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湘娥啼竹素女愁(1)
湘娥啼竹**愁(1)
連翹登時大窘,又羞又愧,垂了眸子囁嚅道:「娘娘怎麼知道的。」
「你我雖是主僕,我又何曾把你當成奴婢看的?」朱成璧半是唏噓半是感慨,「這二十多年的情分,怕是皇上和他都是趕不上的。」朱成璧微微嘆氣,起身柔柔扶起連翹,「你有什麼心事,我未必全然不知啊。」
連翹感動不已,不由道:「娘娘待奴婢的情分,奴婢無以為報,那麼便讓奴婢一直伺候娘娘吧。」
朱成璧微微搖頭:「大好的青春不必耗在紫奧城裡,多少人想走卻也走不出去,你有這機會又為何不珍惜呢?」朱成璧淺淺笑道,「你且說說,你與他是如何相識的?」
連翹的面上浮出一片淡淡的紅暈,低低道:「三年多前,娘娘被賀婉儀算計,當時奴婢身患風寒,因此是木槿陪了娘娘去昭陽殿請安,卻被賀婉儀詰問污衊,奴婢聽聞消息,知道娘娘冤枉,便帶著那柄玉如意匆匆趕去昭陽殿,路上卻因為步伐不穩,摔進千鯉池,是他救了奴婢出來,此時那玉如意竟已墜入池底,奴婢情急不已,是他幫奴婢找了出來,又背了奴婢回德陽殿換了衣裳,如此再去的昭陽殿。」
「原來如此。」朱成璧心生感慨,「那一日你據理力爭,等到賀婉儀理屈詞窮后一頭暈了過去,沒想到竟是墜水所致,可是你又為何隱瞞至今呢?」
連翹道:「彼時蕭竹筠尚是宓秀宮禁軍,身份尷尬,是而奴婢選擇隱瞞,請娘娘恕罪。」
朱成璧頗為動容:「他已經等了你三年,你道還要等上多少個三年嗎?今日本宮便做了主,你安安心心等著嫁與蕭竹筠吧。」
「啪」的一聲驚得琳妃與連翹一起回頭,卻見木槿一臉的蒼白,正站在殿門口發愣,原來是打碎了一盞杏仁茶。
連翹蹙眉道:「怎麼回事?倒驚了娘娘。」
木槿方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跪下,勉強笑道:「娘娘恕罪,奴婢是聽說連翹姐姐要嫁人了,心裡高興才會失手。」又對連翹行叩見嬪妃的大禮,語帶一絲哽咽,「恭喜姐姐了!」
連翹連忙上去扶起木槿:「這是做什麼?怎可行此大禮,可不是折煞我了么?」
木槿緩緩抬起頭來,幽幽妙目卻已帶上一點濕意,當真是我見猶憐:「自從妹妹進宮以來,姐姐便是無微不至的關照,妹妹原本愚鈍,能有今日都是姐姐的照拂,妹妹心中是把姐姐當成親人一般看待的,如今姐姐即將出嫁,妹妹行此大禮便是希望姐姐從此長樂未央、富貴安康。」
朱成璧撫掌而嘆,感動道:「好!好!姐妹情深,真叫本宮感動。本宮不怪罪你,反倒要好好賞你。只是……」朱成璧笑道,「你如今也有二十三歲了,再過兩年便到了出宮的年齡,到那時本宮便為你指上一門好親事,好好治上一副嫁妝與你如何?」
木槿再度深深叩首,卻分明有了一絲凄涼的神色:「娘娘看重,是奴婢幾輩子修得的福氣。只是木棉、丁香雖然忠誠可靠,終究年齡尚淺,連翹姐姐既已嫁人,娘娘身邊缺不得得心應力之人,奴婢願意侍奉娘娘終身!」
朱成璧感嘆道:「你不比連翹,她是本宮的陪嫁,自然什麼時候願意嫁人了本宮都能為她做主,你卻是以宮女的身份進來的,如果到了年齡不出去的話,怕是以後也嫁不成了。」
木槿懇切道:「連翹姐姐與蕭統領兩情相悅,而奴婢卻沒有這樣的好福氣,而且如果嫁給一個奴婢不喜歡的人,奴婢這一輩子卻當真是不值。」
