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苦獲之死
狐嬰趕到火狐集結處時,狐乙已經派了地隊兩人前去一探。回來報道,那營寨的確是韓兵所扎,只是營中頗多墨社劍士出入。狐嬰聽張翠所言,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並不吃驚。
又細細問了營寨的布局人數,狐嬰決定當夜襲營。留下五人把守陷阱之後,狐嬰便帶著十五名火狐往山下潛行而去。
營中大帳住著的確是苦獲。只是探營的火狐沒有見到,領著百餘韓兵的乃是暴鳶。苦獲與暴鳶對這熊山的地形可謂了如指掌,扎兵在此過夜自然也是因為自信。苦獲知道狐嬰故意傳出消息乃是為了和他一戰,卻又奇怪為何狐嬰還要隱瞞去向,害他兜了老大的圈子。暴鳶卻只道狐嬰膽怯,出獵之事泄漏,故意安排的人謊報。
苦獲心胸雖然狹窄,卻也還是能夠識人。他也耳聞暴鳶對韓陵一往情深,韓陵卻投身狐嬰,故而不將暴鳶詆毀狐嬰的話放在心上。
十五名火狐各自伏好,只等狐嬰一聲令下。
狐嬰深吸一口氣,手一拍地,發出一聲尖嘯,隨即挺著長槍已經沖了上去。與狐嬰同時衝上去的自然是十五個火狐隊員,各個爭先恐後。
自從狐嬰在沙丘發現了心理戰的巨大效用,火狐每次出擊皆是滿面塗墨,似鬼非人。韓兵哪裡想到居然會有鬼平地而起,用的又皆是白刃,不禁恐懼。尤其是在列國之中,韓兵最為膽小,雖然兵器裝備最為優良,卻實在難以一戰。
騷亂驚動了大營之中的苦獲和暴鳶。兩人出了營寨,居然發現有人偷襲,不禁驚詫。
苦獲急忙命墨社劍士上前抵擋。墨社劍士雖然劍術不弱,卻不善野戰,更不善殺人。狐嬰與十名火狐見墨社劍士上前,迅速列了陣形,呈扇形抵禦。另有五名火狐隊員從側翼攻殺,以二人殺一人,另外三人又成一個扇形守護側翼。
若是以一敵一,墨社劍士初時或許會被火狐的馬刀六式攻個措手不及,但只需游斗片刻,墨社劍士定能找到紕漏,反守為攻。只是戰陣之上,講究的是配合。火狐單兵作戰固然強勁,更厲害的還是配合。以自己的性命去配合隊友的進退,就像狐嬰替狐丁擋那一箭,已經成了本能。在這種本能之下,有多少高手能在瞬間擋住兩個火狐的攻殺?
三十個墨社劍士從未練過陣列,被火狐的強盾堵在一團。狐嬰長槍點掃挑刺,效率居然與兩個火狐攻殺一樣之高。面對如此強勁的對手,墨社劍士也不禁膽寒,紛紛後退。
狐嬰等人步伐一致,雖然逼進,陣形卻絲毫不亂。終於在逼近大營之時,狐嬰看到韓兵開始持弩列陣。又是一聲尖嘯,火狐無人戀戰,立即散開後撤。等韓兵的弩隊列好了陣形,火狐已經又跑出了五六十步。
黑夜中五六十步已經看得模糊了,何況火狐又都是渾身黑色裝束,就連臉上也都塗了墨,韓兵只有在無奈之下胡亂髮弩,箭羽亂飛,卻沒有一個火狐受傷。
遠遠高台之上,一個老者正手持星望關注著山腳下發生的這一場屠戮,唏噓不已。當年捨生取義寧死不退半步的墨社劍士已經不在了……現今的墨者,居然興無義之兵,更是貪生怕死,怎不讓人感慨?
