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肌理細膩骨肉勻(二)
洋教士法因斯與孫和斗站在漏斗似的坑底已經有好大一會兒了,兩個人用番邦話和漢語不停的說著,有時候點頭,有時候搖頭,不過片刻,孫和斗便對雷昊說:「大人,就在這裡挖吧。」
幾人聽了,一齊探頭看過去。原來二人已是在坑底用木樁和棉線界了一塊地方出來,約有三五丈方圓,呈不規則的長方形,前尖后圓。
雷昊便看向朱由郴,見他對自己點點頭,轉身蹬梯上去,喚了二十名錦衣衛小旗下來,各人手裡都拿了挖地的家什,垂手待命。
雷昊指了指孫和斗,道:「你們都聽孫先生差遣。」本來這種體力活根本不是錦衣衛的差使,今天竟然不用外頭成千上萬召之即來的民伕壯丁,而用錦衣衛的人手,甚至連普通校尉都不用,而用小旗——莫不是簡簡單單的挖掘,也很有隱秘性?
江楨更添困惑。
孫和斗道:「鎮國將軍先上去吧,這還不知道要挖到什麼時候呢。」
朱由郴道:「先生也上去吧,我還有事要請教兩位。」
孫和斗忙行禮:「鎮國將軍太客氣了。」隨即喚了洋教士過來。那法因斯不懂天朝禮度,聽說要上去,抬腿就要蹬梯,孫和斗忙忙拉他一把。只見雷昊攙扶了朱由郴蹬梯上去,然後他自己才上去。江楨退後一步,等孫和斗與法因斯都上去了,他才大步蹬梯上來。
道旁房屋早已崩塌,命人清理了廢墟,就在坑旁草草搭了一張篾席棚子,四面都無遮擋。雷昊服侍朱由郴端坐在座椅上,又命人給孫和斗與法因斯設座。
朱由郴道:「小雷,你也坐吧。」他微微蹙眉,身後一名錦衣衛小旗為他打著扇子——天氣漸漸炎熱,雖然鄰近幾條街的屍體早就搬運出城焚化,可那股子死屍的味兒,總是揮之不去。
江楨對這種死人味兒並不陌生,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這年頭,人命似乎特別不值錢,草芥一般。
他本不知道自己是該坐下,還是該站在朱四身後,雷昊已經一拉他袖子,兩人並排坐在左首,正面對著孫和斗與洋教士。
侍從奉了茶水上來,倒也是雨前的新茶,當然比不上在朱府吃的好茶,可也不算太差了。江楨吃了半盞茶,眼角瞥見朱四怔怔出神。
「小雷,你方才問,法因斯神父跟我說了些什麼。」
「下官好奇得很。殿下才學淵博,就連番邦話也說得那麼流利。」雷昊笑嘻嘻的看了看孫和斗。孫和斗也會說番邦話,雷昊自然是聽不懂的,可一眼就看得出來,他與洋教士之間的溝通不甚流暢,總要夾雜著漢語以及手勢才行。朱由郴就不同了,說得又快又流利,倒是那洋教士,老要怔上那麼一怔才能繼續。
朱由郴只是笑,「法因斯說,雖說火藥庫是爆炸了,可這樣的大坑,與火藥爆炸的情況又不盡相同。一般來說,火藥爆炸,往外擴散的居多,王恭廠的火藥庫又沒多少火藥,就算爆了,可也造不成那麼大的坑。」
雷昊沉吟片刻,道:「王恭廠內連監理太監並工匠全都死了,就連賬本也盡數燒毀,殿下又怎麼知道火藥庫里有幾多火藥呢?」
「這該不是我知道,該是你去查清楚的!」朱四哼了一聲,「我查了上個月的庫存賬本。再說了,這邊總共才多大的地方?」
「殿下英明!」馬屁多多益善。
那洋教士法因斯是個瘦伶伶的男子,個子與江楨差不多高,手腳都瘦得可以,眼睛藍汪汪的,隱在深深的眉骨下面。江楨看不大出來洋人的年紀,覺著他很是年輕,不過二十多歲,又覺得皮膚粗糙,說是四十多歲,也差不離了。
朱由郴斜睨雷昊一眼,「小雷,你再這麼說話,我可要揍人了。」
雷昊忙低頭吃茶。
朱四又凝視他好一會兒,只看得雷昊動也不敢動,一滴滴汗從脖子上往下流進衣領內。
「法因斯神父。」少時,朱由郴道:「就我瞧著,也不一定能挖出什麼來。雖說天降隕石不算什麼稀罕事,但能砸出那麼大一個坑的隕石,可就不僅僅只震壞這麼點地方了。」
法因斯也是苦思冥想了許久,「您說的對,尊敬的殿下。」又說了句番邦話。
