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緣非緣 春夢了無痕
他無視於暗中的樁卡,也無懼於突襲,憑他的超人感應,尤其是在這絕對靜寂的境地里,三丈之內可辨飛花落葉,黑暗裡有目如盲,他索性閉上眼睛,不久之後,他又回復了心平氣和,什麼也不去想,開始蓄精養神。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擦!」像是一段枯枝掉落身前。
他睜開了眼,他看見了一顆星,登時精神大振,啟明星,天快亮了,他站起身來,凝視著那顆黑暗中唯一的明星,突地,他發覺情況不對,如此茂密的樹帽,星光不可能透入,而且光度也不對,眼前的星有些發矇,同時星光該在斜空,但這光卻在平視之處。
不是星,他立刻加以否定。
既然不是星,也不是燈燭之類,那該是什麼呢?螢光,也不像,再大的螢火蟲也不會發出這大的光暈,而且螢光該是不停閃爍的。
是什麼怪物的目光,也不正確,目光通常是一對,不可能是單獨的一隻。
怪光開始前移,不,正確地說是後退。
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他不自覺地隨著舉步。
怪光並非筆直移動,不時轉換方向,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怪光的移動也加快,保持一定距離,彷彿是有意引路一般,他敏感地想到來時引路的白紗燈。同時也覺察到居然沒碰到樹身擋路,這真是怪事?
是真的有人暗中援手引導自已脫困?
是對方故弄的玄虛引自己入陷阱?
後者的可能性極大,因為這裡是秘密門戶的腹地。但前者也有可能,他不願放棄這機會,是禍是福總比死困在這黑林里好。
跟了一段,情況沒改變。
他猛省到在林中屋子裡那先用利器制住自己,後來又故意現身引走那三個準備搜屋女子的第三者,莫非又是他的傑作?
大有可能,於是,他信心大增,腳下加快,緊追這怪光,林木似乎稀疏了,居然暢行無阻。
走著,走著,眼前陡地大放光明,是猝然的,就像一個在陽光下被蒙住眼而突然除去眼罩一樣,奇突的現象震得他手足無措,心悸神搖。
像噩夢乍醒,只差沒驚出冷汗。
強烈的震撼,意識短暫地空白。
高手,適應力極強,意識隨即復甦,眼前陽光耀眼。置身的地方是林緣,回頭一望,是片疏林,根本不是什麼黑森林,真是見鬼,如果說是幻境,但眼前的景物又那麼真實,說是真實,片刻之前卻是另一個世界。
鎮定、收神,眼前確是真實,遠望可見徐家集的影子,周遭的山形地勢也不陌生,坦蕩的大路也所在不遠。
一陣脫困的喜悅之後,他完全回復了正常。
那似星光的東西確是引導自己脫困沒錯,是誰?
黑森林怎會變成了疏林?
為什麼在林子里天不會亮?
「東方白,你的確不賴!」熟耳的聲音突然傳來。
東方白暗吃一驚,但他是沉穩慣了的,並不立即回身淡淡地應道:「好說!」然後才緩緩循聲音方向側過去。
不遠處的橫枝邊,呈現一個月白色身影,正是那被稱公主的少女,白天看得更真切,像一朵抹了霜的鮮花。
他望著她,心頭升不起敵意,美而冷,艷而寒,尤其是她那矯健婀娜的體態的確令他激賞。
對視了片刻。
「東方白,想不到你居然能脫出鐵柵而不露痕迹。穿越鬼樹林而無損,對奇門之術的造詣夠高,令人佩服!」
東方白心中一動,鬼樹林?奇門之術?他忽然明白了,這片疏林實際上是一座奇門陣勢,難怪會有這大的變化,自己應該想到而竟沒有想到,看起來那引自已出陣的應是此道高手,他究竟是何許人物,為何援手自己?
「過獎了!」他不動聲色,含糊地漫應了一聲。
「沒人誇獎你!」
「哦!」
「點倒十八名守陣樁卡,你用的是什麼手法?」
東方白心中又是一動,原來那導引自己出陣的是先點倒了守陣的弟子,天知道那神秘人用的是什麼手法。
「姑娘解不了?」他只好反問一句,他無法回答。
「笑話!」月白勁裝少女眸中寒芒閃了閃。
「那就不必問了!」
「你以為就此沒事了么?」
「姑娘還有什麼指教?」
「血債血償!」
「在下說過並沒殺人!」
「用什麼證明?」
「證明?」東方白有些啼笑皆非:「證明二字從何說起?在下被誘人陷阱,無緣無故誣指為殺人兇手,居然還要在下提出不殺人的證明,天下有這種道理么?」反詰的語氣,仍臉色平靜,不慍不火,表現了至佳的風度。
「狡辯無益!」
「那姑娘要怎麼樣?」
「要你付出代價!」
「姑娘既然不相信在下的話,也是沒法的事。」
月白勁裝少女揚了揚手,十幾名青衣女子蝴蝶般從林中穿出,劍都已執在手中,看樣子是早已伏伺林中待命。
東方白心念電轉,道:「自己所站的位置是林緣,恰是奇門陣勢的邊緣,如果交上了手,難免展閃騰挪,要是一不小心再陷入陣中,麻煩可就大了……」
