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翠為盍葉垂鬢唇(四)
那人穿了一身漢人平民衣服,戴一頂舊皮帽,一臉鬍子,瞧不出來到底什麼樣貌。身形頗是魁梧,真想不到他騎術如此之好,簡直就是眼前一花,他人已經上了馬,扣住了人質。
親兵老牛已趕到跟前,江楨一揮手臂,他便會意,去掀那輛馬車的帘子。車裡顯然有什麼,老牛躍上車,鑽進去,轉瞬又退了出來。
「大人,」老牛道:「車裡有個小女娃兒,雙手被捆著,看衣飾像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江楨便看向朱四身後那人。親兵們圍了上來,將那人圍在當中。
那人虎虎瞪著眼睛,「都退後!」
江楨神色不動,道:「這位朋友,有什麼過不去的,也犯不著這樣喊打喊殺的。」他琢磨了一下,若是手裡有兵器,該怎麼不傷到朱四而制敵於死地。親兵們都是帶著長刀的,其中一人使槍,帶的是可拆卸的蠟桿與鐵槍頭,蠟桿中有鏈條相連,還能當雙截棍使。此時那人已是將長槍裝配好,執在手中。
老牛抽出自己佩刀遞過來,「大人。」
江楨搖頭,「先不用。這位朋友或許一會想通了,豈不是省事。」
那隊大車原本是商隊,此時領隊商人已是戰戰兢兢,滿頭大汗,過來磕頭,道:「這位大人,小的是正經生意人,向來走的寧遠這條線,這人,」他畏畏縮縮一指,被那人瞪了一眼,嚇得又低下頭,「在四五里之外攔下我們,說要隨我們進城,不然就殺了我們。」商人一臉受驚樣子。想來是面上掩飾不住驚惶,守門士兵看出破綻,正在盤查,可巧不巧的,江楨與朱四便走到跟前。朱四一來年紀小,二來穿戴以及馬匹都太好,明顯身份地位高,那人不去挾持身材高大的江楨,轉而攻擊瘦弱的朱四,完全是最有把握的選擇。
老牛一行人頓時大笑起來,「說我們橫,這人可比咱們哥幾個橫得多了。」
江楨只是笑,道:「起來罷,沒你們什麼事了。把馬車趕走,別礙事。」
商人抹汗,忙喚夥計將車隊趕離大路,獨留下有人的那輛馬車。
「論單打呢,說不定我們中間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可惜,我一定不會跟你單打獨鬥的。」
那人咧嘴笑:「這位少爺身嬌肉貴,穿戴都是上好的皮子,我手裡有他,你們能怎麼樣?」
「話說的不錯,」江楨並不著急,他是地頭蛇,搞不定這樣一件小事,豈不是白混。「只是你也知道,我們是明朝的軍隊,寧遠城裡裡外外數萬軍兵,你若是傷了她,便是想死,也不那麼容易了。」說罷,雙眸炯炯有神,直瞪著那人。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騎著一等一的好馬,手裡又有一等一的人質,再走不了,可也太沒用了。」手下又加了氣力,朱四緊閉著眼睛,面色泛紅,呼吸逼仄。
「你要是失手掐死了她,什麼條件都不要談了。」江楨仍是一臉平淡。
老牛幾人手按刀柄,只待江楨一聲令下,便要一擁而上。
「我要你趕著這輛大車,隨我一同走。」
江楨略一沉吟,「好,我跟你走。你一旦安全,便要放了她。」
老牛等人都是一愣,不知這位守備到底想要作甚。「江大人!標下沒法向祖大人交待!」老牛著急道。
江楨不答,下馬掀帘子進了馬車,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那車裡的小女孩兒,竟是瀋陽城中的女真刁蠻小格格!