鄒衍看著張翠的神情變幻,笑道:「學生越發懷疑,先生也是墨者。」張翠毫不掩飾道:「我雖不是墨家門徒,卻有摯交是墨者,故而替他惋惜傷感。」鄒衍不語,終於道:「我想離開稷下,再不以儒生標榜,先生以為如何?」張翠放下星望,笑道:「你在稷下學宮受列大夫,莫非還不滿足不成?」鄒衍一臉無奈,道:「封君列候豈是我鄒衍所求?衍所求的乃是經世濟民之學。」張翠道:「真正經世濟民的學問恐怕你還不肯去做呢。」鄒衍道:「先生請說。」
張翠將星望遞與鄒衍,道:「這等才是真正經世濟民的學問。」鄒衍拿著星望,放在眼前,天上的星星登時就像被拉到了眼前。鄒衍道:「這等淫巧之具,哪裡能稱得上經世濟民?」張翠笑道:「何謂經世濟民?墨家的巧具能讓百姓安居,節省人力,如此還不是經世濟民?你只以為出謀劃策,為帝王師方是經世濟民,太過偏頗啊。」
張翠又指著鄒衍手中的星望道:「這是墨子先師親手以齊國水晶打磨的,能助人目力不知千百里。還有當今傳世的農家許子,他耕耘的土地畝產高達十石余。這些不都是濟民?天地之間以民為貴,不濟民何來經世?」鄒衍默然無語。
當張翠與鄒衍對話之時,山下的已經燃起了一條火龍。暴鳶不聽苦獲相勸,執意連夜派兵如山追殺狐嬰。只是暴鳶哪裡知道狐嬰居然設下了那麼多陷阱。不僅是陷阱,更有火狐從暗中發出的冷箭。暴鳶領的五十餘名韓兵,入山之後不過一個時辰已經死傷殆盡,剩下的也是人心惶惶。
暴鳶被狐嬰戲耍得疲憊不堪,仰天大罵:「狐嬰!你這膽怯小人,有種出來與大爺大戰三百合!狐嬰!狐嬰!」
狐嬰本就一直跟著暴鳶,也不現身,搭起一支羽箭,略一瞄準便射向暴鳶。暴鳶突然聽得風響,正要躲避,哪知狐嬰所用的乃是十石的強弓,箭速極快。暴鳶躲之不及,被一箭射中臂膀,整個人都被箭力撞倒在地。
狐嬰從暗處走出,手持長槍,指著暴鳶罵道:「你空有匹夫之勇,豈是一國大將所為?與苦獲這等小人為伍,還有顏面以武人之名苟活於世么!」暴鳶雙目赤紅怒視狐嬰,喘息如牛,一條手臂卻已經軟軟垂下。
狐嬰橫眉道:「你且回去告知苦獲。我狐嬰必取他項上人頭,以祭墨子先師。」說完,人影一閃即逝去不見。暴鳶不知狐嬰乃是在樹后挖了一個容人的大坑,只以為狐嬰有妖術,不禁又恐又怒。再回頭召集殘兵,居然只有不足十人。
苦獲見暴鳶鎩羽而歸,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冷冷道:「早聽我一言,哪裡就有當下之恥?」暴鳶回以怒目,也冷聲道:「狐賊要我轉告先生,他必取先生首級,以祭墨子。」苦獲嘴裡強道:「我只怕他沒這個能耐。」心中卻不免有絲冷意。
——以我首級祭奠墨子先師……他算什麼東西!