心念之間,飛彈到林外的空地上,兀立以待。
身形才穩,十幾名少女已經圍上,井然有序地排成了三圈,內圈四人,中圈六人,外圈八人,錯落有致。這近二十的少女,似乎經過挑選,每一個都長得眉清目秀,英氣外溢。看情形她們排的是一個奇門劍陣,料想必然甚具威力。
月白勁裝少女移身到了林邊樹下。
十八支長劍映著日光蔚為奇觀。
東方白突然有些失悔,自己應該在這批少女甫現身之際一走了之,留下來毫無意義,贏了並不能解決問題,輸了更不合算,而現在要走已經來不及了。
內圈的四支劍亮出了準備攻擊之勢,中圈的六支準備接應,外圈的八支則是待勢的姿態,殺氣開始瀰漫。
東方白雙臂下垂,氣定神閑地站著,沒有去碰腰間的劍把,看樣子他沒拔劍的打算,給人一種莫測高深之感。
「東方白,你準備投降?」月白勁裝少女高聲發話。
「沒這樣的事。」
「為何不拔劍?」
「在下不想傷人。」
「好大的口氣,開始行動!」手揚起,往下一切。
內圈四支劍斜揚,中圈和外圈各以反方向開始快速遊動,劍芒映日交錯閃耀,變成了兩道正反運行的光環,包涵了五丈方圓的每一寸空間,令人眼花繚亂。
東方白髮揮了極大的定力,對光環視而不見。
「呀!」嬌喝聲中,四支劍從不同方位分進合擊。
東方白身形一晃,空手入白刃,撥、打、點、閃在劍光中穿梭,他彷彿熟知對方的招式,乘虛蹈隙,絲絲合和,就像是幽靈鬼魅,有形無質。
四支劍越攻越快,進退疾徐,配合得天衣無縫,勢道凌厲無匹。
劍氣撕風,發出刺耳驚心的聲音。
東方白竟似遊刃有餘,形勢維持不變。
激烈的劍波,有如狂風捲起的巨浪,配著轉動不息的光環,使艷艷的陽光為之失色。
「呀!」又是一聲嬌喝,陣勢起了變幻,中圈的六支劍切入,內圈的退到中圈,照樣快游急旋,而內圈加多了兩支劍,搏刺更為緊密激烈,而整個的劍陣在瘋狂中有律動,似乎要把被攻擊者吞噬、絞碎。
瘋狂的搏殺持續了盞茶時間。
東方白感覺到真力在急遽的消耗,真力有其極限,功力再深厚也無法在劇烈的動作中維持長久,他想,只要擺倒其中兩人,劍陣必亂,於是他展開反擊,幾招之後,他才感覺到這劍陣非比等閑,彼此配台的巧妙玄奇簡直不可思議,根本就無隙可趁,以他驚人的身手,只堪堪能自保,沒有半寸的空間半秒的時間能供他利用。
不須力竭,只消一個遲滯便會非死即傷。
而持續下去,力竭是當然的結果。
一個武士,不管有多深沉,始終脫不了傲氣,他先表示過不拔劍,即使面臨死亡也不能損折這份傲氣。
事實上他必須當機立斷,這劍陣的威力當不止此,如果再增強的話,將無法應付,即使不增強,就這樣耗下去,其結果也已在意料之中。
背水借一,非使出非常手段不可。
「呀!」他第一次發出聲音,隨著這一聲栗吼,一道罡風裂空暴卷,猶如突發的迅雷駭電,驚叫與悶哼齊作,人影橫飛倒撞,光環爆散。
驟雨乍歇,場面靜止下來,人影四散分立,有的坐地不起,呈現在每一個少女臉上的是驚悸和駭然。
東方白的臉孔微顯蒼白,這一記他是拼全力而發。
月白勁裝少女的粉靨也呈月白色,東方白的功力超出了她的想象。
空氣短暫地死寂。
月白勁裝少女的粉靨轉紅。
「退下去!」她大聲喝叱。
坐地的掙起身來,紛紛退入林中,轉眼不見,現場只剩下月白勁裝少女和東方白遙遙相對,像幻象消失,又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良久,月白勁裝少女緩緩挪步,直迫到東方白身前八尺之處才停了下來,酡紅的粉面,顯示了她心中的怒氣。
怒,在某些型態的女人來說也是一種美。
現在,她更美了,剛健,別出一格的美。
東方白靜靜地站著,後面已回復了安詳,那樣子彷彿不是面對想要他命的敵人,而只是對著一個普通而不相干的女人。
「拔劍!」她低喝了一聲。
「在下不想對姑娘拔劍。」東方白答得很從容。
「你真的這麼驕傲?」
「在下沒這意思。」
「那為何不拔劍?」
「在下的劍出鞘見血……」
「東方白!」她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太自恃,告訴你,你不拔劍便沒有任何機會,姑娘我照樣要你的命。」
「我們之間似乎沒有恩怨?」
「血債,殺人償命!」
「在下沒殺人,所以也不想真的殺人。」
「哈!東方白,你表面上高傲自大,骨子裡卻卑鄙無恥,殺了人不敢承認,聽清楚,姑娘我今天非殺你不可,不但殺你,還要你死得很慘。」言詞中充滿了怨毒,眸子里閃射出可怕的殺光,粉腮也更紅。
「姑娘如果有這能耐,在下不會逃避。」
「哼!我要是殺不了你,我便自殺。」話已經說絕了,表示其殺人決心之不可動搖。
東方白內心起了一陣悸動,這樣剛強的女人他還是頭一次碰到,她敢這麼說,必然是有恃而無恐,該不該拔劍?
