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翠為盍葉垂鬢唇(三)
二人一面說著,朱四忽然道:「抱我下來走幾步。」
江楨依言甩蹬下馬,過去抱了她下來。她身體輕盈,小臉只得巴掌大小,裹在皮袍內,著實纖瘦。
「都說東北土地肥沃,要是好好耕種,怎麼不能養活人?」她嘆息,「諸申要是能跟漢人學怎麼好好種田,也不用整天打來殺去的。」
「蠻夷本就是化外之人,不服教化。」
朱四輕蔑冷笑,「什麼不服教化?打得他不得不服,那就成了。」
江楨笑道:「真要能那樣,才是普通百姓的福氣。不過說來說去,也還是要打,不是么?」
「大丈夫當馬革裹屍,才算英雄,你也這樣想嗎?」她微微側臉,偏著頭,問他。
「男子么,有幾個不想建功立業,成就大功績的?不求流芳百世,也要求個英名長存。」
朱四點點頭,道:「這倒是。」她甩著馬鞭,張開雙臂,「整個人類的進化史,就是一部殘酷的戰爭史,每一步都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和女人們的眼淚。」
江楨略想了一想,「四公子這句話說的道理很新鮮,可一想,又真是很貼切。」
「咱們自詡文明國家,可咱們家的老祖宗,不也是拼了命、殺了幾十萬人打出來的江山嗎?」
「你是說太祖爺嗎?」
「是太祖爺,也是其他朝代的太祖爺們。」朱四微蹙眉:「當然,要是不用打仗便能奪回失土,那就是最好的了。」
「不用打仗?」江楨沉吟,「黃台吉精明過人,反間計未必能夠成功。」
「誰教你一定要成功了?」朱四斜睨他一眼,「這條計策的好處便在於,你就算不成功,也能在黃台吉心裡放下一顆釘子。他本來就對多爾袞兄弟頗為忌憚,能逼死阿巴亥,但萬萬不能對多爾袞三兄弟下死手。他就想要個理由好慢慢裁製弟弟們,回頭你就給他送上去了,豈不是快哉?」
「……唔,難道竟然不是要扶持多爾袞兄弟幾個起來么?」
「我再能耐,也沒有這個本事啊。你要知道,人為了活命,是什麼都肯做的。只要黃台吉試圖對弟弟下手,那幾個也不是好佔便宜的。」朱四似乎很是得意,「照我收到的情報來看,老奴向來偏疼小兒子多鐸,黃台吉也還算對這個小弟弟很疼愛,依舊教他掌管了正白旗。多爾袞雖然只封了貝勒,沒有給他掌管滿洲旗,可他手裡還是有幾十個牛錄,實力仍在,缺的只是實力親貴的支持。」
「那也是因為,他們也不覺得,這個大汗位子上坐個十幾歲的孩子,是個很好的選擇。」
「那是自然。他們雖然是蠻子,可不是傻子。」她語氣十分輕俏,顯得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長白山鹿場那邊有人會接應你。你就扮成商人,我瞧著你身上最沒有軍人的氣質,人又夠聰明,懂得識時務,會變通,想來這點事情難不倒你。」
江楨不由微微苦笑。她口氣頗似指點江山的大豪傑,又似小孩子強裝大人樣,十分好笑,姿態可愛。
朱四見遠處親兵們束著馬梭巡,道:「他們也夠辛苦的,回頭我走之前留點銀子給你,你置辦點酒菜請他們吃酒。雖然是祖大壽的人,可也不能太小氣了不是?喂,說起來,你在寧遠過的如何?我瞧著袁崇煥似乎頗重用你,祖大壽言語之間對你倒有些不大歡喜?」
「祖游擊對下屬差不多都那樣。」江楨打太極,「他是本地世家豪族,自然矜貴,跟我們這種出身的不好比。」
朱四嘖舌:「再世家豪族,能比我們老朱家更矜貴嗎?」冷笑不已,又道:「不過眼色倒是好的,送了婢女送侍衛,送了蔬菜送皮袍,聽說還送給寶芝一隻梳妝台?想必裡面放了不少首飾頭面吧?」
江楨帶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寶芝沒說,我自然當祖游擊不會送的那麼沒聲響。」
「那倒是。怎麼也要你在跟前才送,不然可不是媚眼兒白拋了?」
二人又重新上馬。江楨道:「回去罷。這幾天天氣陰冷,雪一直沒下下來,看著天色,只怕早晚就要落雪了。早些回去。免得凍著了。」
「江守備,我怎麼瞧你都不像那麼婆媽的人,怎麼總擔心我凍著?」
江楨一怔,連忙狗腿的回道:「我是擔心你身子虛弱,受不得涼。你若是有個頭疼腦熱,我心裡必然不好受。」
朱四嘻嘻一笑,並不以為然。
親兵隊跟了二人撥馬往回走。漸漸便開始落雪珠子了。
親兵甲縮著脖子道:「好在這兩位爺終於知道要回去了。也不知道我那婆娘可給我溫上酒沒有。」
親兵乙直嘬牙花子,「老牛,你這樣可不好。」
親兵丙道:「就是。你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兄弟們可還只能指望五姑娘呢。」
親兵甲笑罵:「你家五姑娘不是很好?可不必擔心綠帽子。」
眾人大笑,親兵丙綠了臉,「老牛,我殺了你!」一拉馬韁繩,連人帶馬便往他身上撞過去。
朱四伸出手,接了幾片雪花。她手心溫熱,雪花入手轉瞬便化了。她眼中浮現一絲惆悵,緩緩的嘆了一口氣,臉色陰鬱下來。
江楨少見她如此女兒態,又怕她不快活,前日晚上他始終也沒弄清楚,朱四到底為何與殷先生治氣。忙道:「今年冬天暖得很,一直就沒怎麼下雪。你來了才幾天,倒下起雪來,可見老天也很識趣得緊。」
朱四展顏一笑,「那一會兒我回去寫個帖子,也命百花盛開,可不知花神給不給面子。」
江楨渾身一震,險些自馬上掉下去。
他們本是從南城門出來,現在外面繞了一圈,竟是到了北城門。二人並肩,將將要到城門外,忽的瞧見前面有一隊大車被攔在城門外,喧嘩不止。
二人靠近車隊,朱四露出好奇神色,「這麼吵鬧,做甚麼呢?」江楨快趕前一步,將坐騎橫攔在她前面,低聲道:「不用理會,讓守門士兵交涉。」
親兵隊見前面人多,唯恐生出什麼事端,正催馬趕上來,卻見車隊裡面忽然竄出一個人來,自江楨馬肚子下滑過去,貼著踏雪的肚腹糅身便上了馬背,頓時扼住朱四脖子。
江楨只覺渾身冷汗一乍,全身毛孔都張開,「快放開她!」他本是出來遊玩,只隨身帶了一柄小匕首,派不得大用場,見那人五指扣在朱四細嫩脖頸上,頓時心中痛得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