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這叫巧言令色!

第十九章 你這叫巧言令色!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耀。

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

吾亦淡盪人,拂衣可同調。

——唐•李白《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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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嬰在館舍換了衣服,讓狐丙備了車馬,與眾隨從前往匡章將軍府赴宴。此番出使齊國約齊合縱抗秦的王命是狐嬰走到番吾時才接到的,那已經是邯鄲的南大門了。當時趙希也接了王命,命他直接入上黨,為上黨郡郡守。

狐嬰看了看韓陵坐的車,故作隨意地問趙希:「將軍回邯鄲探望家人否?」趙希吐了口氣,空中微微已經有了些霧水。

「既然身為王臣,自當謹奉王命,豈能以私家為**?」趙希說著就撥過馬頭,又問狐嬰,「你可回邯鄲?」

狐嬰拉了拉韁繩,看了看天,道:「若是入邯鄲再東向齊國,又要耽誤一天一夜的功夫,王命在身,不敢遲誤。」

趙希點了點頭,道:「此番我將功折罪,實乃大幸,再不敢犯錯,這就去上黨。你若是派人入城,且替我代問家中老父安好。」

兩人一路上聊得投機,到了這裡已經是你我稱呼,再不見外。狐嬰也知道趙希對於規矩守得極嚴,否則當日也不會坐看沙丘。既然趙希已經這麼說了,狐嬰順水推舟道:「我自然要命人將家眷送回邯鄲,你可有書信要我代送的?」趙希搖頭道:「只需報個平安便是了。」狐嬰在馬上與趙希拱手相別,又命了下人送韓陵入邯鄲,再三叮囑狐丁將帛書親自交給老太爺,這才點了車隨,從番吾尉手中接了王命節杖,啟程東向。

他只道韓陵在車中酣睡,其實韓陵哪裡經得住通夜趕路,早就醒了。狐嬰與趙希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落在韓陵耳朵里。想到狐嬰居然不能親自把自己領回府,韓陵就有些憂懼。再想到狐嬰是要去齊國,韓陵恨不得當即就掀開車簾拉住狐嬰的韁繩。

只是大丈夫立縱橫千萬里,自己又怎能去絆住所愛的人呢?

馬車顛簸,韓陵趴在軟墊上,眼中的淚水已經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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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報,趙國亞卿狐嬰駕到。」狐乙手持請柬,對匡章府上門房道。

門房想是早已經受了主家的命令,開了中門迎接狐嬰。匡章在齊國也是卿士之尊,能開中門,可見對狐嬰禮遇有加。

齊國不同韓宋那般小國,天下皆言齊國之強更在趙國之上。狐嬰此番出使,一入齊境便相信此言不虛。光是官道便修得兩車寬,平坦直通,五里一閣,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規整得絲毫不爽。從這些基礎設施中,狐嬰也才深深感覺,趙國被人說是蠻荒之國,並非沒有道理。

更何況匡章還不是一般的齊國貴戚,而是孫臏之後齊國第一大兵家。昔年曾讓絲毫不肯落人的公孫衍撫掌驚嘆的俊傑,狐嬰哪裡敢失禮?遠遠就下了車,拜了三拜,從旁門入內,以示對匡章的尊崇。

這些當然都會有人通報匡章。

匡章坐在正中主座,雖然去了甲胄,卻還是散發出金戈鐵馬之氣,讓狐嬰一登堂便覺得有些沉重。堂下眾人都已經坐在了陪席,空著首客席。狐嬰見匡章伸手朝客席上一探,明白那是自己的位置,施然落座。