他不能不有所考慮了,劍出鞘必見血只是一句話,見不見血他仍然可以控制,只是他不能隨便亮劍,這是一種自我的約束,也是事實上必須堅持的一點,除非是萬不得已,因為亮劍的後果將十分嚴重。
「拔劍,我最後說一遍。」
「能先問句話么?」東方白在決心未下之前,採取了拖延的策略,好讓自己有考慮和觀察的時間。
「問什麼?」
「姑娘的稱呼和來路。」
「你用不著知道!」意態冷如雪上加霜。
「在下認為應該知道!」劍眉一揚,接下去道:「在下出道以來,還不曾對女人拔過劍,所以這算是條件!」
「你拔劍的條件?」
「不錯!」說歸說,東方白心裡還在急急盤算,他的劍有三不拔的原則,不逢極強的對手不拔,無意殺人時不拔,有第三者在場時不拔,現在,面對的還不能算是極強的對手,他也無意傷她,而暗中不止第三者在窺視,可以說無一合乎拔劍的原則。
「如果我不回答呢?」
「不拔劍!」
「好,姑娘我也是頭一次碰到你這種頑強而有趣的敵人,我就告訴你。我叫……」
就在此刻,一個蒼勁的女人聲音突然傳來:「不可任性!」
人隨聲現,影子一閃便到了兩人身前,是一個白髮蒼蒼的清瘦老嫗,手拄一根粗如鵝卵的鳩頭鐵杖,白髮老嫗而配上這麼一根沉重的鐵拐杖的確是驚人。
東方白先是駭異,繼而感到奇怪,為什麼這老嫗要阻止這被稱為公主的少女說出名號和來路,這當中有什麼文章?
老嫗年事已高,但澄澈剔亮有神的目光並不輸於年輕人,定定地照在東方白的臉上,她似乎要看透什麼。矍鑠威嚴的神采里隱泛著一絲慈祥,誰看到她第一眼便會產生好感,簡言之,她是正派人的型態。
「東方白,你不承認殺人?」
老嫗開了口,聲調剛勁有力,顯示她有極深極深的修為,絕不是泛泛之輩。
「在下沒殺人,當然不能承認。」東方白朗聲回答。
「姥姥,事實俱在,別聽……」
「公主,這事由老身處理!」
老嫗抬手打斷了月白勁裝少女的話,但她的眼睛並沒離開東方白的臉。
她稱她姥姥,她稱她公主,看樣子這白髮老嫗是門戶中的長老,地位尊崇,而少女是主子身份,主從有別。
「東方白!」老嫗又開口:「你真的不是兇手?」
「不是。」
「看你面含正氣,所說的應當可信,不過,鑒於南陽金獅子被殺的前例,你脫不了嫌疑,為了洗涮嫌疑,你必領找到兇手,如果你願意答應這條件,老身便作主暫時放過你,三個月之內你提出交代,如何?」
「姥姥……」月白勁裝少女似乎想阻止。
「公主,老身有老身的道理,責任由老身擔待。」
月白勁裝少女噘起了嘴,不再言語。
東方白有些啼笑皆非,別人殺了他們的人,卻限用要自己緝兇,這算是什麼道理?
自已有-百個理由拒絕,但拒絕的話免不了要見真章,如此便將破壞自已「三不」的原則,能避免用劍則盡量避免,自己並非逞強好名之徒。
再則,南陽「金獅子」之被殺,不但被硬栽在自己身上,還被冠了個「無腸公子」
的外號,是則緝兇對自己也屬必要,答應下來,是一半對一半,暫時消除敵對,對自已在這地方的行動方不致有阻礙。
心念數轉之後,他下了決心。
「在下答應。」
「很好,你可以走了。」
東方白正待轉身。
「慢著!」月白勁裝少女出聲喝阻。
「姑娘還有話說?」
「三個月到期如果你交代不出兇手該怎麼說?」
「現在言之過早。」
「哼!你記住一點,在三個月限期之內,如果我們發現你殺人的證據,隨時都會對你採取行動,江湖雖大,沒有你躲藏之處。」
「在下會記住的!」抱了抱拳,轉身飄然離去。
待東方白身影消失之後,月白勁裝少女與老嫗退入林中數丈深處。
「姥姥,他太驕狂,我就不相信他能在我的劍下逃生,您為什麼要阻止我跟他動手?」
「小玲,你一向很機伶善於應變,今天你竟然不用頭腦,動了性情,要是姥姥我不及時阻止,你會鑄成大錯,你還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神色之間露出了撒嬌的成份。
「小玲,你好像越來越任性了。」
老嫗的臉色變得很嚴肅,道:「你差點就要泄露身份和來歷,難道你忘了這對本門影響有多大?再則,無腸公子東方白來路不明,他去找過不為老人,企圖更加可疑,你沒想到這一點?」
「姥姥,我不相信他能在我的劍下……」
「你錯了,大錯而特錯。」
老嫗立即打斷了她的話,道:「鐵柵關不住他,奇門陣勢困不住他,徒手破了劍陣,這已經充分證明他並非普通人物。再說,如果南陽『金獅子』和『太行之鷹』蘇飛真是他下的手,那他劍術之高又得到了證明,說不定他就是我們多年來苦等密索的仇家手下,你這一任性,豈不是壞了大事,鑄成不可原諒的大錯,而成門中罪人。」
小玲緩緩垂下了頭。
「姥姥,我錯了。」
「小玲,幸好錯沒鑄成,以後多加小心就是!」
「是的!」
「從現在起,東方白不能脫出我們的監視,我們回去安排。」
「是!」
東方白一路在想:「那暗中幫助自己脫困的究竟是誰?他能在秘密門戶的心腹地帶中出入自如,能耐著實驚人,他援手自己的目的何在呢?」
這是個無法猜透的謎,他又想:「南陽金獅子是地方一霸,縱令手下胡作非為,魚肉鄉里。自己約斗他的目的是希望他回頭棄惡,當時只折了他的劍,事後卻傳出他被殘殺的消息,而帳卻算在自己頭上,照傳聞,他的死狀和林中秘屋裡的太行之鷹蘇飛一樣,是同一兇手么?」
想到這裡突然若有所悟
照死者的死狀分析,下手的人如果不是失去人性的殺人狂,便是與死者之間有極深的仇恨,所以下手才這麼狠毒,那種手段的確是駭人聽聞。
在林中秘屋裡,暗助自己脫身的很可能就是先後兩案的兇手,基於自已替他背黑鍋這一點,他不能不有所表示。可是,他是誰呢?