朱成璧心生感嘆,道:「你也是個明白的,罷了,此事便暫且不提了,你們都先下去吧。」
到了晚上,朱成璧用過晚膳后便囑咐了連翹與木槿去織造局,方才喚了木棉進殿。
「娘娘萬安!」木棉恭敬行禮,微微有些局促不安,歷來朱蕉、連翹便是在內殿伺候的,後來,琳妃又著意栽培了木槿,木槿沉穩謹慎,又得琳妃喜愛,朱蕉出嫁后便也留在內殿伺候。
木棉與木槿是同一年入宮,雖然伶俐聰慧,但到底甚少進入內殿,年紀也稍微小些,何況此時內殿唯有琳妃一人呢。
朱成璧手持一盞桂眉,輕啜一口,贊道:「好茶,這股淡淡的桂花香氣當真有趣的緊。」語畢,朱成璧也不看木棉,只是悠悠問道,「木棉,你在含章宮伺候也久了,有些事情,你應該比本宮清楚。」
木棉不敢疏忽,答道:「娘娘想問什麼,奴婢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本宮素來喜歡你的直爽。」朱成璧笑道,「這一點連翹與木槿具是不如你。」木棉心中一喜,忙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又道:「木槿進宮多年,如今也二十三了,本宮想要許給她一門好婚事,你可知道她喜歡什麼人嗎?」
木棉微微一顫,卻已被朱成璧敏銳地收入眼底,朱成璧道:「今日此番對話,連翹與木槿具是不知,她們已經去了織造局為本宮挑選時新的料子,你知道什麼便直說吧。」
木棉略一遲疑,終是開口說道:「是,是一名侍衛。」
朱成璧握著鬥彩茶盞的雙手一緊,心中已然嘆息,道:「可是那驍騎營副統領蕭竹筠?」
木棉大驚,慌忙跪下:「奴婢……奴婢……木槿並未告訴奴婢,是奴婢自己揣度了出來,因為每到冬日,木槿必會為蕭大人納一雙新鞋,對外只說是給家裡人做的,可是木槿的神情卻不是這樣,這樣的神情,奴婢只看見過兩回,一回是朱蕉姐姐,一回是連翹姐姐。」
「連翹的婚事你可知道嗎?」朱成璧依舊是淡淡的語氣,恰如室內的茉莉呢喃香一般的清淡,但這清淡卻自是不一般,往往能逼得人越發的清醒。
「奴婢知道。」木棉低低道,「但奴婢也知道此事不能讓連翹姐姐知曉,連翹姐姐與蕭大人兩情相悅,而木槿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罷了。」
「你做的對。」朱成璧不由讚許,「既然木槿選擇隱瞞,她必然知道以連翹愛憎分明的性子,必不能忍受第三人的插足,哪怕蕭竹筠是真的不喜歡木槿。」
朱成璧望著裊裊升起的茉莉呢喃香靜靜出神,片刻道:「那麼,木槿給蕭竹筠納新鞋有了幾年了?」
「已經八年了。」
朱成璧猛地一驚,竟然是在連翹之前嗎,不由急道:「那麼蕭竹筠竟然不知道這份情意嗎?」
木棉語調微涼:「蕭大人與木槿相識后只是做了普通的朋友,並無其他,而彼時蕭大人是宓秀宮侍衛,木槿知道宓秀宮與含章宮不能往來,便與他不再來往了,只是每逢過年便納了新鞋過去,每次只是悄悄地去,並未讓蕭大人知曉,為了不致泄露,木槿每年都是做了兩雙新鞋,一雙則寄回家裡給她的弟弟。」
木棉低低嘆息:「蕭大人結識連翹姐姐時已是宓秀宮禁軍統領,為了不使連翹姐姐為難,便自請戍守紫奧城大門,生生斷了與宓秀宮的聯繫,也斷了自己的前途,只是蕭大人一向勤懇、又善於把握機會,如此三年,已經成了驍騎營副統領了。」
