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就中雲幕椒房親(四)
正月初九,高陽一早便告辭了,返回房山營地。江楨親送他出了城。
因為假日漫長,反而更覺無聊的兩位年輕軍官,在長亭外迅速的分別,各奔東西。江楨自回他的宅院,一路都在煩惱:到底何時要去唐家呢?請媒人去唐家交換庚帖,這倒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到底是要求唐家女兒為妻,還是為妾呢?
左思右想,反而更添鬱悶。若說為妻,他自己心裡很是明白,那是萬萬不可的;但若只是求納妾……唐大人必定甚為惱怒。
不由得惱恨起來:為甚麼……他,或說她要將這麼個麻煩要死的美人兒送來呢?為寶芝換了良家身份,似乎並不是甚麼好主意。
隱隱又覺不安:如此這般,是否是想將這等把柄永遠捏在手裡,好教人俯首貼耳?心裡頓時生出厭惡來。如此一想,便打定主意,若能不理會此事,便好當做從無此煩惱便好。一面又想到,當日殷先生也曾閃爍提及,說萬萬不可太信了四公子……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東安門外起了燈市,十分熱鬧。江風老早就攛掇著,要晚上去逛燈市。江楨便留了安平與幾位年長管家看家,帶江風與小廝們出門玩耍。
滿目儘是玲瓏燭燈,各色材質均有,除了木框架蒙絲絹等普通燈籠之外,還有剔透玻璃燈,機巧走馬燈,更甚一點的,還有水晶燈與雲母燈等。走到皇城左近,更見皇城內外燈火通明,璀璨耀眼。
這一天不論男女老幼,皆盛裝上街,不分尊卑男女,也是難得的可以公然與情人見面的聚會時刻。
江楨要到寶芝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方才恍然,為何江風今日好話說盡使盡百寶,非要出來不可。
他冷冷的瞥了一眼江風,才道:「多日不見,唐小姐一向可好?」
只難為得寶芝眼淚成行。
她清減了許多,臉頰也尖削下來,瘦出尖尖下頜。眼睛愈發的顯大,秋水臨波,含羞帶怯,楚楚可憐,我見猶憐。
不是不心疼的,只是,有些事情,並不是心軟便可以解決的。
小綠近日不見,越發沒有規矩,代主子委屈,「爺,您怎麼如此對待小姐?」
江楨蹙眉,還未發話,寶芝便喝道:「綠珠,下去!」綠珠只恨恨得跺腳,全沒有一絲做下人的自覺。
「江大人,小婢無禮,請大人莫要見怪。」寶芝嘴唇微微顫抖,淚盈於睫。
江楨硬起心腸,道:「不妨事。唐小姐是與家人一同出來的嗎?」
寶芝輕輕搖頭,「奴病了多日,想著燈市熱鬧,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
江楨放低聲音,道:「怎的又病了?你身子也太不好,素日也要多想著修養。」
「有勞大人掛心。」寶芝一昧溫柔,江楨也實在沒法橫眉冷對,硬生生裝作不認識。
「……你可是惱了我沒去接你?」
「奴在唐家過的很好。爺有重要事情要做,奴怎麼會阻著爺呢。」
江楨想了又想,終於還是伸出手去,握住她臉龐,「我也……也不是不記掛你,只是……」他苦笑:若真是朱家想對他有所企圖,那也不關面前這柔弱女子的事。何況,一個人總要還有點價值,才能值得他人惦記。這麼一想,他不禁又有些得意了。
寶芝得他溫存,心中歡喜,輕輕依偎在他胸前。
二人緩緩前行。綠珠見他二人竟似完全沒有芥蒂一般把臂同游,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連呼「搞不懂」。江風只是竊笑:「我早說了,我家大人不會不理睬你家小姐的。」
「甚麼『你家我家』的?」綠珠一瞪眼,喝道。
江風嘻嘻笑,趁她不留神,在她胸前抹了一把。綠珠一怔,隨即大發嬌嗔:「作死了!」江風見主子往前走得遠了,忙叫小廝跟上去伺候,然後才對綠珠道:「你這小妮子好生難搞,這麼多天不見,可想我不想?」一面拉她走到街邊牆角冷僻處,著急不得了的按住她,吻上她嘴唇。
綠珠含糊道:「你……小心被大人瞧見。」
江風哼了一聲,道:「我們爺……你以為你以後能做我們爺的妾室么?」一手伸進綠珠衣領,手掌狠狠揉搓她小小柔軟粉乳。綠珠受不得痛,微微呻吟出聲。
「你……你說甚麼?誰要做妾?!」將他唇用力一咬。
江風「哎喲」一聲,「小賤人,又咬我!」
「你方才說甚麼來著?」
江風略想一下,道:「又不關你我的事情,你問那樣清楚做甚麼?」
綠珠著急,「你不說,便不許再摸我!」
「嗯,不摸便不摸。」江風手掌離開她前胸,卻往她裙內探去。綠珠大驚,用力推開他,力氣卻是不足,怎麼看都像是半推半就。江風笑吟吟在她耳邊道:「夾得那麼緊做甚麼?這裡我又不是沒有摸過。」綠珠呻吟一聲,雙腿立時一軟。
過了半響,江風方道:「我沒跟你說過嗎?我家大人,在南京是有未婚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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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芝驟聞此噩耗,頓時驚得無語凝咽。「怎麼會……」她一腔希望盡數落空,胸口頓覺空落落,全然沒有真實存在感。
「你當真問清楚了?」
綠珠點頭,心有不忍,「小姐,若是當真那姓江的家裡有未婚妻,您便怎生是好?」