眼前一片翠綠迎風沙沙。
東方白抬頭一看,不由證了怔,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走向了聽竹居的路。
他停了下來,目注披山蓋野的幽篁,似乎又看到了那道眩目的彩虹,她是不為老人的客人,而不為老人是唯一知道大化門消滅之謎的人,要探謎底,惟有從她身上下工夫。
於是,他又舉步,穿林而行。
不久,岔上了碎石小徑。
走了沒幾步,一股怪味沁入鼻孔,這種怪味很難聞但並不陌生,他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想辨別出究竟是什麼味道。
鼻子掀動之下,忽然省起這是血腥味,有血腥味必然有死人,而且是死了不久的人。
他心頭不由暗暗吃驚,循著怪味傳來的方向仔細掃瞄,竹櫛盤虯里,他看到了一雙腳,薄底快靴,是一雙男人的腳,他的心抽緊起來,不是怕死人,而是驚於故伎重演,照那位被稱做公主的月白勁裝少文的說法,太行之鷹被殘殺的地點是聽竹居到徐家集的途中,現在又見死人,該不會是同一兇手所為吧?死的難道又是對方的人?
事不幹己,離開為上?
看個究竟?
躊躇了片刻,終於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地折身朝僅看到一雙腳的位置走去,拂開低垂的竹枝,步步深人。
「呀!」他忍不住要叫出聲,死的仍是個老者,死狀和在黑林秘屋房間里的太行之鷹一模一樣,完全證實了他的忖測,是同一個人的殘忍傑作,人性盡失者的手段,是誰?
有的裂口還在滲者黃水,證明遇害的時間不久。
非逮到兇手不可,東方白作了決定,並非是為了秘密門戶強迫他答應的條件,而是基於他痛恨不人道,假使暗中援手他的真是這名兇手,他的感激之心也已被慘酷的現實所粉碎,江湖上不能容留這類沒人性的惡徒。
這地帶應該屬於那些女人的地盤,屍體自會有人發現收拾,於是他轉身出了竹林,重新步上碎石小徑。
他並非專程來,而是無意中走上了這個方向。
走著,走過,短牆,小紅門,精舍檐牙在望,他的心浮動起來。
面對再頑強的敵人他能沉穩如山,但想到了祝彩虹他便有些情不自禁,他告訴自已,目前不能對她生出情愫,但那份強烈的意念卻難以拋躲。
到了小紅門前,他住了腳步。
門只有半截,透過門頭,可以-然門內的一切,幽篁蔽日,院子里顯得一片陰翳,靜悄悄沒半個人影,他想扣門,但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他是被「不為老人」逐出來的,人家對他不歡迎,下意識里,他是想再見那道彩虹。
彩虹無影,他又不能出聲叫。
他兀立在門邊,痴痴地望著精舍,他希望彩虹能自動出現。
到目前為止,「不為老人」就所知是唯一知道大化門消失之謎的人,而他峻拒觸及這問題,要想從他口中挖出謎底是絕對辦不到的事,唯一的辦法是借重祝彩虹,只要她肯相助,事情便有可為。
不知站立了多久,聽竹居里仍是一片悄寂,像是根本沒人住的山間棄屋。
一個瞎眼老人,一個謎樣少女,保持絕對的靜應該是意料中事。如何誘她現身而不致驚動老人?東方白苦苦地想,他不能弄出任何聲音,失明的人聽覺最是靈敏,苦等下去不是辦法,又不甘心就此退走。
好歹進去看個究竟,這是沒有主意之中的主意。
他用一根指頭頂開小紅門的搭扣,輕輕推開,然後躡手躡腳地步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不使發出半絲聲音,穿過花徑,到了精舍門前,門是半開的,他竭力摒住呼吸,像是呼吸都會驚動屋裡人。定了定神,再前移兩步,現在可以看到堂屋裡的情況了,木榻是空的不見人影,他再前挪一步,伸長脖子,視線已可遍及整個堂屋,兩側的房門是關緊的,正面屏帳兩側僅裝有門框,不像是房間,依一般格局,可能是通向後面的隱藏中門。
人在房裡高卧不起么?
他不能貿然進去,想了想,退後兩步,轉身挪向左邊房間的窗子,梅花格,裡面糊了紙,無法透視。
仔細探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破洞,徐徐呈口氣,閉單眼,湊近破洞,是卧房的布置,但卻是空的。
遲疑了片刻,他又轉到右邊的房窗,但卻無洞隙可尋,想了想,指頭醮口水把窗紙弄濕捺了個洞,朝里一望,大為愣愕,房裡依然空空如也,這可是怪事,這一老一少哪裡去了?怎會沒了蹤影?
