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三月三日天氣新(一)
正是極好極好的春日,天清氣爽,有些許微風舒爽的吹拂,迎面桃花香。
天空是清澄得不可思議的碧藍,幾朵白雲點綴在碧空上,疏淡清遠。
眼前一隴一隴的,儘是綠茵茵的桃樹,連綿不絕,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嬌嫩嫩粉嘟嘟的桃花開的正燦爛,濃艷艷的佔滿全部視線。
江楨一面咂舌這片桃林佔地之大,一面覺著腋下有些汗意,忙命安平取了那柄泥金扇面的玉堂春摺扇出來,嘩啦一下打開,狠狠扇了數下,謝了汗意。又取了水壺,喝了幾口玉泉山的清泉水,這才同安平笑道:「真料不到,這位朱小姐家裡,竟然可算富甲一方。」
安平老實,附和道:「倒教大人一陣好找。」
「安平,你瞧瞧,那邊是不是個宅院?」江楨收起摺扇,指向桃林中露出的一角飛檐。
安平拿出個水晶鏡面的單筒望遠鏡,瞧了瞧,道:「確是座好大宅院。」
那就是了。江楨左右看看,道:「那邊那條路看起來像是正道。」
主僕二人都騎了高頭大馬,衣著光鮮,多少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模樣。江楨一馬當先,徑直往那條大道上去了。路邊農戶三兩成群,正在忙作,聽到馬蹄聲,紛紛向這邊看來。
遠遠瞧見玄色的牆門,及牆門后朱漆的大門,青磚的院牆高約六尺,很有些高門深院的意味。江楨笑道:「瞧這院牆,建得堅固了,足能抵擋幾千人的進攻。」又搖頭:「不過就算再堅固,紅衣大炮幾發也就塌了。」
「大人,到了。」安平適時打斷他。
江楨便下馬,安平接了韁繩,栓在門口栓馬石上。江楨抬頭看過去,朱紅大門緊閉,西邊角門大敞著,門外站了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廝,抄著手,眼睛滴溜溜看著二人。
安平上前去,拱手道:「這位小哥,府上可有一位朱四公子尊諱由郴的?」
小廝又瞧了他一眼,道:「請問尊主人是哪位?」
安平忙取了五雲軒白印花紙的雙拜帖遞上:「寧遠守備江楨,求見朱四公子。」
小廝雙手接了拜帖,道:「請大人到門廳稍坐片刻。」態度十分謙恭,只不定是被調教的好,還是不敢怠慢軍官?江楨便點點頭,隨小廝進了門,門邊有間小廳,另有小廝取了錦墊鋪在椅上,請他坐了,又奉上茶水點心。江楨吃了一口茶,說不上極好,倒也是屯綠的雨前新茶,點心則是細糯的米糕,兩小碟,一碟四隻,分做朱碧紫橙四色,煞是好看。
江楨許久沒有見過這等精緻的點心,取了碟子邊的銀質二股叉,叉了一隻橙色的米糕入口。米糕松糯,入口即化,有一股甜橙味兒,香甜盈齒。他對安平道:「你也嘗嘗,倒是很像南京百合坊的口味。」
安平道了謝,也取了銀叉兒吃了一塊紫色米糕,然後笑道:「香芋味兒的,比百合坊的點心要好味許多。」
忽聽一個少女聲音道:「江大人,我家四公子有請。」一個黑里俏的丫鬟站在小廳外,梳雙鬟髻,髮髻上簪了兩支銀簪,耳上是點翠鑲玉的銀蝶耳墜,身穿絳紅碎花比甲,丹唇星眸,甚為嬌俏。
江楨站起身來,道:「姐姐請帶路。」
丫鬟抿唇一笑,「大人太客氣。小廝們怠慢了,還請大人原諒則個。」
走了一程,又進一道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立了一座粉牆,轉過粉牆,是三間的小廳,之後才是五大間的正房,兩邊又有游廊廂房,一干僕役婆子參差站了一院子。正房門外站了幾個衣服鮮亮的上等僕人,都恭恭敬敬垂首分立兩旁。
江楨詫異萬分。
帶路的丫鬟道:「大人這邊請。」嬌嬌嬈嬈的從一地僕役中穿了過去。
江楨老大不自在,跟了丫鬟進房。房裡正中坐了一名少年,戴鎏金八寶束髮冠,鬢髮烏黑,面如冠玉,眸子晶亮,只是懨懨的似是精神不濟,裹在一領紫貂裘大衣中,只露出一張雪白的臉龐來。
他也沒站起身,只微微笑了笑,道:「我身子不大好,江守備不要見怪,快請坐了。」他身後一名白凈臉兒的丫鬟請江楨坐了客人上座,復又沏了茶,上了點心。
「本來不應當那麼失禮,只是江守備不算外人,我家裡又實在沒有人招待你,還請你先坐坐,一會兒我再同你說話。」說了幾句話,便氣喘起來。
江楨不知他這是在做什麼,覺得自己在此好生無趣,便起身道:「那不如待公子他日有空,江某再來拜訪。」
朱由郴又是笑:「你且坐著吧,也沒多久,你等等我。」
這邊便有家人陸續進來回話,江楨一邊聽了,都是些瑣事,不外乎支了多少銀錢,辦了些什麼事情,莊園收益多少,丁口增減等等。朱由郴雖是病懨懨的,卻是眼明手快,很快打發了那些瑣屑的,單留下幾名管家。
「東庄去年銀錢總收是二萬四千七百七十兩,零額未計;西庄總收六千二百六十兩,加起來一共三萬一千零三十兩。去年別莊支出三千零八十兩,大宅支出八千二百兩有零,另外只有三樁不到八千兩的支出,應該至少還有一萬一千八百兩的餘額,怎的庫里只有不到六千兩的實銀了?」
江楨與安平對望一眼,均暗中咂舌:乖乖龍滴東,這一下子便去了五千多兩雪花銀,這可是好大一筆錢啊!
