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解論語
上午出去逛了許久,又拎了不少東西回家,晌午一過,姚惠然便覺得有些困頓。在灶間將上午買回來的東西拾掇好,她往院子里探頭瞧了一眼,便見院子里桂樹下,姚世寧端坐在石桌前,舉著本書正搖頭晃腦的念著。
腰板挺直,面目嚴肅,彷彿念著的是那般虔誠的梵唄。
不管書念得到底怎麼樣,這態度倒是不錯的。看起來,姚彥周雖多年不舉,可對兒子灌輸聖賢書的思想倒是沒少下功夫。
姚世寧也是個知道用功的,要是好好送去書院供上幾年,說不定真的能念出來。
她正想著,只聽著院里雞窩裡鬧騰起來。起身出了門,探頭一看窩裡那隻老蘆花母雞雄赳赳的昂著首,一邊踱步一邊咯咯噠的叫著。
那邊姚世寧正在背書,不妨被打擾,小老頭似得皺起了眉毛,放下書本也走了過來。
「它在叫甚?」六歲的孩子,身高不過一米二左右,站在姚惠然身邊剛到她肩膀處,比那雞窩圍欄高不了多少,便是墊了腳抻著頭也瞧不仔細。
「下了個蛋而已。」姚惠然隨口道,一邊說著,拉開了雞窩的圍欄,拎著裙子進了雞窩,彎腰將那還溫熱的雞蛋從草窩子里撿了出來。
一出雞窩便瞧見姚世寧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著她手裡的雞蛋。這孩子雖跟著念了書,卻到底是殷實人家嬌慣著長大的,哪裡見過這剛出窩的還沾了些血跡和雞糞的生雞蛋。
「你要瞧瞧么?」姚惠然見他小小年紀便一副讀書人的清高模樣,誠心嚇唬他,將手裡的雞蛋遞了過去,差點兒堆到他臉上。
小孩子果然嚇了一跳,忙不迭的退後了幾步,待看見姐姐臉上笑眯眯的模樣時,窘迫了起來,白皙的臉蛋兒紅了一片,卻仍梗著脖子道,「不過雞子爾,有甚可瞧。」一邊說著,幾步逃離了姚惠然的身邊,又返回到石桌前,撿起書本大聲的念了起來,「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已者。過則勿憚改……」
居然學到《論語》了么?姚惠然手裡攥著雞蛋,挑了挑眉毛。原以為不過六歲多的孩子,頂多學學《百家姓》、《千字文》,《聲律啟蒙》之類的入門書,沒想到竟學到《論語》了。
正尋思著,蘆花雞溜達到了跟前,「咕咕」的叫著。
是不是該餵雞了?姚惠然尋思著。
她以前畢竟是大城市裡長大的,餵雞這種活兒雖難不倒她,但是諸如一天喂幾頓這種知識經驗層面的問題,她還真有些抓瞎。
看著那蘆花母雞在腳邊邀功似的蹭來蹭去,姚惠然決定再喂一頓。將手裡的雞蛋放回灶間,又把早晨剩下的帶了些枯黃的白菜幫子挑了出來,端到院子里的案板上,操了菜刀便剁了起來。
聲兒還真是挺大的,她自個兒一會兒也覺得胳膊發酸。
那邊姚世寧方才被母雞擾了清靜,這才剛剛端了書讀入了境,哪想著又被這剁菜的聲兒打斷了。
小孩兒舉著書坐在石桌旁,有些局促。他自小被那屢試不中的老爹灌輸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思想,怎能容忍朗朗《論語》聲中夾雜著剁菜的聲兒。
但是方才才受了二姐姐照顧,這會兒又計較起來,彷彿不是君子所為,小孩兒焦慮了……於是他手裡還舉著書本,目光卻飄到了正在剁菜的姐姐身上。
上身是件桃紅色的小襖,下身是件綉了叢蘭花的挑線裙子,桃紅映著翠綠竟半點不顯俗氣,還帶了些嬌俏的艷麗。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
以前雖也覺得二姐姐比大姐姐好看些,但是總覺得二姐姐在穿著上俗氣不耐。可明明是同一身衣裳,同一個人,怎麼就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呢?
性子不同了,便連長相也會不同么?
小孩兒不懂什麼叫氣質,只覺得不遠處的二姐姐瞧著那麼陌生。記憶里那些可憎的面目似乎慢慢開始消退,只剩下眼前那個不是撩起袖子擦把汗的俏麗少女。
「你不是念書呢么?怎麼走神了?」
一句話喚回了姚世寧的心神,他看著姐姐,撇了頭不說話。
姚惠然看看他手裡的書,再瞧瞧自己手裡的菜刀,一下子便明白了。她上高中時在家背書也不喜歡有旁人在一邊兒弄出些噪音來。可你總不能讓周圍所有人配合你吧,家人還可能理解你,可旁人呢?非親非故的,為什麼要照顧你的情緒呢?
