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賜名大國虢與秦(三)

拾,賜名大國虢與秦(三)

不幾日,高陽與另外四名千總,帶了數百名士兵返回遼東。原本高陽一行只領了一百人進京,卻是多帶了四百京營士兵返回。殷雨庭不免大為煩惱,唯恐京營士兵帶了頑痞之氣過來,不好管束,徒生事端。

幸而京營的士官軍銜最高不過小小把總,再怎麼驕嬌也有限。高陽又帶有兵部文書,說將這批士兵另作他用,不可打散編入遼東軍隊中。便命了一名千總總領這支隊伍,高陽卻是另與遼東巡撫袁崇煥彙報,說不日京中將送達一批軍械至寧遠,務必小心看守。

袁崇煥自是摸不著頭腦,喚來殷雨庭,問道:「這又是怎的?」

殷雨庭微一沉吟,道:「我也沒得到甚麼具體消息,只是說,事關緊要,一定要小心保管。這次京營調來的四百士兵,也是以備不時之需的。」

袁崇煥奇道:「怎麼說?竟是有消息,建奴是要犯邊不成?」心裡頗不以為然,「建奴方才自朝鮮收兵,尚未休整停當,怎麼會有戰力再次出征?」

殷雨庭搖頭,「不好說。四爺那邊,只是教一切小心。」

「多與京中聯繫,多少探聽一下罷。」

「是。」

高陽比年前略瘦了些,神情態度多少與從前不同。他自己並不覺得,兀自邀了同袍去吃酒。亦是特特上得門來,請了江楨同去。

他同江楨抱怨:「早知便不請假了,一點空閑時間也沒有,根本哪裡都沒有去玩過。」

「聽聽,」江楨拿手指他:「這分明是炫耀呢。」

高陽嘻嘻一笑,道:「我們是賣傻力氣的,二哥您跟我可不一樣。」

江楨斜睨他,「怎地不一樣了?」

高陽笑而不語。江楨也不理會,自顧吃酒。今日邀的都是從南京衛所調上來的軍官們,平素向來與高陽交好,乍聞他攀上京中貴人,大有異日飛黃騰達前景,多是按捺不住羨慕,一徑灌他吃酒。高陽皮膚白皙,臉龐圓潤,相貌說不上俊美,只好算是端正,吃多了酒上臉,便覺得唇紅齒白,憨態可愛。

「我聽人說,年前四爺是要了一個指揮僉事的缺,卻又沒人去任職,好生奇怪。」

「你怎的連這個都曉得了?」江楨也吃了不少酒,只是他不上臉,吃多了酒也從不胡說八道,瞧不出來甚麼異樣,別人也就看不出來他到底有多少酒量。

「這又不是甚麼大新聞。」高陽遮遮掩掩,頗是神秘,「聽說四爺本是著力栽培一位京籍軍官,卻是在舊年戰死了。」

「……是誰?」這倒是新聞了,江楨從未聽過這個說法。不過想來也是,栽培親信,可不正是要多多益善么,斷不會只指著一人的。

「這倒不知。」高陽搖搖頭,「但京籍軍官左右不過是那幾個,怎麼也能猜到了。」

一旁同袍來拉二人吃酒,道:「你們這可不夠意思,平日有多少體己話不能說,偏要在這時?倚虹小娘定是要惱了。」

眾人不由鬨笑,高陽卻是微微一窘,瞥了一眼江楨,見他點頭,這才過去坐下,笑嘻嘻伸手攬了倚虹坐在自己膝上,另一隻手取了酒杯一口飲了,轉頭嘴對著嘴,竟是盡數哺了倚虹。一旁同袍嬉笑不已,各自挽了姐兒親嘴。高陽將手掌從倚虹微微敞開的衣領摸了進去,只揉搓得這小娘嬌喘連連,嬌軀微顫,眼波不住流轉,春情四溢。

倚虹並不算容貌出眾,皮膚微微黑沉,杏核眼,嘴巴稍嫌大了點,有南國佳麗的風致,十分溫婉。高陽素來與她相好,在她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去。江楨偶爾也說他,這樣二十四孝做火山孝子,一旦床頭金盡,也不過是翻臉無情罷了。高家家境比江家稍微好些,親叔叔管著南京工部都水司上的事,雖說都水司現如今遠遠比不上永樂、嘉靖年間的風光,可也不差。

江楨性情不喜太過喧鬧,只坐在一旁不住吃酒,念頭已是轉了無數,又想到臨別京城前幾日,雷昊拉了他去玉真池泡澡,也是提到了那錦衣衛指揮僉事的職位。

那日二人先是去天外樓吃了午飯,接著便去了左鄰的玉真池。錦衣衛有特權,徑直去了最寬綽的池子里泡著,屋內一物一皿無不精緻之極,池子是整塊漢白玉鑿空而成,池邊小几上放著荷蘭薰衣草花露與法蘭西浴鹽,旁邊甚至還有年輕女僕伺候。江楨只覺奢侈太過,卻又新鮮,未免有些忐忑,心想遼邊危急,京城臣民竟還能如此享受,實在不是國家之福。

雷昊卻道:「這可不算什麼,聽說宮裡貴人們用的池子,比這個還奢靡。」

江楨咋舌:「不過是泡澡用的池子,花費再多,也不過是一樣的,又何必呢?」

雷昊笑道:「錢多到一定的地步,就不知道要怎麼花才好了。」

江楨輕輕一咬牙,道:「咱們的軍餉可從沒有按時發過!」

雷昊倒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我說你可真是太操心!怎麼著,你現如今可替你上司著急不成?」