哪知朱由郴接著又道:「前年庫里還有五千兩餘銀,本都是包好了放在庫里的,這會子也都不見了,可怪了,難不成有神仙變了去?」
這便是上下一萬兩,就是捐個參將也夠了。
只聽朱四公子冷笑道:「你們瞧著我年少,又病了幾個月,便出了花樣,膽子也頗大了些。我體恤著你們都是幾代在我家,伺候過太老爺、老爺的,不願意拂了你們的面子。我現在也不拘是誰做的,那筆銀子若想就這麼沒了,可也不能夠,你們悄悄的填回來,短少些我也不計較,莫要當四爺我手嫩做不得主,到時候就不是沒體面的事情了!」一面氣喘,臉上起了病態的嫣紅,更顯得是個文弱天真的年少主子。
江楨心道,你這小主子也太青嫩了些,既然那些奴才有膽子吞了主人家的銀子,哪有那麼好說話,讓你幾句話一說就送了回來?
幾名管家諾諾而退。
朱由郴這才又瞧著江楨主僕,道:「見笑了,家裡出了內賊,簡直無法無天了。」
江楨但笑不語,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四公子雅量,不過我怎麼覺著,這筆銀子是追不回來了?」
「怎麼見得?」
「那麼一大筆銀子,誰吞了也斷斷不肯再吐出來的。那可是有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數目啊。」
朱由郴撇嘴:「我知道是誰做的,就看他有沒有膽子跟我對著抗了。」
江楨笑道:「原來四公子心裡早就有數了。」
「家務事而已,沒什麼難的。」朱由郴輕描淡寫的說,又道:「江守備自寧遠來,可是殷家哥哥托你來的?」
「正是。」江楨自懷中取了書信,交由黑里俏丫鬟遞給他。他臉上頓現歡喜神色,道:「睇睇,命廚房備飯,家常的便得了。」
黑里俏丫鬟自去了。兩個小丫頭打了水進來,一人端了一隻銅盆,一大一小,那個白凈臉兒的丫鬟便在小銅盆里凈了手,取了丸藥餵了朱由郴,用茶水送葯,又給他頸下系了圍單,在大銅盆里擰了個熱手巾把子,給主子擦了把臉。
「我身子不大好,病了一冬天,江守備可不要怪我禮數不到啊。」少年聲音清軟,雖說有些氣力不足,綿軟無力,也不足為奇,一來年紀不夠,二來病著。江楨見多了聲若洪鐘說話基本用吼的士卒校尉,真覺得這公子吹不得碰不得,嬌貴萬分。
「哪裡哪裡,四公子太客氣了。」
「我去更衣,江守備遠道而來,也請稍事梳洗下。」對那白凈丫鬟道:「睨兒,叫娉娉和婷婷來伺候守備大人。」
江楨大窘:這規矩也太多了吧!
朱由郴說完,便從外面進來兩名大丫鬟,扶了他出去。江楨沒奈何,只得跟著睨兒去了西廂房。
「大人且休息著,還要有小半個時辰才能傳飯呢。」睨兒瞧了一眼屋內擺著的西洋自鳴鐘。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穿了鴉青的纏枝比甲,雙鬟髻上一邊一個插了白玉小蝴蝶頂兒的髮針,耳環是水滴白玉墜子,眼含秋波,眉峰上挑,極伶俐的模樣。娉娉、婷婷都是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一模一樣的蘋果臉,均穿了一色的青蓮色比甲,端了熱水進來,伺候他洗臉。
安平忙上前道:「不勞各位姐姐了,還是小人來伺候吧。」接過銅盆,伺候江楨梳洗。江楨今日出門本是刻意裝扮過的,沒穿軍裝,只穿了象牙白的魚凍布直裰,頭上戴純陽巾,也沒穿靴子,就著了新買的雲履。他個子高,身材不算魁梧,但也相當結實,寬鬆直裰掩蓋了他的身材,看上去平添了一分斯文,掩住了軍人的剛勁,又不同於文士的柔弱,真可算上英姿勃發。
娉娉、婷婷又取了妝盒來,一個在前捧著妝盒,一個在後取下純陽巾,持一把小小象牙梳子,為他重新梳了頭。又從妝盒裡取了一隻瓷盒兒,打開來,裡面盛著半透明凝脂般的香膏,將頭髮用香膏抿了,挽了髻,戴上方巾。少女溫軟的身體散發出陣陣幽香,纖纖素手撥弄他頭髮,當真是不平常的體驗。江楨也不是沒被人伺候過,只是這麼好看的女孩兒親手為他挽髮髻,真是從來沒有過的。從軍數年,都是安平為他梳頭,在家裡的時候,則是龐媽媽從小梳到他離家,從來沒曾試過叫嬌滴滴的女孩兒給他梳洗。不免心神一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