寶芝苦澀一笑:「還能怎麼的?當日是四爺……四爺說教我好生伺候江大人,又為我脫了籍,並不曾許我嫁與江大人為妻。這個你又不是不清楚……雖說他……他確實是不曾娶妻,這也並不曾隱瞞誰啊。」
終是忍不住,哭道:「終歸是我命苦,這一生……也遇不到良人。」
「小姐,您可以去求四爺為您做主啊。」
「四爺他……他又怎麼會理會這樣的小事?」
「您不去試試看,又怎麼知道行不通呢?左右最壞不過就是四爺不為您出頭,再也不能更糟糕了。」綠珠雖是奴婢,可卻更有一股野蠻勇氣,難能可貴——只是未免太不像個奴僕。
次日,寶芝便著唐家管家送了封信至朱府,琦琛果然當日下午便使人喚了江楨來。誰知管家去了半晌,卻回稟說,江楨託病,拒絕前來。
琦琛想也沒想到,江楨居然膽敢不從。頓時怒道:「這廝是在惱怒那日在我這裡受了委屈么?」
小道童八郎問道:「可是在說,那日被信王打了幾鞭子的那個人?」
琦琛哼了一聲,「那日你也瞧見了,那廝可有什麼不滿?」
八郎笑道:「不滿么,倒是沒有,大概也不敢有便是了。」略一想想,又道:「看上去,也還不錯。」
再接再厲,又問:「為何那天信王哥哥發那麼大的脾氣?」
「殿下做事,總是與常人不同的。」琦琛狡獪,根本不與弟弟說實話。
八郎這個年紀,已經不大好糊弄,一撇嘴,道:「七姐姐你總當我是孩子。」
「你本來就是孩子。」琦琛揉揉八郎頭髮,弄散了他道童髮髻。
「那人不肯來,七姐姐你可是要懲罰他?」
琦琛咋舌:「八郎,你這幾年真是沒學到什麼好的。」拍手招來睡睡,「去準備一下,隨我去瞧瞧,我們這位江守備到底有何貴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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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楨拒絕朱府的召喚,已是做好了受責罰的準備。這一招以退為進,他輕易不用。畢竟這是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總好過一直茫然不知所以然。
朱琦琛之前還未曾遇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她自幼尊貴,父母萬般寵愛,後來到了京城,也迅速得到皇帝皇后的疼愛,向來要得到甚麼,幾乎沒有得不到的。能夠有膽主動拒絕她的,這位寧遠守備似乎還是頭一個。
睇睇道:「這人也太不識抬舉。」
琦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也用不著親自去找他呀,這不是更讓那廝得意了么?」
「也不能讓他以為,這點小小伎倆就能擠兌得我不去理睬他。」
睨兒在一旁笑道:「忒的小看我們姐姐了。」
琦琛斜睨她一眼,輕聲道:「你又忘記了。」
睨兒頓時住口,臉上閃現一絲惶恐,「奴婢真是蠢得狠。」
「這忘記了一次兩次的也不打緊,別回頭交代你辦的事情也都給我忘記了,那才叫好呢。」
「奴婢不敢。」
琦琛不語,轉頭伸手將車窗上掛著的湘妃竹簾掀開一角,往外溜了幾眼,幽幽嘆道:「你們瞧,那些無知民婦,是否比我要快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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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楨稱病,那是做足了功夫,真真切切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嘴唇烏青,一副虛弱模樣。琦琛倒疑惑,說不得此人真是不巧病著了?
但世上哪有「巧合」這種物事?
江風一路請了琦琛進來,及到了大廳,方道:「我家主人說,病人身上不潔,但請貴人在此稍坐便可,不必勞煩大駕。」
琦琛輕笑:「我這做客人的不嫌棄便是了。」竟徑直往江楨卧房去了。她本就帶了曾在江宅逗留多日的管家,自然熟門熟路。江風沒奈何,只得趕在頭裡,將主子床上紗帳放了下來。江氏本是南方人,一年四季都圍著紗帳,不防蚊蠅,也避蚋蟲。北方人則多是冬季便將紗帳換洗下來。琦琛倒沒覺著冬季還掛著紗帳有何不妥,只覺著,這廝果然架子十足……
江楨作勢要起身,琦琛也十分配合,忙上前按住他,道:「江守備不必與我客氣。」
兩個人臉上都掛著假笑,卻偏偏瞧上去,和睦之極。
大丫鬟珍珠戰戰兢兢沏了茶捧了出來,睇睇接過茶盤,這才轉敬給琦琛。琦琛先瞧了瞧珍珠,道:「我記得你這裡原來還有個生得俏麗些的丫頭,怎麼今日不見她?」
江楨嘴裡發苦,恨不得她從來不曾提起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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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兩日便是正月十八,燈市收市,百業開市大吉,皇帝臨朝。
天啟七年的新年,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