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血性】
輕機槍射擊的「噠噠」聲和不斷響起的爆炸聲,把鄭尚武從昏迷中驚醒過來。他想睜開眼睛,可眼皮被什麼東西粘住了,記憶中那血紅色的世界被緊閉眼睛的暗紅世界所取代。
他的心臟猛地跳動了幾下,難道自己瞎了?可眼睛並沒有疼痛的感覺啊?抬起左手想摸摸眼皮,臉部皮膚接觸到的是紗布,急切間也不知道是哪根手指傳來一陣劇痛。換了右手,這才摸出自己額頭上也纏著紗布,眼皮上凝固的血塊阻止了睜開眼睛這個簡單的動作。
沒有水去濕潤眼皮處凝固的血塊,他慢慢地用手將血塊摳掉,這才順利地睜開眼睛。原來,他身處連部所在的小山洞中。
陣地,我的陣地!難道,我的陣地丟了!
一種恥辱感和愧疚感立即湧上心頭,化成巨大的力量支撐著鄭尚武一下子跳了起來。也就是在不過十來米遠的洞口附近,一挺輕機槍正打得歡實。
連部所在的位置,是整個763A高地的核心部位,這裡的輕機槍如此激烈的射擊,表示著高地的大部分陣地已經落入敵手!一陣連續的寒戰過後,鄭尚武的神智完全清醒了,他想起那陣猛烈的炮擊,想起越軍跟隨彈幕的不計代價的進攻,也想起自己昏迷前瞬間看到的血紅世界。
輕機槍射手是副連長王安國,副射手則是曾慶。來不及說什麼話了,鄭尚武貓腰撲到陣地前一看,自己所處的位置是一個縮小了的環形防禦工事的中心,也是整個陣地地勢最高的地方。四面都有尖刀連的陣地,緊緊拱衛著連部,而連部的機槍,也利用射界上的優勢不斷地支援著周圍的陣地。
武器,陣地上隨處可見。
隨著曾慶一聲驚喜的怪叫,鄭尚武打響了手中的半自動步槍,也許這槍,才符合一個特等射手的身份。
「小鄭!瞄準了慢慢打,注意變換射擊位置!目標,敵火力點!」
王安國吼叫著命令鄭尚武的同時,身體左右擺動,手裡的機槍依然不間斷地「噠噠」,「噠噠噠」的打著點射。這就是老射手和新射手的區別,老兵和新兵的區別。機槍以連發的方式連續射擊,效果並不好,真正能夠發揮機槍作用的,就是這樣的長短相間的點射。機槍一掃打一片的場景,只可能出現在電影鏡頭裡。
鄭尚武沒有回答,人卻已經抱著槍翻滾出戰壕,利索地運動到下面的環形陣地中,在更前面的地方,可以更有效地觀察敵軍火力點的情況。
他剛躍進交通壕,就聽身後傳來一聲爆炸。回頭一看,連部山洞口的機槍發射陣地一片狼籍,王安國手中的機槍停止了怒吼,曾慶的身影也消失在瀰漫的硝煙中。
敵人用40火箭筒攻擊了機槍陣地!副連長和好兄弟生死未卜!鄭尚武的心臟一陣絞痛,正要返回去救援副連長和曾慶,卻聽機槍又響了起來!
「沒事!死不了!」王安國的聲音傳來,在槍炮聲中非常的清晰,不是什麼豪言壯語,卻讓鄭尚武的身上充滿了血性的力量。
兩天來,鄭尚武一直被尖刀連的戰友們視為英雄,可是他心裡真正的英雄是那位沒有看清楚是誰的機槍射手,是副連長王安國!至於自己,不過是運氣好投機取巧建立了戰功而已。
越軍的機槍火力點落進鄭尚武眼裡,他在陣地上連續換了好幾個位置,才選定最佳的射擊點。屏息著伸出步槍,照門和準星牢牢鎖定130米處的敵軍機槍手。射擊需要心平氣和,心不顫手不抖,動作標準擊發果斷,這些,跟血火連天的戰場氣氛似乎格格不入。但這就是戰爭,就是戰鬥!勇敢和冷靜,技術和心理素質,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啪」的一聲,鄭尚武沒有去看射擊效果就立即轉換陣地,果然,他的擊發位置很快就被嗖嗖亂竄的子彈覆蓋。
右邊不遠處有戰士歡叫道:「好,狗日的,啞了!」
不過,敵人很快換上了副射手,機槍又開始向我軍陣地發射子彈。鄭尚武又在另外一邊戰壕里找到良好的發射位置,再次讓敵人的機槍啞火。
這就是較量!雙方軍事技術和意志力的較量。鄭尚武手中的是步槍不是大炮,他無法擊毀敵人的兵器,只能殺傷敵人,給敵機槍周圍的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讓敵機槍成為敵人的心理禁區,如此而已。反覆的冷槍狙擊后,敵人果然放棄了那個射界良好的機槍發射點,將機槍轉移了別的地方。
我軍陣地上的壓力頓時減輕了不少,壓制敵機槍的王安國也運動到前沿來,調整防禦陣線,配置火力。
戰鬥持續到夜幕降臨時,槍聲漸漸稀疏下去。越軍需要調整兵力火力,以便在真正的黑夜中有效衝擊我核心環形陣地,一舉拿下763A高地。
趁著這個空隙,尖刀連也在王安國的指揮下放棄了幾個不太重要的陣位,將兵力兵器向中心陣地稍微聚攏。這樣一來,王安國手中就掌握了一支包括鄭尚武在內的六人機動小組。防禦戰,就是打預備隊,就是打韌性!沒有預備機動兵力的防禦戰必敗無疑。
也是趁著這個空隙,鄭尚武搞清楚自己昏迷后的狀況。
越軍,動用了316A師一個加強營的兵力和大約一個營的地方部隊,在同樣是營級規模的炮兵群掩護下,發動對763A的攻擊作戰。在清晨的炮擊和戰鬥中,指導員嚴崇德身負重傷,南坡一線陣地丟失,隨即影響到東面的我軍陣地,連長陳鋼不得不放棄一線陣地轉入縱深二線。敵軍的攻擊持續不斷,一浪高過一浪,晌午時分,連長在率部反擊的時候胸部中彈犧牲。而鄭尚武醒來時,敵人的攻擊已經持續了一個白天,正在逐漸減弱為圍繞我中心陣地的對峙狀態。
尖刀連,如今只有39個戰鬥力,還包括輕傷員!不,應該說除了沈永芳以外,從副連長王安國以下,沒有一個人不帶傷!
