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肌理細膩骨肉勻(一)

肆,肌理細膩骨肉勻(一)

第二天,江楨去同鄉家裡取了五百兩銀子,命江風送去,並教他就留在寶芝身邊伺候著。

回了客棧,便見有個面熟的朱府管家等在廳上,態度恭敬,道:「江大人,我家四爺請您過府。」

江楨笑問:「四爺近日可忙?」

「還好,還好。」管家打哈哈:「五爺知道我家四爺身子不好,可不肯累著四爺。」

江楨見他言語小心,依舊稱信王為「五爺」,想來這辰溪郡王府處事向來如此低調,也更透著信王與朱四很是親近。

管家茶也沒吃,只說四爺在家立等著,江楨便不多說,忙跟著管家去了。

朱由郴臉色仍是雪白,五月天了,還穿著青緞掐牙絲綿小襖,眼窩下泛著青,神情頗是萎靡。江楨心裡倒是有些疼惜的:這少年逼得自己太緊了,可也費心太過,瞧上去不像個有福的。

朱由郴看了看他,道:「你去過通州了?寶芝可好?」

江楨一時猶豫,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位爺畢竟年幼,再聰明,也多少還是有點不通世故的——寶芝如今身份尷尬,最好還是不要問。便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寶芝已經好多了。」

朱由郴又瞧了他好一陣子,才道:「本來是該放你早日回寧遠去的,只是我這裡忙得很,缺個得力的人使用,你要是能多留幾日,幫我的手,便是最好不過了。」他年少尊貴,語氣也並不像個求人的,神情帶著些微的倨傲。

江楨也不遲疑,立即答道:「但憑公子吩咐。」

當日上午,江楨便隨了朱由郴前往王恭廠——或者現在可以說是王恭廠廢墟。爆炸中心已經確定是王恭廠,鄰近的數條街道上的房屋和地面全都震為齏粉,大部分死亡人數都出於這個地段,雖然已過了數日,路面上大面積的坍陷經過就地取材的重新鋪墊,數以百計的民伕日夜不停的搬運石礫和死屍,仍然只能夠勉強供人通過罷了。

剛到刑部街,兩個人就只能下了馬車步行,忠字隊的二十名侍衛前後簇擁著,莫名的有點怪異感,似乎戒備過於謹慎,又似乎架勢過於張揚。

「這邊還好些,越往裡面去越是慘烈。」朱由郴搖搖頭:「有的是闔家都死光了的,大小棺材停了一院子,可惜,可惜!」口裡說著可惜,臉上並不見一絲遺憾。說不上是不把這些平民的死傷放在心上,還是原本就是個心性涼薄的人。

江楨只顧著去看街道損毀情況。他原本以為,自己原先住的那家客棧震塌了半邊樓就算是最危險不過的,可總算沒有幾個人因此喪生,現在看這邊房屋大多數都夷為平地,方知曉當日情況慘烈——那些人,可是一點點生存機會都沒有的啊!

侍衛扶了朱四公子一徑向王恭廠前行。江楨身形敏捷,在坑窪不平的街面上緊緊跟著朱由郴。

「皇上焦心不已,已經著令翰林院的大學士們擬了『罪己詔』,過幾日便要去天壇祭天,宣讀『罪己詔』。」朱由郴冷冷的道:「這是天災,可跟皇帝有什麼關係呢?愛讀罪己詔的,也不見得就是好皇帝。」

江楨只是駭笑。偷眼看身邊的侍衛們完全當主子的話是耳邊風,權當聽不見的樣子,心想這宗室公子膽子也確實大得不得了了。本朝宗室自成祖后,歷經武宗、世宗、神宗等朝層層壓制、約束,如今基本上政治權利接近於零,稍有違逆,就要面臨被押送到祖城鳳陽高牆內圈禁的下場。這位鎮國將軍大概太過恃寵生驕了吧……可就算得寵,也不能如此言語失當的吧……

江楨禁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皇上……是個好皇上。」躊躇了片刻,江楨道:「只是皇上年輕,乍遇上這等大事,難免沒主張。」

「你又沒見過皇上,怎麼知道他好不好?」朱由郴微微偏著頭,「你也知道,如今的朝政,又不是皇帝說了算的。」

江楨唬得幾乎跳起來,脖子抽筋一樣,迅速左右看了一圈。「四公子,這話以後還是不要說得好。」他在心裡暗暗嘆氣:這少爺真的是大無畏啊!