苦獲低頭看到自己腳上那雙價值高昂的鹿皮馬靴,不禁想起了關於「隱墨」傳說。自己投奔王侯也是大大觸戒之事,現在想來竟然有些悔意。只是……隱墨到底是真是假從未有人見過……管他真假,殺了乾淨!苦獲手中的劍握得緊了。
誰都沒有想到,狐嬰在一次偷襲得手之後居然會來第二次偷襲。替換了五名略受輕傷的火狐隊員,狐嬰連夜再次出擊。此番他已經知道了韓軍營內分佈,摸准了弩兵營帳所在,火狐先於此發難。
暴鳶剛取出手臂中的箭簇,體力耗竭,才入睡就聽到帳外喊殺哀嚎之聲復起,心中大驚。苦獲卻是警醒,一聞有變已經持劍沖了出去。暴鳶聽到哀嚎之聲儘是韓音,手臂上的箭瘡又隱隱發作,心中居然有了怯意,沒有跟苦獲出去。
苦獲召集墨社劍士,卻發現狐嬰殺了些許韓兵便又退了,心中道:你要引我出去,我偏就不上當。於是傳令道:「今夜不得入睡,甲不去身,劍不離手,以防亂賊偷襲!」韓兵頓時哀怨四起,卻又強不過墨社劍士,只得拖著疲憊傷殘之身,收拾同伴屍體。
狐嬰兩次得手,收兵回營。只留下了崗哨,其他人用了些肉乾便安然入睡。狐嬰與眾人睡在一起,聽得鼾聲此起彼伏,不覺更是放心,有了回家的感覺。
天亮之後,暴鳶託病,帶著韓兵迴轉新鄭,心中早將一切過責推在了苦獲頭上。苦獲手下傷亡沒有韓兵慘重,不願空手回去,便與暴鳶分道揚鑣,獨自上山尋仇。
苦獲被稱為墨門大師倒不全是靠他的劍法,他對機關陷阱也頗為內行。狐嬰所設的陷阱昨夜用去大半,剩下的又有不少被苦獲識破,殺傷效率登時下降了許多。只是狐嬰也不全靠這些陷阱,火狐「一擊必殺,一擊必退」的戰術讓苦獲苦惱不已。他又沒有足夠兵力搜山,只有更緊抱一團。
如此一直拖到了正午,苦獲尋狐嬰不著十分焦躁。他見山頂隱約有炊煙,猜是山中野居之人,便帶人上山,想借熟悉山中情況的山民一同尋找。只是他不知道此處乃是張翠的別墅,所以一見是朝中宿老張翠,大感意外。
總算是同殿為臣,苦獲皮笑肉不笑算是客套,道:「張大人別來無恙啊。」張翠笑道:「年紀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不中用了,索性在山間養老。」苦獲道:「這山裡朝夕潮濕,未必比新鄭好些。」張翠道:「雖如此,空氣卻清新,也無人打擾,實在是新鄭所不及啊。」苦獲道:「那大人也該多備些護院,山中強人野獸頗多,恐怕不便。」張翠笑道:「野獸怕火倒不敢上來,只是強人頗有些麻煩。昨夜山下也不知是什麼事,鬧了大半夜,隱隱聽著像是打仗,讓老夫擔心了許久。」
苦獲正愁不知如何開口,順水推舟道:「昨夜正是苦某與趙賊交戰,驚擾了大夫還請見諒。苦戰一夜,還是讓趙賊逃了些,故而今日在搜山,卻原來張大人別墅在此。」張翠佯驚道:「趙賊?趙國的盜賊居然跑到我們韓國來了?」苦獲也不說破,只是點頭。
張翠撫掌嘆息道:「我恐怕從賊矣。」苦獲大奇,問道:「先生何來此言啊?」張翠道:「今日清晨天色微亮,有一夥趙人謊稱在山間迷路,問詢前往始祖谷的路徑。老夫不疑有他,便命了小廝帶他們前去,唉,此時尚未歸來,恐怕遭了強人毒手啊!」
苦獲殺狐嬰之心迫切,道:「某這就追殺過去。」張翠看了看日頭,道:「老夫看那伙強人頗為疲憊,想是要找地方休息。始祖谷乃是一面有缺三面峻岭易守難攻之地,強人先佔了地利,又以逸待勞,先生不可強去。」苦獲一聽倒也有理,難得謙遜道:「那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張翠道:「苦先生不如在老夫這裡用些粗茶淡飯,略作修整,今夜老夫命人帶路,敵必不防!」苦獲深以為然,道:「如此便叨擾先生了。」說完卻又不全信,偷偷命人前去始祖谷打探。
張翠在堂屋招待了苦獲與墨社劍士,又讓人打掃廂房,讓眾劍士住了。過了正午時分,苦獲派出去的密探回報,果然在始祖谷發現有大隊人馬宿營,看那裝備的確像是昨夜的趙人。苦獲這才徹底放下疑心,暗自道:張翠也是韓室重臣,歷任兩朝,想也不會心向外人。