幽居避世的人是不可能離屋外出的,但兩個房間的確是沒有人,而且被褥摺疊得很整齊,似乎沒人睡過。
怔了一陣,他決定不顧一切進屋去看個究竟。
於是,他回到堂屋門前,推開半掩的門,門扇發出了格吱之聲,如果有人,總可以聽到了,靜待了片刻,並沒任何反應,他跨了進去,很幽雅的布置,竹雕木刻畫軸,看上去都是精品,但他無意欣賞。
略略一停,步向屏帳門,不出所料,屏帳后是一道中門,似乎另有夭地,他硬起頭皮步了進去,中門外是個天井,一間小屋橫在正面,兩端連接圍牆,粗略看去,是間灶房,但冷清清地無煙無火,小屋後面是石山。
整個精舍的範圍就這麼大,的確是無人。
真是怪事,東方白木然。
他禁不住想,莫非是自己此次的驀然造訪驚擾了對方而棄屋喬遷么?
如果真是如此,這當中有著什麼天大的秘密和顧忌,值得捨棄這仙境般的住所?
又轉回堂屬里。
他下意識地瀏覽堂屋裡的陳設,目光在游移,但實際上什麼也沒看進去,他說不出此刻心裡的感受。
牽引他重臨聽竹居的原因嚴格分析起來並非「不為老人」而是祝彩虹,彩虹無影,使他有一種重重的失落感。
「咦!」聲音不大。
在心理上認為絕對無人的狀態下這一聲輕「咦!」不殊雷鳴,東方白猛地一震,但他沉著的素養使他鎮定如恆,徐徐回身,眼前陡地一亮,他真正的震慄了,彩虹出現在門邊,像電流通過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震顫。
祝彩虹,青布包著頭,手裡拎了個包袱,像要遠行的樣子。
東方白又一次領略沉迷,沒有意念,只是發獃。
「東方公子,你怎麼……」她開了口。
「在下,我……」他超人的沉穩竟然經不起考驗。
「東方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補充說完剛才沒說完的半句話,臉上出奇地平靜和悅,柔得完全沒有個性,沒有驚奇,沒有責備,就那麼平淡。
「在下是無意間來的!」東方白的魂兒歸了竅。
「哦!」她微微一笑。
「不為老前輩呢?」
「他走了!」
「走了?」東方白大為震驚:「他捨棄了這仙居?」
「公公多年幽居,不能受絲毫干擾。」
她依然稱不為老人為公公,接著又道:「最近接連發生的事,使他難以承受……」
「他老人家何往?」
「不知道!」
「姑娘會不知道?」這答覆使東方白大奇。
「是真的不知道,我說過我只是客人,他老人家不說,我也不便追問。」
「可是他老人家雙目不便……」
「自然有很好的安排!」
東方白默然,他在想她所謂的「最近接連發生的事」這句話的含意,這說來很明顯,首先是自已向他探究大化門消失之謎,曾引起他強烈的反應,其次是先後發生的殘屍案正在他隱居處的附近,這其中蹊蹺大了。
「看姑娘的樣子……」東方白沉默了一陣之後開口,向堂屋門挪近了兩步,彼此的距離相對縮短了兩步。
「我當然也只有離開!」玉靨浮起一抹凄清。
「公公走了,我失去了憑依,只好另覓棲處,可是……」凄清變為泫然,半晌才接下去道:「我是個身世奇慘孤苦飄零的女子,沒來處,也沒去處,江湖茫茫,何處是兒家!」
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竟然是只天涯孤雁,是真的還是假的?美人,常常是佔便宜的,發脾氣謂之嬌嗔,罵人,對方不以為忤,反而被目為別有風韻,說話,很容易被人接受,即使說了假話也容易獲得諒解。
現在,東方白對她油然升了同情之念。
「姑娘的身世……」
「我不想提及我的身世。」
東方白赧然,交淺不言深,現在雙方才第二次見面便問及人家的身世,是嫌唐突了些,微微一笑,掩飾窘態。
「在下是不該有此一問!」
說了這麼一句,立即轉了話題道:「在下來時不見有人,待了許久,才冒昧進屋,著姑娘的樣子,是去而復返么?」
「不錯,我走在半路,忽然想起忘了件東西,所以又折了回來!」
說完,舉步進屋,從東方白身邊擦過,進入下首房間,只一忽兒工夫,又現身出來,望著東方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想說什麼又下便啟齒。
「姑娘莫非想說什麼?」東方白忍不住問了出來。
「唉!」一聲幽長的嘆息,那份凄怨的神情,的確是人見人憐。
「姑娘有話但說無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或有可效勞之處!」東方白說得很誠懇。
東方白說這句話九成是出於真誠,但還有那麼一成是為了自己,他要借祝彩虹達成自己的意願,即使不那麼認真想,潛意識中仍然有這成份。
東方公子,我目前的困難是沒有依靠。「
「噢?」東方白心中一動,依靠二字可以作多種解釋,多少有些兒暖昧,是以他不敢表示任何意見。他迷於這道彩虹,下意識中有某種企盼,但並不完全湮沒理智,他必須保持目前還不能改變的原則。
「東方公子!」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恨老天為什麼不給我一張醜臉,我稱不上是什麼美人,只是長得比一般人好看些,但這一點好看卻帶給我嚴重的麻煩,極大的痛苦,處處受人注目,時時惹來……」她沒說出下半句。