江楨稍微放鬆,也笑道:「那可用不著我來操心。」

二人泡了大半個時辰,起身轉去隔壁小間,兩名約三十多歲的健壯女僕上前按摩松骨,手指有力,拿捏得當,十分舒坦,頓時神清氣爽。

按摩完了,又去池子里泡。雷昊抬手遣走送瓜果進來的小女僕,方道:「前一陣子,四爺從九千歲手裡要走了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的空缺,卻不知是要怎麼著呢?我原以為,是要提拔你,現在看來,又不大像。」

江楨苦笑:「可別這麼說。四爺也並不十分抬舉我。」

「那倒是……」雷昊忽的住了口,恍惚片刻后,方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起來,咱們皇上,似乎也聽說了,那日信王發了好大一通火,因是問,到底甚麼緣故來著。」

江楨滿不自在,也不搭腔,雷昊停了一會兒,不見江楨追問,只得接著又道:「有好事的便告訴了皇上,皇上即刻宣了四爺進宮,細細查問了一番。」

江楨不禁想到,這雷昊狀態親近,到底他是知不知道,四爺竟然是女兒身呢?瞧上去並不像知道的樣子。他沒有見過真正的朱四朱由郴,因此百思不得其解,這樣一個大秘密,是怎樣保守得住的?

沒奈何,只得道:「這事總也沒個完啦!」

回來后,他細思量一番,想來那錦衣衛指揮僉事一職很可能是要授予自己的,只是被信王這麼一發作,縣主也不好提出升遷。又不知萬歲爺問到時候,縣主卻是如何回答的?他心裡極是不安,所幸信王也並沒有再追究。

他自然有些明白,信王是為著他不自量力,覬覦縣主,所以心中惱恨。信王本來年輕,性情沒有磨練好,加之母親出身低微,幼時不被重視,及到兄長登基,日子才好過起來,不免養成一種奇異心態,動輒得咎;但他又很懂得剋制怒火,因此人人都說,信王性情雖然固拗了點,但還算是個和順的孩子。

心思轉回來,這邊倚虹小娘已經拉了高陽進房,眾人皆是笑罵,也有人兀自去尋相好的女子,那邊廂有人就著海碗擲起骰子來,三六九的吆喝著,酒色財氣,一任胡鬧。

江楨不免暗自搖頭。他倒不是吝惜錢財,雖說京城裡置了宅院,忽然手裡就顯得拮据了些。他只是想,若是外人不知情,乍一見到這幅場景,定然以為四海平服,才能如此歌舞昇平,紙醉金迷,哪裡會想到,這便是皇明的最前線!

月中,馬三三自京城返回。

帶回朱琦琛親筆信,牛皮紙信封上不著一字,無具名無落款,封口用火漆封了,印了一隻鳳凰圖章。江楨接了信,來不及問馬三三京城事務,忙檢查火漆,見完好無損,方挑開火漆,將火漆在燭火上溶去了圖章印記,這才展信細讀。

信紙是上好的玉京軒特製玉蘭箋,雪白細緻,上書秀麗小楷,並不像尋常女子手書一般柔弱綿軟,筆鋒有力,勾畫利索,可以想見縣主本身性情是如何爽朗伶俐。

也沒有抬頭具名,似乎是因為擔心信件無法送達收信人手中,所以才如此行事的吧。

「抄送文件已閱。建州此次朝鮮之役動靜太大,反倒覺得很是不妥;黃台吉此人野心勃勃,斷不肯固守小小苦寒遼西之地。推了朝鮮,便是要斷了我朝在他後方的外援;並皮島毛文龍也受大挫,此是另一層不妥。若建州不日強攻寧遠,巡撫袁某如何決斷?

又:前日派往寧遠之兵丁若干,若有變故,即時全部交由你來調度;高陽可用,但不要教他與你同在一城;祖、滿、趙皆一時將帥,祖雖驕縱,難得忠勇,他若示好,不妨順應。

又及:吏部已經特召你叔父進京述職,似是與你及唐家小姐的婚事有關。」

江楨一路看下來,縣主似是擔憂建州動向,倒也罷了,雖說是杞人憂天了些兒,可有誰敢說沒這個可能呢?並不算故作驚人之句,倒是最後一句讓他渾身冒了汗。

誰有這能耐,竟能令吏部特別發文,要一方巡撫大員無故進京述職?

他依稀覺著似乎真是平白生出禍端來——其實論起來,寶芝相貌與管家能力都是上上之選,只是……出身未免有些差強人意,怕是叔父知道首尾,殺了侄子的心都有了。

怔忪半響,方問馬三三:「四爺可還說了些什麼不曾?」

馬三三回道:「四爺說,教大人好好做事,別多想。」

又是一句頂奇怪的話,摸不著頭腦。

過得兩日,京城又送急件來,分別送給袁崇煥、祖大壽、趙率教、滿桂,及監軍太監紀用、贊畫殷雨庭。信使另送了一封私信與守備江楨。

依舊是雪白玉蘭箋,秀慧小楷,字跡略有倉促。

「前次所說婚事,竟已成定局。五弟敦促,兄長授意,你叔父已與唐家定下婚約,不日擇期完婚。」淡疏疏的語氣,平白直敘,並沒有甚麼特別含義在裡面。江楨將這短短兩行字看了又看,心中苦楚萬分,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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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十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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