朱成璧靜靜聽著這樣一個遙遠的故事,一時間竟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世事弄人竟然如此,木槿此時怕是真正的傷心了,就算蕭竹筠並不喜歡她,每年也有個念想,能看到他穿上自己納的新鞋,哪怕他從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意,但那也足夠了,眼下連翹即將出嫁,恐怕再也不能有機會納一雙新鞋悄悄送去了。
朱成璧彷彿看到,瑞雪初止,紅梅俏枝頭,木槿懷抱一雙嶄新的鞋,踏雪而行,冷冽的空氣一絲一絲從她欣喜而緊張的面容劃過,微微一撫她柔軟的鬢髮,俏皮地沾上一點冰冰的濕痕,如此小兒女情態,從此以後,是再也沒有了。
木棉安靜地跪在地上,只是那略帶一點濕意的眼角出賣了她自己,八年的默默喜歡,怕是誰,都不會無動於衷的吧。
原來,這世界上的可憐人竟是這樣多。
「今日的一席話,不必告訴木槿了。」朱成璧臻首思索,「且容本宮再想一想,明晚我自會好好勸一勸木槿,你先下去吧。」
待到第二日夜晚,木槿入德陽殿侍奉琳妃,卻依舊是一副淡淡的樣子,甚至連請安都一樣如此。朱成璧只是獨自欣賞花房送來的一盆湘妃竹,道:「木槿,你覺得這湘妃竹如何?」
「點點斑斑,甚為獨特。」
朱成璧道:「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揮,竹盡斑。湘妃竹之所以得人憐愛,也是因為這樣一個動人的傳說,那麼木槿,你告訴我,你如何看待娥皇與女英。」
木槿微微錯愕,只是瞬間便平復下來:「娥皇與女英皆為賢妃,為夫君哀泣九日九夜而死,著實感人。」
「是啊,娥皇女英姐妹情深,又一同為舜帝而死,千百年來,流傳為美談。」朱成璧看住木槿,「只是,宮裡的爭鬥你自是知道,這世間的娥皇女英又有多少呢?」
木槿終是明白琳妃所指,慌忙下跪,已是泫然欲泣:「娘娘怎生得知?」
朱成璧起身,緊緊扶住木槿的雙臂:「八年的情分著實動人,但連翹不是娥皇,你也不是女英,況且齊人之福雖然好,但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你若真嫁給她,在他府里不過也是擺設一般,為何不嫁給一個真心喜愛自己的男子呢?」
木槿緊緊咬住嘴唇,遏制那眼中洶湧的淚意:「蕭大人與連翹姐姐兩情相悅,奴婢並不願意插足其間,只是命運弄人,找到喜愛自己或是自己喜愛的人本就不易,更何況互生情愫呢?」
朱成璧愛惜地望著木槿道:「你也知道,蕭竹筠為了連翹生生去守了宮門,當年他未為你做這樣的事,卻能為連翹做到,日日沉溺往事終究會傷了自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自是明白的。」
木槿終於忍受不住,伏在琳妃的肩頭哀聲痛哭,聲音斷續而凄涼:「奴婢明白,從此往後,奴婢再不會喜歡蕭大人了。」
夜風吹拂,案几上的誠心堂宣紙微微顫動,木槿擦凈臉上的淚水,正一正髮鬢上的紋竹紫玉蘭發簪,一步一步慢慢出了德陽殿,只留給琳妃一個蕭索而寂寞的背影,夜涼如水,灑落一地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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