東方白知道她沒說出來的半句話,像她這樣美麗剔透的女子,惹人覬覦,招致麻煩是必然的,如果任何男人見了她而不動心起意,那這男人必是白痴。
「姑娘的意思是說無處投奔?」
「是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種企盼。
「這……在下也是他鄉作客,而且又是……」
「東方公子,我一眼便看出你是正人君子,我的意思是希望能得到保護……」
她低了低頭,一抹紅暈飛上了玉靨,變成了惑人的艷光。
東方白心頭一陣跳落,一面之緣,他渴望再見到她,甚至有更進一步親近的衝動,現在,她親口提了出來,她的心意已隱約可窺,然而他卻畏怯了,因為他有顧忌,他怕鑄成無可彌補的大錯,心情頓時陷於矛盾之中。
現在只消一個表示,一句話,便可使情況完全改觀,然而他的確沒這份勇氣。
「我該走了!」她低頭挪步,出門,踏上花徑。
彩虹消失了便不會重現,捕捉住這道彩虹!一個聲音在東方白的心裡大叫,他忘情地追出門外,脫口叫了一聲「姑娘留步!」
話出口,心頭是一片迷亂,他似乎忘了一切,只存在抓住她的一念。
祝彩虹止步,但沒回身。
東方白迫近到她身後三步之地。
「東方公子有何指教?」
「在下……願意保護姑娘!」
「是真的么?」音調輕柔似水,帶著一絲驚喜。
「當然不是說笑!」
「那我感激不盡!」幽幽回過身來。福了一福,迷人的神采里添上了一抹喜悅,更美了,像五彩流光。
東方白呆了一呆。
「談不上感激二字!」
「東方公子落腳何處?」
「徐家老店!」
「客棧……方便么?」
「在下會安排。」
「我們……現在就走么?」我們兩個字一下子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好!」東方白點了點頭,本來只是一種希冀,突然變成了事實,他真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一切是那麼真實,彩虹已經伴著他,但他並不想擁有她,因為他不能,他有些昏亂,這像是緣但似乎又不是緣,他內心裡希冀與抗拒同時存在。
並肩出了小紅門,祝彩虹回身閂上了搭扣,然後一起踏上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徑,兩人都默默無言,不久,走到了發現屍體的地方,東方白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望向竹林深處,一雙腳,屍體仍在。
「公子,你看什麼?」稱呼上她已省去了東方二字。
「噢!這……」東方白猶豫了一下才道:「在下來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林子里有人被害,死狀很慘。」
祝彩虹黛眉微蹙,眸光順著東方白注目的地方望去。
「啊!一雙腳,什麼人下的手?」
「不知道!」
「被害的是何許人物?」
「不知道!」仍然是三個字。
「會不會是……」祝彩虹的聲音發了抖顫。
「姑娘的意思是……」
「我要去看看!」說著,快步奔了過去。
「姑娘,不要看,死者的樣子很難看。」
「呀!」祝彩虹發出驚叫。
東方白立即奔了過去,祝彩虹回身抱住東方白,似是驚駭過度而失態。「太可怕了!」
她叫著,嬌軀抖戰不止。
體膚相親,使東方白感到一陣暈眩,呼吸窒住了,但他沒回抱她,只是呆立著,任由心身震顫。
嬌軀的抖戰像一波波的電流,東方白的暈眩更甚。
「啊!」祝彩虹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忙放開手,退了一步,側過身,用衣袖掩著臉,不敢再多看一眼。
突然的擁抱,驟然的分開,電流的脈動似乎仍在,東方白有一種好夢乍醒,夢境未消,但已抓不住的幻滅感,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隨之而升的是驚詫,祝彩虹是江湖女子,這可以看得出來的,而一個江湖女子會怕看死人這就有些不可解了,她是天生的膽小么?還是她的江猢年齡太嫩?他替她作了解釋,隨即柔聲道:「我們出去!」
兩人又回到竹林小徑上。
祝彩虹一副驚魂甫定的樣子,面色十分難看。
「我……知道被殺的是誰。」
「哦!」東方白大感意外,道:「何許人物?」
「太王幫總香主石虎。」
「太王幫,好古怪的名稱?」
「這幫派開山立舵不到五年,總舵設在李青店,距徐家集不到百里,是由太行王屋兩個幫會合併的。」
「姑娘怎麼知道?」
「石虎曾經拜訪過公公,我是從他跟公公的交談中知道的。」祝彩虹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了,臉色也回復了正常。
「像這種瘋狂的殺人手法,兇手如不是喪心病狂,便是與死者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死者身為太王幫的總香主,功力自然不是泛泛,能殺得了他,身手必定相當驚人,會是……誰呢?」
東方白口裡說,心裡想到另一個遇害人太行之鷹蘇飛,既然這幫派是太行王屋兩派的合併,而蘇飛外號太行之鷹,很可能他們是一路的人物,這到底是個人恩怨,還是幫派之間的過節?
