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賜名大國虢與秦(二)
四月初,江楨副手自皮島返回寧遠。
靳楓閣,年三十餘,生的貌不驚人,極為質樸,很容易將其與尋常農夫混為一談,渾身上下全無一絲軍人習氣。他本是寧遠土著,自幼家貧,倒也算略讀了幾年書,識得幾個字。
江楨是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發現此人的,結果與殷雨庭商議許久,終是決定招納他做不在冊的偵騎教習。當然,這不是說靳楓閣須得為士兵授課,他本是因了在沙后所營房中,能夠迅速整理歸類各種文件,才被江楨看中,要的是他的洞察力和歸納總結能力,別的便不談了。
「江大人。」一路風塵僕僕,先不回營房,便來拜見上司。
江楨忙上前扶住,「你辛苦了。」一面小廝沏了茶端上來,卻是上好的青茶雨前毛峰。京中同鄉慣做茶葉生意,徽、浙、閩一帶都有他家鋪子,宮中貢茶也是他家的營生,今年的新茶使了快馬專遞到京,又專門送了二十斤到遼邊,說是先將就著自用或是送人都使得。江楨已是送把上司、同僚十多斤,自己只留了不到四分之一。
寒暄片刻,待靳楓閣坐定,江楨便著急詢問,「朝鮮情況如何?」
「一團糟。」靳楓閣搖頭,「建奴在二月便實際上已經停止進攻,先派了劉興祚去江華島,原昌君整日為了湊足物品跑斷了腿。朝鮮本就貧瘠,自打萬曆年間倭寇入侵以來,就沒緩過來氣。後來東江時常徵收,這次又被阿敏放縱部下掠奪,王都附近簡直是哀鴻遍野。」
江楨冷笑:「朝鮮也太不濟,竟然一點抵擋之力都沒有,也難怪阿敏瞧不起他,一面議和一面劫掠,朝鮮國主又能如何?」
「可不是這麼說來著。」靳楓閣留了一臉鬍子,蓬鬆松一團,看著甚是孔武。他彎腰自靴筒里取出一札紙箋,道:「這是今年以來朝鮮、東江各處哨卒彙報,大人請看。」
他靴子上沾滿泥污,襪子倒是雪白乾凈。江楨留意他舉止,覺著與往常也沒有什麼不同,心裡遂接過紙箋,打開來,原來都是些大小不一材質不同的紙片,想來是各處哨卒抓著什麼就用什麼,沾了水漬的有之,落了點點血漬的有之,殘缺不全的有之。
諜報已經是按時間先後順序整理過了,江楨屏息細細看了,許久方道:「你一會兒將各處報上來的缺員統計一下,我會向巡撫大人請賞並撫恤之事。」靳楓閣應了,躬身退下。
江楨待他退下,閉目想了又想,忽的命江蟣子過來研墨,將諜報用蠅頭小楷密密抄在竹衣紙上。他寫字速度一向極快,又是從小練習的一手好小楷,不過掌燈時分,也就全都抄錄完畢。前後也就用了三個時辰多一點。期間只江蟣子進來研墨,送茶點,其餘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洋洋洒洒二十多張竹衣紙,就算竹衣紙薄如蟬翼,摺疊起來也是厚厚一疊。用不起眼牛皮信封封了,寫上「寧遠維周」字樣,也不寫收件人,使火漆封了口,蓋上印戳——是早先朱琦琛送他的一枚獸紋印,滴溜溜寸許大小,古樸青銅質地,處處銅銹,聽說是漢朝古物。
江蟣子問道:「爺抄這個,是要送去哪裡?」
江楨不答,只道:「喚馬三三進來。」
少時馬三三進來,道:「大人有甚麼吩咐?」
「送去給四爺。」江楨簡短的道:「路上小心,快去快回。」拿了二十兩銀子與他路上盤纏,又給了他遼東塘報急送腰牌。再三叮嚀:「信一定要親手交給四爺,腰牌更加不許丟了。事關重大,小心為上。」
馬三三領命而去。
安平問道:「二叔怎的將諜報送與四爺瞧呢?萬一被人蔘上一本,小則丟官,大則下獄,也是有的。」
江楨輕笑道:「安平你又忘記了,鎮國將軍很得皇上的寵信,這些又算什麼呢?」朱由郴——或者不如說是朱琦琛——從來未曾教他送諜報與她看,他這完全是自作主張,心中不免忐忑,不知做的對還是不對。
「雖是寵信有加不錯,但是,宗室不可參預朝政,這更是朝廷大忌。」
江楨只略想了想,便道:「陛下雖說登基數年也不曾理會朝政,可是,並不是那種完全昏庸的主上,寵信四爺,定然是別有用意的,不然的話,拿甚麼與那位對抗呢?」
安平喏喏。
江楨又道:「我也只在你跟前說說,這都是猜測罷了,做不得准,若是傳了出去,才真是笑話。」
遼東巡撫袁崇煥多日來連續召見各處部屬,泰半是為著建奴進攻朝鮮一事煩憂。
