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上) 國難之日(上)
九月十八日。
一年前的今天,張學良帶領十餘萬奉軍精銳入關,參加中原大戰。
一年後的今天,深夜,十時二十分。
疏星點點,長空欲墜,一彎明月落在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里,黑沉沉的一片。
島本大隊川島中隊的河本末守工兵中尉,以巡視南滿鐵路為名,帶著六名部下,沿著鐵路錢,鬼鬼祟祟地向柳條湖方向走去。他們邊走邊觀察著側面的東北軍北大營的兵營,最後在一個預先選定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離北大營只有八百米,位於以大連為起點四百零四公里四百四十米處,從北大營西道口向南一千零五十米。
河本末守小心地往周圍看了看,一切平靜如恆。旋即,他向六名日本工兵下達了命令:「快快地幹活!」
一名日本兵扛工兵鎬走過去,先找到上行列車方向左側鐵軌接頭處,向長春方向切斷十厘米,再向大連方向切斷七十厘米,然後將其下的一小段路基刨開。其他人將帶來的四十二包騎兵用的小型黃色炸藥往坑裡填,連河本也不甘寂寞,親自動手參與其中。
炸藥填好之後,一名日本兵將啟爆裝置安放妥當,河本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拍掉手上的泥土,直起身來:「幺希!」
那名日本兵小心翼翼地連上一根電線,慢慢拉到鐵路西面的土丘後面,接上了電話機式樣的電動引爆開關。當幾名日本兵都退開之後,河本親自上陣,按動了啟爆開關。「轟隆」一聲巨響過後,鐵軌外側部分和兩根枕木被炸得四處飛散,不過,鐵路線的其他部分未遭任何損壞。
之所以要這樣,是因為「不僅沒有必要把火車炸翻,而且必須使在滿鐵線上急馳的列車免受損害。因此,讓工兵進行了如下計算:在直線路段,將單側鐵軌炸掉很小一段,讓高速行駛的列車,雖然暫時傾斜一下,仍能迅速賓士而過。計算了這樣的安全長度后,規定了炸藥的使用量。」
河本過去看了看,滿意地笑了,吩咐部下:「幺希!快去報告今田君!」
十分鐘后,長春到瀋陽的列車,將順利通過此處。
文官屯。
高粱地里,今田新太郎正神色焦急地望著柳條湖方向,站在他身邊的,是手持軍刀的關東軍奉天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大隊長島本正中佐----雖然後者的軍銜高於前者兩級,但是今夜,柳條湖地區所有日軍的指揮官就是今田大尉。而在他們身後,殺氣騰騰地站著第三中隊的一百餘名官兵。
遠遠地,跑過來一條黑影。今田神色一緩,興奮起來,往前邁了兩步。來人正是河本派來的部下。那名日本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今田面前,立正敬禮。
「報,報告!」
「說!」
「報告今田大尉,河本中尉派我前來報告:北大營西鐵路線被支那正規軍所破壞。又,三四十名中**隊正向柳條溝湖先遣隊攻擊前進之中,目下,我巡邏兵正在與支那軍隊激戰!」
今田無聲而又猖狂地笑了,一切都如計劃般運作無誤,他側過身,神態優雅,向島本正做了一個向前的手勢:出擊!