他希望得到點線索,因為他答應持鐵杖的老嫗在三個月之內交出兇手,以卸下自己背上的黑鍋,但祝彩虹的回答卻很令他失望。
「無從想象,我對江湖道還很陌生。」
「姑娘在聽說有人被殺之時,曾說會不會是……」
「我是擔心公公。」祝彩虹柔麗的眸光閃了閃。
「原來如此,我們還是走吧!」
此刻,竹林深處正有兩對銳利的眼睛在窺視兩人的一舉一動,但兩人渾然未覺。
徐家老店。
當東方白帶著祝彩虹穿過食堂的時候,儘管祝彩虹低垂著頭,兩人的步履也很快,但仍引起了一陣騷動。
到了後進東方白的房間,東方白鬆了口氣,掩上房門,招呼祝彩虹坐下,現在,他是獨對這道原先認為難以捉摸的彩虹了,一時之間,似乎無話可說,他想了解一下她的身世,但想到在聽竹居觸及這問題時她所表現的幽怨凄苦,話已到喉頭又咽了回去。
祝彩虹似乎很羞怯,低垂著粉頸。
「祝姑娘!」東方白想到了話題,用旁敲側擊的方式探索她的身世,道:「你說你是不為老前輩的客人,這話怎麼說?」
「他年長我叫他公公。」祝彩虹抬起了臉,柔亮的目光投注在東方白的臉上。
「我跟他老人家不是親戚,也沒有師徒的名扮,所以只能說是客人。」
「姑娘又如何做了他的客人呢?」
「這……」祝彩虹眨了眨眼,似在考慮該怎麼回答,略停才道:「一位收容我的恩公跟他是至交,要我投奔他請益武功,所以……我作了他老人家的客人。」
「姑娘被人收容?」
「唔?」臉上迷人的光采突然消失,隱有恨意。
東方白無法再往下問了,他不願她觸及傷心事,他想,只要兩人在一起,許多謎底會慢慢揭開的,不必急在一時,笑笑道:「走了這麼遠的路,姑娘一定餓了,在下去叫些吃的!」說著,站起身來,走過去拉開房門。
一張尷尬的臉正在門外,是小二。
「公子,小的是來請問……」小二的舌頭打結。
「隔壁的房間有客人住么?」
「正空著。」
「很好,收招收拾,被褥換上乾淨的,我……」東方白的話聲頓了頓才接下去道:
「我妹妹要住。」
「噢!原來那位姑娘是公子的妹妹。」
「配幾樣可口精細的萊,一壺陳紹送到房裡來!」
「是,小的立刻去辦!」小二哈腰應了一聲,朝房門偷覷了一眼才匆匆離去。
東方白又回進房裡落坐。
「公子,你方才對小二說我……是你妹妹……」咬咬下唇又道:「那我們的稱呼是不是要改過?」
言下不勝嬌羞,用纖纖玉指撫弄著衣角。
東方白臉上一熱。
「在下如此說是……省得他們胡猜亂道。」
「這很好,我慶幸有這福份能當公子的妹妹。」輕柔地笑了笑,又道:「那我就該稱你為……大哥,成么?」
「當然,我……就叫你的名字。」
東方白心頭升起了一股暖意,但夾雜著一種很難形容的異樣情懷,距離拉近得太快,反而使他有一種似乎不真實的感覺。
來得太快。會不會也去很太快呢?
他敏感地想這不願想的問題。
在一間極其華麗的小廳里,持鐵杖的白髮老嫗正與叫小玲的月白勁裝少女在交談,小玲滿面激動之色。
「姥姥,石總香主橫屍聽竹居外的竹林,死狀和蘇堂主一樣,論時間也正合,能不說東方白是兇手么?」
「也許是巧合!」老嫗的臉色也很沉重。
「天下那有這麼巧的事,姥姥為什麼要替他開脫?」
「因為我看他的外貌氣質不像是兇殘之輩。」
「不能以貌取人,披了羊皮的狼一樣……」
「小玲,姥姥一生閱人多矣,咱信老眼不花。」
「他打聽大化門的事,他又去聽竹居,顯然他是居心叵測,姥姥不相值他是殺人兇手,他的行為作何解釋?」
「他已經在我們監視之中,很快就會有答案的。」
「姥姥,您生性仁慈,但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已殘忍,這多年來,我們一直摸不到仇家的影子,一直在恨里煎熬,現在我認為他就是線索,這是上代有靈,說什麼也不能放過這條線索,我們……」她激動得粉腮脹紅。
「我沒說放棄?」
「可是……」
「一切要按理順章地來,欲速則不達,我們的仇家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可怕敵人,絕不能打草驚蛇,他答應三個月之內作交待,到那時再說吧!」
「哼!」小玲長長吐了口氣,道:「奇怪,他怎麼會和祝彩虹扯一道?」她忽然轉了話題,像是在自問。
「也許是男才女貌,一見鍾情。」
「哼!」又是一聲冷哼,臉上隱有妒意。
徐家老店客房裡。
東方白與祝彩虹在房間里對飲。
燭影搖虹,映著被酒渲染的酡紅,祝彩虹成了名符其實的光燦彩虹,東方白完全沉醉了,沉醉在流亮的虹光里。
祝彩虹此刻已回復了嫻靜的氣韻,落落大方地斟酒,陪飲,隱約的笑意在酡紅里伸展流布,流波妙目不時轉閃,但正而不邪。
「彩虹!」美使人迷醉,酒使人忘形,東方白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手,柔若無骨,細膩如脂,膚理瑩白得像奪目的玄玉,彷彿不是血肉之體,而是玄玉雕琢的,她沒有抗拒,他貪婪地細細觀賞,接觸之點導出了電流振蕩全身,聲音有如夢囈:「你要真的是我的妹妹該多好!」
「不!我不要做你真正的妹妹。」
「那……你要做我的什麼?」東方白內心一陣狂跳。
「我要……」眸光閃向空處。
東方白的呼吸頓時停止,他在等下文,但她久久沒有出聲,一株愁意上臉,取代了那深沉而婉約的笑意。
她在想什麼?她那半句話……
「彩虹,說,你要做我的什麼?」東方白的聲音微顫,心裡似已料到她的下半句話是「我要作你終生伴侶!」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臉上。
「我什麼也不要!」
「……」東方白愕住,半晌才費力地道:「什麼也不要,為什麼?」
「因為我不配!」
「你……是說我……不配?」
「不,我這是由衷之言,我真的不配,如果我是你真正的妹妹,會玷污了你,會使你蒙羞,會使你……」她沒繼續說下去。眸子里幽怨之光更甚。
玷污,蒙羞這類字眼出自一個絕色而端莊的女子口中,絕對無法教人接受,東方白怔住,抓住她的手的五指無形中捏緊,眼神定住連眨都不眨,這是什麼意思?她說這話的用意何在?她真正要說的是什麼?