朱由郴微微點頭,「再說了,似乎沒聽說有人見到隕石從天而降,倒是有人瞧見了球形閃電……怎麼都覺得,是地震。可要說是地震的話,又太輕微了點,既無先兆,又沒餘震。」
孫和斗道:「因是白晝,沒人看見隕石墜落,倒也有可能。地震嗎……」也是搖頭不已。
「可惜,徐光啟回上海了。」朱由郴懶懶的打個呵欠。
王恭廠廢墟接連挖了五日,又足足往下挖了丈許,卻是什麼也沒有挖出來。第六天上,孫和斗不得不宣布,再也不用接著往下挖了。那些錦衣衛小旗們都舒了一口氣,個個不顧腳下泥濘,癱坐下來。這幾日他們挖出了幾百石泥土,被火藥爆炸燎黑的土層揭開之後,下面是都板實的黃土。小旗們累得筋疲力盡,平日里的驕橫一掃而光。
按照朱由郴的意思,是使用的人手越少越好,所以也就一直可著這二十名小旗每天挖掘五個時辰之久,以至於這些人紛紛叫苦不迭。雷昊只得壓著他們,好在他總算有點機靈,挑了些還算本分的過來做事。
朱四爺向來不喜歡下面做事的人牢騷不斷。
南鎮撫司自有一套審核標準,家庭背景固然是重要的計量標準,個性優劣也佔了很大比重。能夠聽話辦事並有點頭腦的屬下,不管什麼樣的上司都是歡喜的。
這幾日江楨每天都來王恭廠舊址蹲上大半天。那位據說大可「與他親近親近」的錦衣衛鎮撫使大人確實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以極快的速度與他成了莫逆之交,吃了幾次酒,彼此稱兄道弟起來。
「聽說,我們那位爺跟廠公打了無數嘴皮官司,總算是把王恭廠給要了出來,今後就歸錦衣衛管了。」這日,雷昊貌似隨意的對江楨道。
「怎麼能要過來?王恭廠不是一直都是東廠下屬的嗎?」
「說是這樣說罷了。也不知我們這位小爺想什麼呢,廠公可不捨得放手,畢竟這製造兵器的工廠與別的地方不同。若是別的去處,殿下想要,廠公也樂得大方做個順水人情,這一處可是……」不住嘖舌。他也不是很確定消息是否準確,倒很有想看看江楨是否有更進一步的內幕消息的意思。
「或許四爺有什麼緊要用處,也未可知呢。」江楨謹慎的道。誰都知道朱由郴不會無緣無故去找魏忠賢討要一個沒用的機構,而王恭廠又因為本身職能的特殊性,是個很扎眼的地方。
他又問:「不是說,王恭廠連管事太監並工匠全都震死了么?若是四爺想要再辦個類似的廠子,自去辦就是了,何苦要去找九千歲打嘴皮官司?」
雷昊連連嘆氣,笑道:「王恭廠上下就這三、四十口子人?可也太小家子氣了。王恭廠在城外還有好大一個廠房,城裡這塊不過是為了上面下來看的時候有個去處——你總不能真的叫廠公或是指揮使大人跑十幾里地不是?」
江楨真覺朱由郴這是在自找麻煩,王恭廠雖然是個好地方,卻太扎眼了,魏忠賢怎麼可能輕易讓別人來掌管……轉念一想,從東廠轉到錦衣衛,不過等於從左手轉到右手,廠公千歲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下官見識淺薄,倒是不知道的。」江楨老老實實的承認不足。以前他確實沒有想過,單憑王恭廠這不到一百名工匠,怎麼供應得起京營數萬官兵的火器配備呢?是有點想當然了。
「可不知,這新廠子會叫誰來管呢?」雷昊拿手指在梨花木的桌面上敲敲。「交給其他人,四爺未必放心;我呢,倒也不太方便兼管了。」一面拿眼睛只看著江楨。
江楨不搭腔。這雷昊總是習慣話裡有話,他心裡必定是有個好人選了,就擔心江楨會突然插一杠子。這位寧遠守備現在是朱四爺的新寵,他也拿不準朱四爺要怎麼用他。
江楨自是不知曉雷昊的心思。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友情,他謹慎的維持著距離:天下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他能夠理解朱四需要他的理由,可還無法得知雷昊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