連排指揮員,只剩下王安國和代理排長鄭尚武,以及臨時四排的代理副排長沈永芳。此時,三人圍在電台邊,王安國充做通訊員跟營指報告763A上的情況。鄭尚武和沈永芳則邊啃著壓縮餅乾,邊支棱著耳朵聽著。
……
「是!人在陣地在!」王安國說完放下耳機,順手關上電台。電池是有限的,如今763A與上級的聯繫,就依靠著乾電池提供的可憐電力了。
「營指,要求我們堅守到天亮時分,還有十個小時,唉!」王安國並沒有掩飾自己有些沮喪的情緒,在這個死地,掩藏情緒並不能提聚士氣,掩藏困難也不能解決問題。
現在,作為763A高地上的指揮員,王安國需要的是三十九個活人擰成一股勁,需要將目前尖刀連面臨的處境如實地告訴戰士們,將上級的命令如實地通報戰士們。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得到戰士的理解和擁護,取得戰鬥的最後勝利。
鄭尚武和沈永芳停止咀嚼口裡的乾糧,互相看看后,交換了一個驚訝而震撼的眼色。
越軍和我軍一樣,都擅長夜戰,特別是夜間小規模的滲透偷襲作戰。這就意味著敵我共存的763A高地上,夜晚比白天更危險!一個白天,將尖刀連從接近兩百人打到不足四十人,戰鬥的殘酷已經不能用言語去形容,那麼晚上呢?
「呸!呸!」鄭尚武乾燥的咽喉難以咽下更乾的乾糧,於是他將嘴裡的乾糧吐了出來,連聲道:「拼了!反擊!」
前面兩個字是廢話,一個白天尖刀連都在跟敵人拚命,自身付出巨大代價的同時也造成敵人數倍的傷亡。只有後面兩個字讓王安國眼睛眯縫起來,讓沈永芳黑亮的眼珠子不住轉動著。
「趁夜,奪回二線陣地打亂敵人的進攻部署,這樣可以爭取不少的時間。還是一個主動權的問題,誰攻誰主動!被小鬼子牽著鼻子走,咱不幹!」鄭尚武虎赳赳地說著。
這番話落在別人耳朵里絕對是瘋話!傻話!
三十九個人要攻擊數十倍於己的敵人!?還是在艱苦的一個白天鏖戰之後!?還是在視線不清的夜晚!?
可小山洞裡的三個人都是瘋子!都是被戰友的犧牲,被上級的命令,被身後祖國的希望炙烤得昏頭漲腦的瘋子!在他們的血管里,燃燒著的只有軍人的血性!身處絕境不悲觀,面對強敵不退縮,這不是什麼虛幻的政治**湯的作用,而是真正的男子漢的血性。
軍人在戰爭中,必然面臨勝敗,可沒有一個軍人甘願面對失敗!何況,這是一個具有光榮傳統的部隊,一個具有光輝戰績的英雄連隊。從紅軍時期的鄂豫皖游擊隊發端,到抗戰時期的120師386旅,參加過神頭嶺、響堂鋪戰鬥,再到解放戰爭中的中原野戰軍二縱隊……
王安國拿起鉛筆在地圖北面畫了一個草圖,正是當前尖刀連的防禦態勢圖。
「反擊就反擊!攻擊南坡方向的敵人,爭取恢復二線陣地!這樣,中心陣地只留三挺機槍值班,其他力量全部參加反擊戰鬥。越快越好,我不攻敵會攻,誰先攻誰主動!沈永芳!」
「到!」
「你帶西面六號、七號陣地的非值班人員,組成一個攻擊班,從右翼牽制出擊。鄭尚武,你帶中心一號、五號陣地戰鬥員,擔任主攻。我掌握預備隊、重機槍和迫擊炮火力支援你們。」
「是!」
「注意,不要一次把兵力全鋪開,兵力越有限越要珍惜,分成兩個梯隊,減小攻擊隊形的密度。隊形密度不等於火力密度,明白嗎?!」王安國看著兩個不怕死,甚至連困難都不知道為何物的部下,不禁眼眶發熱,強忍住又囑咐了兩句。
「明白!」
看著兩個身影快速消失在黑暗中,王安國再也忍不住流出激動的淚水。這,是一場絕地反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