匡章示意上歌舞,笑著問狐嬰道:「老夫聽聞小狐子在邯鄲時,厲行商君變法之事,今日得見,果然是少年才俊。」

狐嬰謙虛笑道:「傳言多有溢美之辭,不足為信。」說著朝堂下掃了一眼,見眾人面色皆為和善,頗符禮儀之邦的美譽,不禁心中也暢快了許多。

幾曲歌舞之後,匡章笑問狐嬰:「小狐子以為,我王可會出兵啊?」

狐嬰當然知道筵席上不會不談公事,笑道:「那要看賢王在與呂大夫交談之後又見了何人。」說著,見呂禮也在席間,朝呂禮笑了笑。

匡章笑道:「王上又召淳于先生入見。」

狐嬰在席上一掃,見對面正是一五十有餘的男子,微微有些脫髮,正朝自己笑著,猜他就是淳于髡。狐嬰略一舉爵,笑道:「稷下淳于先生,乃當世聖人,定然會勸賢王出兵。」

「這是為何?」對面那脫髮男子好奇問道,果然便是淳于髡。

「狐嬰敬過淳于先生。」狐嬰略略舉酒,微笑道,「出兵合縱抗秦,守友邦之土,此乃義也。救友邦之民,此乃仁也。拒禍於千里之外,此乃智也。重天下約守,此乃信也。勤天子之危,此乃禮也。出一兵而可得仁義禮智信之善名,所費者又不過是些錢財寶物,莫說我三晉來使請賢王出兵,便是不來請,賢王也自當出兵啊。哈哈。」

堂上笑聲鵲起,交口稱讚。淳于髡更是毫不吝嗇地點頭稱是,顯然對狐嬰頗為滿意。

「敢問狐亞卿。」一個聲音從末座傳了上來。

眾人回頭,那裡坐著的卻是時常在匡章左右的年輕將軍,田爽。

「敢問狐亞卿,我齊國將士的性命又該當如何算呢?」田爽雖然面帶微笑,卻有些詰問的口氣隱藏其中。

狐嬰回了一笑,道:「人命關天,怎麼能算得清?」田爽進一步問道:「那以狐亞卿看來,是將士的性命重,還是這仁義禮智信的虛名重?」

狐嬰回首看了一眼匡章,見匡章對田爽流露出慈父一般的失望,不禁覺得好笑,朗聲回道:「死有重於岱山,有輕於鴻毛。嬰嘗聞荊國屈子言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若因信仰而死,可謂重於岱山。反之,若是為了虛名浮財而死,不過鳥獸一般,輕於鴻毛之謂也。」狐嬰並不知道此時屈原尚未寫出這句名言,反正先套在他頭上再說,這裡也沒人會跑去楚國問屈原是否說過這話。

堂上堂下一片寂靜。

淳于髡撫掌道:「小狐子年紀輕輕,見識卻非鄙人能及,實在令某慚愧。髡且敬小狐子一杯。」狐嬰急忙避席,口中道:「淳于先生過譽,嬰比之先生,如螢光比之太昊,實不敢當。」

狐嬰正謙虛的當,席間又站起一人,身高八尺有餘。若不是狐嬰只道鄒忌早死了,還以為這是和徐公比美的齊國名相呢。

「在下浩生不害,敢請教小狐子,若是為了女色所亡,是譬如岱山,抑或輕於鴻毛呢?」浩生不害站著看狐嬰,頗有居高臨下之態。

狐嬰正座,道:「好好色,惡惡臭,此乃人之常情。若是恣情縱慾,傷及自身,實為不智。」

浩生不害嘴角上揚,道:「小狐子以為,若是為一時淫慾,留下千古罵名,豈是智者所為?」狐嬰當即答道:「自然非智者所為,浩生先生何來此問?」

浩生不害道:「小狐子為大邦亞卿,隨從出入動輒百乘,實乃顯赫之人。以口舌而平中山,揮百騎而滅逆臣,載於史書,留名阡陌,在下所言不虛吧?」狐嬰緩緩點頭,不知道他到底要講什麼。

果然,浩生不害話鋒一轉:「然則小狐子以一時之貪慾,失禮靈堂在先,逼迫烈女在後,此等行徑可是一國重臣所為!出使韓宋,勾引韓氏在前,調戲主家夫人在後,此等行徑,也是一國重臣所為?」

「哈哈哈……」狐嬰一時不知如何答覆,先笑再想。

「小狐子為何發笑!」浩生不害一臉正氣,緊逼狐嬰。

狐嬰笑道:「見浩生先生指責狐嬰四罪,無一不是氓人愚婦誹謗之言,令狐嬰不禁想起孟子所謂君子之樂。哈哈哈,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豈非君子之樂哉?」

淳于髡見兩相尷尬,笑道:「今日乃是章子為小狐子接風之宴,何必說這些鄉里巴言?」浩生不害是孟軻的弟子,淳于髡是孟軻的好友,見淳于髡出來為狐嬰說話,怎麼也得給些面子,微微抬手,道;「得罪。」狐嬰還了一禮,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浩生不害心中暗道:哪有你這樣無恥說自己是君子的?不過看在淳于髡面上,還是沒有發作,默默歸坐。