那名叫藍蘭的小格格穿著漢人女孩子的衣裙,手腳被緊縛,躺在車廂里,只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瞧著他。
江楨裝模作樣對她一笑,「又見到你啦。」
藍蘭格格不說話,江楨仔細看她,才知她嘴裡一定被塞上什麼物事。他過去,「我幫你拿掉嘴裡東西,你可不許咬我。」
說罷也不等藍蘭有所表示,一手捏住她面頰,一手伸到她口中,取出麻核。他已經提防了,沒想到小女孩兒還是尋到機會,咬住他食指。
江楨道:「好好兒的女娃兒,怎麼學得這樣壞?」反手在她臉上不輕不重颳了一耳光,隨即又掀帘子出去,坐在車轅上,對老牛等人道:「你們可以回去了。」
眾人都是詫異,分明我眾敵寡,而且那人手中又無利刃,並不是毫無勝算,怎麼地……老牛對同袍使了個眼色,道:「是。」撥馬退後。
親兵隊將包圍圈散開,往城門方向退去,默默無言瞧著那人帶了人質打馬絕塵而去。
親兵乙問道:「老牛,為甚叫兄弟們退下?」
「江守備此人從來不做沒用的事情。」斜眼看看同袍,「他既然想要跟朱四爺賣弄手段,我們也不好攔他的功勞。」
親兵丙咋舌,「江守備看上去太斯文了,真瞧不出來到底有甚麼手段。」
「人家腦筋好,會得智取,自然跟你我這等粗人沒法比。」老牛冷笑一聲,「得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向祖大人稟報才是。」又指了一人道:「你的馬最快,又跟江守備學過幾日跟蹤,你跟上去,一路留下記號,也好便宜我們做事。」
那人便是適才使槍的親兵丁,點頭應了,撥馬跟上去。
江楨趕了車跟在朱四馬後。藍蘭小格格在車裡悶聲道:「你這南蠻子!我本來以為你還算是個聰明人,哪裡知道你會有這麼笨!」
江楨不理她。他心裡只是想著,朱四可會責怪他沒有當機立斷解救她?
那人騎術甚是了得,並且很有些藝高人膽大的有恃無恐,將整個後背都露給他。江楨不禁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這種小玩意只能用來近身防身,距離稍遠便使不上力。
那人到底是甚麼來頭?為甚麼抓了女真的格格,卻又跑到寧遠來?看情形是想進城,只是沒得逞。他能斷定這不是寧遠派出的人。
或許這是以前的駐軍派出的細作之類?
但為甚麼見了官兵還不表明身份?
這樣一來,便排除掉這一點。身份既然無解,江楨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前面的二人身上。他看不見朱四的臉,就連身體都被那人的身子給擋住了,心裡焦急萬分自是不必說的。
忽的,他揚聲道:「這位朋友,在下想與我家公子說句話,不知行不行?」
那人哼了一聲,道:「我還沒掐死他。」
只聽朱四道:「……我沒事。」
「若是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家公子上馬車來?他大病剛好沒多久,若是累著了舊病複發,也不算甚麼好的。」
「你這人,看上去夠有膽氣,怎麼還跟個女人似的,婆媽的狠?」那人停下來,道:「可惜了這匹好馬。」抱了朱四下馬,一鞭子抽在馬臀上,那馬吃疼,長嘶一聲,轉眼跑得無影無蹤。
那人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仍架在朱四脖子上,對江楨道:「你下來,到路邊去。」
江楨依言下了車轅,立在路邊。
「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家小公子的。」那人神情古怪的道。他抱了朱四上馬車,然後自己上去。江楨畏他手裡利刃,不敢輕舉妄動,眼裡只覺得朱四匆忙投過來一道目光,似乎微有些慌亂。
那人坐在車轅,一甩馬鞭,竟是不理會江楨,自己帶了兩名人質走。
江楨反應極快,車輪一動,立即大踏步上前,一把攀住車后廂。他拿定主意絕不落下,不讓朱四陷入更加危險的狀態。
那人似是沒有覺察。江楨勉強空出一隻手,抽出靴筒里的匕首,輕輕插在後廂木板上,隨後一腳蹬在匕首柄,躍上馬車車頂,緩慢向前爬去。他自認手腳輕便,幾乎沒發出絲毫聲響,況且馬車在路面上行進,又有馬蹄聲,完全淹沒自己所能發出的聲音。所以當他爬到車前,猛地跳下去,認定自己必然會將那人壓得昏死過去。
——那人卻是將身子往邊上一讓,江楨便無可避免的與他錯開了。他也不慌,順勢一個地躺拳,打向那人腰眼。那人伸手拍上他手臂,一擰一翻,就要將他掀到馬車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