袁崇煥與殷雨庭如此說道:「我之所以不肯出兵援助東江鎮,一半是因為朝鮮已經必敗,再發兵與事無補,何況建奴尚有重兵在前線,我又怎麼可能貿然派出軍隊,分薄了寧遠的防禦?另一半也是為了,大小凌河一帶尚未修葺完備,不若趁這個機會,建奴無暇顧及,正好加緊修築工事為上。」
殷雨庭自然要連聲稱是,雲「大人英明」。並道:「建奴此番攻打朝鮮,順道摸了一下東江實力,只怕也有想看看寧遠與東江是否互相呼應的意思。如今大人對東江求援不予理會,黃台吉大概會以為,大人您同毛總兵不合,怕不是他會得蠢蠢欲動,生出什麼想法來了。」
袁崇煥一笑:「毛文龍此人,性情狡黠,做事圓滑,有事未免……」哼了一聲,頗有不屑,「若說我有意與東江鎮互為呼應,倒也是實情,師相大人當日也正是如此安排的。怕只怕,毛文龍他壓根不從調度,反而更添掣肘。」
「大人所言極是。」
二人正說著,門外忽報:「杜先生回來了。」
袁崇煥不禁聳眉,道:「快請進來。」
杜明忠匆匆進來,先與袁崇煥揖了一禮,道:「袁大人,這是建奴汗王的回書。」雙手奉上一封信函。袁崇煥接過看了,不由冷笑數聲,將信函遞與殷雨庭。
「這黃台吉,這是在使話激我么?」
殷雨庭已是一目十行,也冷笑,念道:「『朝鮮自尊輕我,納我叛亡,我遲之數年,彼不知悔,是以興討。天誘其衷,我軍克捷。今已和矣,而爾詭言修好,仍遣哨卒偵視,修葺城堡。我國將帥,實以此致疑。』這偵視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這邊抓的建奴細作還少了不成?難得他這樣大方的提出來,可不是笑話么?」
杜明忠道:「話是如此,他說的冠冕堂皇,一腔委屈,我等確實也無話可說。」
「無妨,裝作沒看見這句話便成了。」
杜明忠短促的笑了笑,不語。
袁崇煥笑道:「底下這句更是欲加之罪了,難不成我在我們大明地盤上修個城牆,還要報與他建奴知曉?這是甚麼混賬道理!」
「還有這句,『夫講信修睦,必藉物以成禮,我豈貪而利此,使爾國力不支?可減其半。歲時饋答,當如前議,則兩國之福也』。他到底是想不想要銀子呢?」
「這是在譏諷我天朝國力空虛吧。」
「銀子要,絲帛也要,米面也要,總之,沒有甚麼是他們不想要的罷!」
「區區東珠十粒、人蔘一千斤、貂皮五百張,便要換金一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疋、梭布三十萬疋,好似我天朝君臣不識數呢。」
「不過是借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而已。」
下午,殷雨庭親手抄錄金國新汗的信件,使人急送沙后所送與江楨。袁崇煥見如此麻煩,便道:「忒地麻煩了,還是依照以前規矩,一旬在寧遠,一旬在沙后所,如此更替,還便宜些。」
殷雨庭應道:「本是應該照舊的,可不正是最近朝鮮與東江那邊來往人等嘈雜,還是在沙后所隱蔽些。大人既然這樣吩咐了,還命江守備依舊往來便是。」
「說起來,鎮國將軍這回子,也該消氣了罷?」
「不好說。」殷雨庭輕輕搖頭。
「也沒什麼了不得的。江楨此人素來謹慎,想來不過是一時冒失,惹到了貴人。鎮國將軍年紀輕,或許脾氣大了些,偶爾使使小性子,也是有的。」語氣中並沒有什麼尊敬之意,但也沒有譏誚的意思。
「應該是的。」殷雨庭自己也是摸不著頭腦,他當然明白,前次造訪寧遠的所謂鎮國將軍,實乃真身是辰溪郡王府的洛寧縣主。要說一般宗室女子,甚至公主,多數要到臨到出嫁之前,方下旨冊封封號與封地,朱琦琛卻是在十四歲上就得了封號,且並不是為著出嫁風光好看才冊封的。
他也一向知道,當今皇帝與其弟信王,都對這孿生兄妹倆寵信有加……隱隱覺著,此次江楨得罪了京中貴人,只怕另有隱情,也未可知。信王從不插手朝政,是個閑散親王,卻偏偏與朱琦琛關係親密;朱由郴身體虛弱,他從未見過這位真正的朱四爺,可疼愛妹妹,無人能出其右……或許,是江楨已經覺察到洛寧縣主是女兒身?
殷雨庭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那天夜裡,自己慌亂來求江楨出去尋琦琛,二人是並騎回來的,難道……難不成……
心裡又是酸楚,又是迷惘,又是心碎,更加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