她笑了笑,揚了揚手裡的菜刀對姚世寧道,「讀書若是入神,何須在意周遭。你被我剁菜的聲兒擾了思緒可見你根基還淺,不能沉下心去。」一邊說著,瞧著他蹙眉思索的模樣,又想著他到底還是個六歲的孩子,也不應太過苛責,便緩了語氣道,「這樣吧,若是背不進去,索性過來將已經背下的背來給我聽聽。」
姚世寧蹙了眉頭,心裡想著,這位二姐姐自小雖也跟著爹爹念了幾天書,卻是個不愛書本的性子。就連大姐姐都能寫一筆好字呢,偏她學了許久字都認不得幾個。
他還記得爹爹在世時說起過,嫡母李氏眼皮子淺,自個兒不識字偏知道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奉作聖人言。每每這位二姐姐不願上課時,李氏便拿著這句話作伐子,順她的意。時間久了,爹爹也懶得管她,只叫她跟著李氏學些女工。
此時聽她教育自己讀書不得法,又似要檢查功課一般,他心裡便覺得有些好笑。
他雖平日里學究一般,畢竟還是個孩子,小孩兒心性也是有的,聽她那般說道,便將手裡的書本放到石桌上,起身踱到剁菜的案邊。
「背哪個?《三字經》么?」他脆生生的說著,心裡認定了這位二姐姐正經念過的書,恐怕便只有《三字經》了。
「你剛才不是在背《論語》么?」姚惠然驚訝問道,手裡的動作卻不停歇,「就把你方才背下來的再與我頌一遍,我也瞧瞧你是不是真如自個兒所說的那般會念書。」她一邊說著,一邊挑眉瞧著。其實她又怎麼瞧不出,這孩子不怎麼瞧得起她這個二姐姐。
姚世寧雖是個孩子,卻聰明的很,一下子便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臉上紅了紅再不敢混說,低了頭便開始將《論語》從頭背起。
姚彥周四歲便給他啟了蒙,他小小年紀也像姚彥周一般十分聰慧,那些用來給幼兒啟蒙的書不過一年多的功夫,便都倒背如流。
家中出事之前,他恰好開始學《論語》了。
每日清晨,不過卯初,他已經起身將頭一日學好的功課默默背誦一遍。卯正時,父親便來老太太房裡共用早膳,這會兒他便要在父親身旁將昨日的功課好好背誦一遍。父親每每誇他聰慧,他心裡便欣喜半日,第二日便更加用功……
可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也不過才剛剛開始學《為政》篇,父親也再也不會給他句句講解。如今他只能自個兒將那本留下來的《論語》囫圇的背著,不解其意也無法子。
想起舊時時光,他眼眶見紅,背到後面便有些不熟,聲音磕絆起來又偶爾夾雜了幾聲哽咽。
姚惠然正將剁好的白菜倒入泡好的玉米渣中,耳邊便聽到幾聲哽咽。驚訝轉頭,就瞧見了小孩兒紅了的眼眶。
又聽他這幾句背的磕磕絆絆,本以為他是因著背誦不暢而感到羞愧,后又突地想到,許是因著想起家中時光,相較今日心中委屈,這才傷了心。
心中嘆了口氣,她也不勸慰,只一邊忙碌著,一邊淡聲將他背誦磕絆的那幾句接了上去,「……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姚世寧不意這位二姐姐能將他背不出來的這一段清清楚楚、一字不錯的背誦出來。在他眼裡,這位二姐姐可是不學無術的典範!
他傻了眼,仰著頭、張大了嘴看著姐姐,一時忘了要說些什麼。
姚惠然彎腰將食盆放入雞窩圍欄之中,起了身便看見他這副痴獃模樣,忍不住撲哧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發頂溫聲道,「可知道意思?」
姚世寧搖了搖頭,低頭回道,「爹爹沒講到這裡。」
看著小孩兒難過的表情,姚惠然腦海里居然浮現出了渴望上學的窮困鄉村少年的模樣……有些囧然的晃了晃腦袋,她彎腰牽起了小孩兒的手,領著他回到桂樹下的石桌前,「別難過了,以後姐姐給你講。這一段的意思呢,其實很淺顯,句子聽直白,富貴是人人都希望得到的,貧賤呢也是人人厭惡想要擺脫的。可是這兩樣,都要以正確的方法去得到或者擺脫……」
院子里脆聲朗朗,偶有桂花香氣飄出,引得院外路人駐足。青衫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白玉面龐聽得那聲兒,臉上露出些許微笑。
一陣風掠過,幾瓣桂花落在少年肩頭,他並不在意,仍是偏頭聽著
「少爺,你在聽什麼?」
穿著裋褐的小廝滿頭大汗的趕了過來,見自家少爺正用心聽著什麼,忍不住自個兒也屏氣凝神。
「沒什麼。」少年被打擾了靜謐,倒也不惱,微微一笑踱著步子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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