島本毫不遲疑地將軍刀朝北大營方向一指,下達了命令:「目標----北大營!步兵隊----衝鋒!」
看著川島的第三中隊的士兵從身邊衝過,今田不緊不慢地撥通了腳下的野戰電話。
奉天特務機關。
板垣征四郎緊張而又興奮地站在一間密室里,他的面前放著幾件東西:一壺清酒,一柄出了鞘的日本刀,還有七八部電話機-----分別連接著旅順關東軍司令部、東北各地的日軍指揮機關,以及今田新太郎腳下的野戰電話。
安靜地密室中,鈴聲突然響了,板垣遲疑了一下,拿起了電話:「莫西莫西?」
電話那頭響起了今田新太郎有些亢奮的聲音:「報告大佐,中**隊破壞了南滿鐵路,我軍正向北大營攻擊前進!」說完,不等板桓回答,今田便扔下電話,跟在第三中隊後面沖向了北大營。
對於今田近乎無禮的行為,板垣征四郎沒有一絲怪罪的意思,他直接拿起了另一部電話,以關東軍代理司令官的名義,向東北的全體關東軍官兵下達了攻擊令,命令奉天獨立守備隊第二、第五大隊立即出動,在重型榴彈炮的支援下,掃蕩北大營的東北軍;同時駐防奉天城外的第二師團(師團長多門二郎)第二十九聯隊也立即向北大營進發;駐遼陽的師團主力即刻搭乘火車進攻奉天;駐長春的獨立守備隊向吉林地區的支那軍隊發動進攻,以期迅速控制遼、吉兩省。
隨即,他又撥通了日本朝鮮軍司令官林銑十郎大將,請求支援,後者立即派遣第三十九旅團,越過鴨綠江,進入中國東北。
最後,他才將情況告知了裝作一無所知的關東軍司令本庄繁。
十一時四十六分。
花谷正也採取了行動,他以還在東京的奉天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的名義,向旅順的關東軍參謀長三宅光治和東京的陸軍大臣南次郎發出了電報:「18日晚10時半許,暴戾的支那軍隊在奉天北面的北大營以西,破壞南滿鐵路線,襲擊我守備兵,與我前來之一部守備隊發生衝突。據報告,奉天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正向現場出動。」
旅順。
接到電話的關東軍司令部立即在三宅光治參謀長的官舍召開緊急軍事會議,由於與會參謀大都參與了事變陰謀,所以得出的結論絲毫不出意外:關東軍必須立刻著手對中**隊予以打擊,並佔領東北所有的軍政中心。
當沐浴完畢的本庄繁來到司令部后,卻並沒有同意全面進攻,只同意駐奉天部隊集結於奉天。
石原莞爾根據克勞塞維茨的戰略理論,強烈要求先發制人,這是兵力上處於絕對劣勢的關東軍的唯一取勝希望。
本庄繁陷入了沉思,關東軍司令部里死一般的寂靜。五分鐘后,焦急萬分的參謀們終於聽到了最想聽到的話,本庄繁嘴裡徐徐吐出幾個字:「由本司令負責,干吧!」
隨後,本庄繁追認了板垣征四郎先前以他的名義發出的作戰命令,下令關東軍全面投入作戰,並要求滿鐵株式會社予以協助,當晚即將關東軍司令部移至奉天,以便就近指揮。
北大營。
北大營位於奉天東北約四五公里處,東距東大營十公里----東大營位於奉天城東十公里的東山嘴子,為東北軍第二大營區,也是東北講武堂所在地,駐有講武堂學員和第七旅的一個營-----東西長約兩千米,略呈正方形,佔地約四平方僅是。四周築有兩米高的土圍子,圍牆外還挖有兩米深、三米寬的水壕。營房的四面各有一個卡子門,各有一排士兵守衛。
王以哲的第七旅是張學良的嫡系,下轄三個團,即619、620和621團,直屬有騎兵、炮兵、通信和特務四個獨立連,每連有捷克式步槍一百二十枝、捷克式輕機關槍十二挺,團還直屬有重機關槍連、迫擊炮連、平射炮連、通信排,裝備在東北軍中最為精良,軍官的出身學歷亦為最高,許多人是陸軍大學、保定軍官學校、東北講武堂、東北教導隊比來,還有少數留學英、美、日的,就連士兵也基本具有小學文化。
張學良之所以將第七旅留在關外,就是為了監視防備關東軍-----這年把關東軍在東北來回折騰,屢屢製造事端,甚至將奉天城門和北大營當作攻擊目標進行演習。誰都知道日本人動手是遲早的事,但是為了遵循蔣主席一貫的「不抵抗」命令,第七旅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晚上九點鐘是全營熄燈睡覺的時間,代署軍務的參謀長趙鎮藩躺下后,卻怎麼也睡不著,只得爬起來去檢查各團的崗哨,以打發時間。
突然,南滿鐵路方向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
「什麼聲音?怎麼回事?」
周圍的官兵都搖搖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趙鎮藩心底生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好,恐怕要出事!