用過晚餐,苦獲正要告辭前去偷襲狐嬰,張翠道:「苦先生乃是墨門大師,難得來一次,老夫有些小玩意,想請苦先生指教一二。」苦獲微微有些勉強,只是自己眾人打擾了一日,卻又不能負了張翠盛情。苦獲道:「如此,某幸甚。」
張翠親自引著苦獲上了觀星樓。到了露台,苦獲一眼便見到了掛著尚未吃完的鹿腿,笑道:「老先生好雅興。」張翠笑道:「可惜先生是墨者,否則倒可以再用些。」苦獲隨口道:「現下的墨門的戒律倒也不甚嚴明了。」張翠道:「呵呵,是啊,沒了糾儀大師,門下鬆懈也是常有之事。」苦獲大笑道:「糾儀大師還有,卻自己都守不住儀,哪裡能糾別人?」
張翠笑道:「老夫聽聞孟勝子殉難之前,曾留下隱墨,不知是否屬實?」苦獲心中一動,口中只道:「我倒也有耳聞。只是從未見過,想是有人殺了墨徒,怕墨社報仇,故意編排的無稽之談。」張翠道:「若真有隱墨,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苦獲見張翠說話越來越不中聽,只道他老了,也不與他糾纏,道:「不知大人要讓苦某觀摩何物?」張翠笑道:「老了啊老了。苦先生請看。」張翠取出一把銅匙插入牆中隱秘鎖孔,輕輕一轉,牆體內登時傳來一陣鐵鏈轉動之聲。
苦獲見樓梯轉向,露台登時成了上不及天,下不接地的所在,隨口道:「果然機巧。」心中卻不屑道:如此簡單之物,在我墨門也拿得出手?張翠笑道:「如此一來,老夫觀星倒也不怕被人打擾。」苦獲道:「果真如此。苦某還要去緝拿趙賊,先生……」
張翠卻不顧不管,自言自語道:「老夫哪天想殺人了,倒也不怕那人從這裡跳下去。」
五丈高台,跳下去非死即傷。
苦獲疑惑地看著張翠:「先生何出此言?」
張翠乾枯的老手一震佩劍,冷聲道:「苦獲逆徒!竟敢背棄墨道,某今日以墨子先師之名,誅殺逆徒於此,清理門戶。逆徒若是知罪,可自裁謝罪。若是執迷不悟,將受嚴刑。」言語中兩道壽眉居然橫起,一臉堅毅,哪裡還有半分老態!
苦獲聞言又驚又怒,出劍道:「老賊何德何能,敢擅用墨子先師之名!我苦獲今日便來教訓教訓你這無知老兒。」
「如此,」張翠嘴角一抿,「看劍!」
兩人同時踏出兩步,一樣的招式,顯然出自一派。苦獲見張翠居然會用墨家劍術,不禁心下慌亂。張翠卻心如止水,劍氣凌厲。只一合,苦獲出劍落空,張翠的劍卻已經砍下了苦獲的左臂。
苦獲跌倒在地,哀嚎著柱劍站了起來,任由手臂噴血。
張翠氣定神閑,道:「此乃罰你心胸狹窄,不受兼愛之教。」
苦獲淚涕橫流,歇斯底里道:「我不服!天下墨者不守兼愛的莫非就我一人!你這老賊,定是被狐嬰收買了!你才是叛墨之徒!」
張翠毫不動氣,淡淡道:「天下墨者,投身權貴的,又名聲在外者,也的確就你了。」
苦獲哭喊著狡辯道:「田襄子以鉅子之身事秦,腹黃子也是以鉅子之身事秦!為何獨獨罰我!」
張翠搖頭道:「他們只是墨徒,並非墨者。唉,看來你還是執迷不悟。受死吧。」
張翠碎步前沖。苦獲自知實力相差太遠,也不躲避。劍起劍落,張翠已經錯身而過。苦獲喉間滾動,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低頭一看,原來已經被張翠剖開了他的胸膛。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似乎輕了起來,轟地一聲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死了。
「墨徒可以夸夸其談,墨者卻必須身體力行啊……」張翠自言自語,在苦獲身上擦了擦佩劍,腰身又佝僂起來,變回了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