朱由郴露齒一笑,「你倒是謹慎,你可不用怕,這些侍衛,」他指了指身邊的侍衛們,「他們都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說罷,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即躬身行了一禮,快步自瓦礫上向前躍去。

越往前走,越接近爆炸中心,就越是觸目驚心,不消說崩裂的路面與倒塌的房屋,就只是直衝鼻端的那股兒死屍的污穢氣味,也足夠讓人生出畏懼之心:蒼天之怒,血流成河。他不是沒上過戰場,不是沒見過死人,打仗就必定有死傷,可戰場上的死亡,與在天災中的死亡意義截然不同。

再一想想,左右也沒什麼分別,普通人何時有可能選擇生死了?他不禁微微搖搖頭,暫時放下郁懣。

忠字隊的侍衛們自打出門之後,一個字都不曾說出口過,看起來真的像朱四所說,聽不見,也不能說話。侍衛們個個身手出眾那是想當然的,可難得二十個人都是天聾地啞……

又走了約摸一刻鐘,侍衛們停了下來。只見面前是一個極大極大的深坑,一眼望過去,竟似看不見盡頭似的。朱由郴指著深坑,道:「初六那天我就來看過了,現下這裡已經是將瓦礫都清理了出去。」

江楨深吸了一口氣:「聽聞王恭廠一帶足有二、三里方圓全部都崩塌了。」

「雖說誇張了點,倒也所言不虛。」朱四公子點了點頭:「這幾日,已經著人清理了大部分瓦礫出去,昨天孫和斗與法因斯教士已經先來看過了。」

大坑呈漏斗狀,坑底約摸距離地面二丈有餘,架了一張木梯子在坑沿,坑下站了幾個人,其中一人仰頭望見他們,趕忙過來,道:「下官見過鎮國將軍。將軍可要下來瞧瞧?」

江楨見他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腰間掛著綉春刀,又有一根紅絛系了面金牌,知是錦衣衛要緊官吏,忙垂手又往朱由郴身後退了兩步。

朱由郴道:「鎮撫使幾時到的?」伸手去扶梯子,作勢要下去深坑中。

那錦衣衛鎮撫使蹬蹬蹬幾步踏上來,攙扶了朱由郴,笑道:「下官也是剛到,倒是孫先生他們天剛微亮就來了。」

「孫先生可有什麼見教?」朱由郴倚在錦衣衛鎮撫使肩頭,慢慢兒的下了坑。江楨跟在他後面下來,仍是悄聲立在他身後。錦衣衛鎮撫使倒是瞧了他好幾眼,也沒說什麼,只是引了孫和斗與那高鼻藍睛的洋教士過來見禮。

孫和斗是一介布衣,見了朱由郴,不過是作了個揖,口稱「見過鎮國將軍」也就罷了;那洋教士倒對著朱四,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番邦話,那年少宗室公子仔細聽了,一面也就用番邦話與洋教士說起來。

孫和斗本來臉上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聽了朱由郴與洋教士說話,臉上神情忽然一變,又是驚奇又是驚喜。江楨早就知道朱由郴會說番邦話,倒沒多大震驚。

朱由郴與洋教士說了一會兒,那洋教士便點點頭,拉了孫和斗便往深坑中心去了。朱由郴道:「孫和斗,是孫元化的次子。」

這倒是比較驚奇的。孫元化此人不算有名,有名望的是他的老師徐光啟。孫元化與老師徐光啟、耶穌會司鐸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協助徐光啟完成《勾股義》,另著《西法神機》與《經武全書》,這才是江楨之所以知道其人的緣故。

那錦衣衛鎮撫使一旁問道:「不知那位法先生與將軍說了些什麼?」

朱四一笑:「早跟你說了,人家姓法因斯,不是姓『法』。你老老實實叫他法因斯神父就成了。他聽得懂我們漢人說話,只是說的不大好,你要是聽不明白,可以問孫和斗。」

鎮撫使讒著臉:「下官愚拙,還是請將軍指點。」

朱由郴斜睨他一眼,「你疑心病可也忒重!你還怕孫和斗欺瞞你不成?」

「他?他怎麼敢!」錦衣衛鎮撫使傲然道。隨即又露出一臉很是狗腿的神情,「只是下官老是不得見將軍,心裡記掛的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穩,心裡難過的緊;所幸有了這個天賜良機,想多聽聽將軍的綸音便是了。」彎下腰笑嘻嘻的道:「還求殿下成全。」

江楨只聽得渾身一顫:好肉麻!好諂媚!

「了不得了!」朱由郴在他肩上一拍,「雷昊!你現在跟誰學的?好的不學,盡肉麻!」

雷昊只是笑。他約摸三十歲左右,留著一把短粗鬍鬚,面色焦金,眉目俊挺,眼窩很深,不大像中原人氏,倒有點胡兒的相貌。

雷昊又看了看江楨,欲言又止。

「不妨事,你有話直說。江楨不是外人,你倆以後可以多親近親近。」

「東廠的人一直沒來呢。」雷昊低聲道。

朱由郴蹙眉:「好奇怪!就算是忌憚我,可也要做個樣子出來不是?難道是……」忽地看向江楨,道:「你來說說看,皇上下旨要東廠與錦衣衛一同徹查王恭廠一事,為什麼錦衣衛的人到了,東廠卻一直沒派人過來呢?」

雷昊帶笑道:「許是廠公千歲對下官十分信任的緣故呢。」

朱由郴撲哧一笑。

江楨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然後附和道:「定是這般。」仔細想來,素來廠衛一體,若是信任這位鎮撫使的話,東廠至多不過隨便派個人來做做樣子就是了。看這情形,魏忠賢連做做樣子都懶得,像是對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的下屬極為放心的,也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瞧著這位宗室公子很是瞧不上九千歲,九千歲也一反他在外的跋扈,不大願意觸及朱四。這還真是罕有,頗值得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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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十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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