「彩虹,我不懂?」
東方白久久才迸出這句話。
「以後你會懂的!」她吐了口氣,道:「我只是一棵路邊的草,大哥,你能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我已經心滿意定了,我不奢求任何名份,因為我不配。」剔亮的流彩似乎減少了,燭花結蕊,光亮也黯了下去。
「我不懂?」東方白抗聲說,仍是這句話。
「大哥,我說了以後你會懂的。」
「為什麼不現在?」
「現在?不!請不要生氣也不要逼我。」她那酡紅的玉靨突然透出蒼白,手縮了縮,似乎被捏得痛了。
就在此刻,房門響起叩擊之聲。
「誰?」東方白鬆開手。
「是小的!」是店小二的聲音。
「什麼事?」
「有樣東西要立即交與公子。」
「噢!」東方白起身到門邊,把門拉開一條縫,伸手接過,又把門闔上,是一個柬封,回到桌邊,拆開,就著燭光一看,登時臉上變色。
「大哥,是什麼?」祝彩虹柔聲問。
「是一封信!」東方白臉上流露出他那慣有的英氣,眉毛挑了又挑,最後皺了起來,五指收緊,把信捏成了一個紙團。
「大哥,誰的信?上面說些什麼?」
「掃興!」東方白答非所問。
「……」祝彩虹默然,凝眸望著東方白。
「彩虹!」東方白盡量使聲音平靜,道:「你的房間在隔壁,你去歇著吧!把門拴牢,我有事要出去一會。」
「是……約會?」
「是的,我並不認識對方,但不能不去。」
「我能跟你去么?」
「不行!」斷然地口吻,停了停又道:「你回房去好好休息,不必為我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去吧!」他像在叮嚀真正的弱妹。
祝彩虹起身,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出房,到了隔壁房間,房裡燃著燈,收拾得很乾凈,被褥換了新的。東方白等她關好了房門,才回到自己房間,深深透口氣,把劍佩在腰間,出房,關上門,深深望了祝彩虹的房門一眼,這才快步離去。
集外的郊野草場。
時間約莫是二更剛過。
天宇澄清,月明如晝。
東方白浴著沁涼似水的月光,靜靜地站在草場上,他在等待著信上自稱「白馬公子」
的約會人,他不認識白馬公子,信上也沒說約會的原因,所以他不願費神去想,反正到時就知道,他在想祝彩虹,回味在房裡對坐舉杯的旖旎況味,在想她的一言一語。
玷污、羞辱、路邊的草,這些詞句怎能用得到她的身上呢?莫非她是名花有主而故意說出這些不倫不類的話來推託?
不錯,她對他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個謎,除了她的名字,其餘一切陌生,他作了她的保護人,這說來滑稽。
如果不是經過那麼真實,他真懷疑她是否真的凡人。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他忽然清醒起來。
我不能,我是在做什麼?如果她不那麼拒絕,如果不是突來約會,任由情勢發展下去,會造成什麼樣後果?他打了一個冷噤,不敢往下想,更不敢往後想,他突然回復了自我,不能走錯一步路,在亡母的遺命沒獲得答案之前。
母親的遺命給了他無比的抵禦誘惑的力量。
他昂起頭,挺了挺胸。
草場的對過是一片柳林,月光下顯得靜謐而神秘。
來路方向有一騎馬出現,白馬,在月光下有些蒙然。
約會的人已到,他的精神一振。
人馬很快地移近,到了五丈左右,人下了馬,馬停住,人步行過來,接近,丈許,看清了,一個貴介公子整束的年輕人,很有氣質,不帶一絲江湖氣,年紀約莫在二十三、四之間,腰間佩著劍,垂著流蘇,劍鞘珠光閃爍。
「無腸公子東方白?」
「在下正是,朋友是……」
「白馬公子莫文俊。」
「幸會,有何指教?」
「比劍!」開門見山的兩個字,語氣很溫和但含著無比的堅毅。
「比劍?」東方白想笑但沒笑出來,氣定神閑地道:「在下一向不跟人比劍,以往沒有,今後也不會有。」
「那就說是決鬥吧!」
「決鬥?莫兄,你我素昧生平,憑什麼決鬥?」
「在下向你挑戰!」
「哈哈哈哈,挑戰,這從何說起?」
「不要笑,在下是非常認真的。」
「要是在下不接受呢?」
「你不能拒絕,非接受下可,而直是生死之決,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此地,除非你認輸棄劍,永遠離開江湖,在下便打消此念!」
飽含血腥意味的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像是在說極普通的話,風度好極了。
「莫兄說生死之決?」
「一點不錯。」
「總該有個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