「請教小狐夫子。」堂上響起的卻是童聲。

狐嬰抿了一口酒,往那廂看去,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正像模像樣地朝自己行禮。狐嬰放下酒爵,回了半禮。

那兒童道:「連嘗聞小狐夫子厲行法家之道,敢請教夫子『勢數』。」

狐嬰見那兒童自稱名「連」,又是十歲出頭,略一沉思,問道:「可是有神童之謂的魯仲連?」魯仲連又行了個禮,道:「不敢。只是章子不以連稚童見棄而已。」

魯仲連自幼隨徐劫學習「勢數」,如此問狐嬰,若非故意考校就是另有深意。狐嬰不敢馬虎,索性用魯仲連自己對孟嘗君說過的話回答他,道:「所謂勢數,便如舉箸,若得勢,則一手可切、可挾、可斷、可承。若不得勢,雖然兩手並用,象牙之箸,也不能行一絲方便。」魯仲連將來用的是門樞,狐嬰換成了筷子,說完還忍不住對著魯仲連壞壞一笑。

魯仲連一愣,轉瞬便想通了,行禮道:「小狐夫子真博學之士。連受教了。」說罷便坐了回去。

狐嬰沒想到魯仲連只是單純問問題,不禁有些暗笑自己過於緊張。誰知還沒有喝完一口酒,又有一人道:「嗚呼,趙之將亡也!」

狐嬰強忍著一口酒沒有吐出來,往那人方向望去。

一個留著三絡長須的男子起身道:「趙王好文學而輕武略,此非自取滅亡之道哉?」

狐嬰心中暗道:言下之意是說我只有武功,辯才太差不成?

「敢問先生大名。」狐嬰行禮道。

「平丘譚拾,有禮了。」那人回了一禮。

狐嬰笑問道:「先生為何言趙王好文學而輕武略?」

譚拾道:「小狐子年不及弱冠而匡正王室,平定謀逆,此武功之極也。趙王必定愛小狐子甚矣!然則小狐子以武功見於趙王,而今卻以辯才行走於諸侯。可見趙王以所愛之人行文學之事,豈非暗示趙王偏好文學?」

狐嬰笑道:「小子臨危受命,何來武功之說?再者,我大趙名將如雲,猛士如雨,狐嬰不才,見棄於行伍,略有口舌之能,方才見用於文學。實嬰之無能,豈是我王所願?只是,以先生之言來看,真正危險的乃是齊國啊。」

譚拾奇道:「我齊國有何危險?」

「趙國以武人為文職,無非少一將。而齊國以文士為將軍,豈非連累萬千百將士?」譚拾正要開口,狐嬰伸手阻道,「嬰所謂者,孟嘗君田文也。」

譚拾更奇道:「孟嘗君曾領縱約長,攻破函谷關,舉手則秦人驚,投足而天下定。如此怎能說孟嘗君連累萬千將士?」

「哈哈,」狐嬰大笑,「孟嘗君三年前伐秦,齊國可有絲毫好處?為將者,日用萬金,流血千里,居然無寸土所獲,徒得虛名,豈非文士之誤軍?如今秦國捲土重來,便連當年的虛名都沒了。若是齊國再這麼反覆二三,焉有不滅之理?」

當年真正領兵的齊將是匡章,攻破函谷關之後,以匡章的意思是圍咸陽,聯絡趙楚,徹底瓜分秦國。只是秦昭王以私情動於孟嘗君,令孟嘗君退兵。這對於匡章而言實在是平生憾事。

「小狐子,且先盡飲。」匡章舉酒敬狐嬰。狐嬰避席。譚拾識相地坐了回去。匡章笑道:「我齊國辯風盛行,見小狐子高才,眾人都忍不住要討教呢。」狐嬰道:「我趙人敏於行而訥於言,小子只是據實而論罷了。」

——敏於行而訥於言?你這叫巧言令色!

浩生不害心中不平,一飲而盡手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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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生不害就是告子,也就是「食、色,性也」的原創者。小廝後來聽說很多人把這精闢的六個字套在孔子頭上,或是孟子頭上……看完本章的同學,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是孟子的徒弟浩生不害說的!

光憑這點……是不是……能……給小廝……一點……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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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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