也必操持賤器,用來自警,恪守墨心。先生莫非沒見狐嬰手持的是何等兵器?」張翠道:「狐嬰有國士之風,若論墨者之心,恐怕還欠了點火候。」
鄒衍突然微笑發問道:「先生位在上大夫之尊,為何總是穿著麻履?」
張翠看了看腳上已經有些起毛的麻履,大笑道:「麻履透氣隨腳,如此物美價廉之物,怎忍棄之啊?」鄒衍也隨之大笑。
就連走出老遠了的狐嬰也聽到兩人的笑聲,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