果然,過了一會兒,北大營的北面響起了一陣陣的槍聲,而且越來越激烈,其中還夾雜著大呼小叫的日語!
值班連長匆匆跑過來:「報告參謀長!是關東軍!關東軍正在攻擊我北大營!」
多少天來一直吊在喉嚨口的心一下落到了底,趙鎮藩反倒輕鬆下來:「把鎖在庫房裡的槍給我拿出來,快點發給弟兄們,還擊!進工事還擊!」
話音方落,奉天城內和城外關東軍第二師團第二十九聯隊兵營內的四門240毫米口徑重型榴彈炮開始轟擊,一發發炮彈呼嘯著砸在北大營里,地皮在炮聲中顫抖,整個北大營頓時亂作一團。
今田新太郎和島本正率領的第三中隊作為首批攻擊部隊進抵營垣,與倉促進入工事的第七旅展開對射。
趙鎮藩見情勢危急,急急趕回旅部,接通了東北邊防軍參謀長榮臻的電話。
「報告參座,關東軍突然炮轟、進攻我北大營,怎麼辦?」
電話那頭的榮臻大驚失色:「你們採取了什麼措施?」
「我已經命令部隊進入預設工事,予以抗擊。」
榮臻想起少帥之前的再三嚴令,不敢自作主張,「等我的命令!」一放下電話,他就立即向北平的張學良發送急報:「北平。十萬火急。副司令均鑒:日軍大舉向北大營和奉天進攻。如何應付,請速示機宜。」
北平。中和戲院。
為了賑濟遼西災民,今晚是梅蘭芳先生的義演《宇宙鋒》,正在協和醫院住院的張學良抱病前來捧場,一同出席的,還包括英國大使及其夫人。
正在看戲閑聊之際,值班參謀跑進了包廂,在張學良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麼。張學良面色陡變,沒有向英國大使及夫人做出任何解釋,就匆匆離座而去,再也沒有露面。大使夫人面露驚訝之色,對少帥的失禮行為深感遺憾。
回到協和醫院,張學良看到了榮臻發來的急電,想了想,「給南昌蔣主席發報。」
南昌。行營。
蔣介石乘坐永綏艦,剛從南京來到這裡,以督剿紅軍,就接到了張學良的電報。之前他屢次在面囑電告這位想借全國之力、而不是以東北一地之力應對日本入侵的副總司令:「嚴令東北軍,凡遇日本軍隊尋釁,一律不準抵抗。」
但是今晚,作為政治家,蔣介石隻字未提「不抵抗」三個字,而是四個字:「相應處理」,把自己洗脫得乾乾淨淨。
北平。十一時。
張學良足足花了幾分鐘,才看完這四個字的電報,臉色蒼白,毫無疑問,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在最關鍵的時刻拋棄了整個東北軍。現在是張學良自己下決心的時候了,軍閥保存實力的潛意識佔了上風:東北軍可以抵抗日軍的侵略,但是東北軍絕不會單獨抵抗日軍,除非全國抗戰。
於是,張學良下達了一道給身後留下無數罵名的命令:「給榮臻參謀長回電:不擴大事態,收繳槍械,不得做報復行動。」
奉天,北大營。
「……不抵抗,即使勒令繳械,佔領營房,均可聽其自便……」
趙鎮藩聽了榮臻轉達的命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參座,我沒有聽錯吧?關東軍已經殺進來了,這時候再把槍械收起來,不是白白讓日本人殺么?!」
榮臻心煩意亂,聽到趙鎮藩的質問,頓時惱了:「殺就讓他們殺!把槍放在庫房裡,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你要弄清楚,不是我不讓抵抗,這是副司令的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執行!這是命令,如果不照辦,出了問題由你負責!」
命令迅速下達到第七旅全體官兵,北大營有組織的抵抗基本停止了,五百多名日軍打敗了近七千名奉軍精銳。第七旅次日突圍而出,先到了東大營,然後在便衣返回軍中的王以哲旅長帶領下,退到了錦州,之後越過山海關,一直退到北平附近的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