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王家小白臉
王焯出了刁氏賭坊,也不急於去看小賭棍劉裕被怎麼折騰。這個人空有一身本事,卻性子輕佻浮躁,死皮賴臉,要指望著他成大事,果然還是要多經歷一番磨難,讓他吃點苦頭,長點記性。
他先到了左民曹府衙辦完轉戶手續,揣著一張白籍,沿著原路返回,經過城西大道時順便去看看正在被好好伺候著的劉寄奴。
一路上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幕幕,王焯已全然沒有了被偷錢時的憤怒,僅是覺得劉裕此人詼諧搞笑而已。王焯琢磨著,果然這幾百年來,劉家的人都是差不多個德行,厚黑當道啊。
記得剛才劉裕上來搭訕偷錢的時候還聲稱有個劉無忌,看來劉裕這廝該是與何無忌認識的了。這兩人都愛賭錢,而最大的不同是,何無忌老贏錢,劉寄奴老賠錢,一個贏得春光滿面,一個賠得兩袖清風。
過了櫻花爛漫的北大街,穿過小巷繞個近路,到了城西的一條大道,這京口城中佔地最廣的宅院,便是刁逵家的。遠遠看去有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正四處散落著,面朝著刁府大門看著熱鬧。由於刁府門前有幾個惡奴客在,流民們縱使好奇,也不敢靠太近去看。
王焯走進了些,可以清晰聽到鞭子抽打的聲音,但卻沒有慘叫聲,看來這個劉裕還是有點骨氣。人可以無恥但不可以無膽,只要尚有膽魄胸襟,就還是一塊可以錘鍊的好材料。
抽鞭子的奴客也抽得累了,大喘了幾口氣,痛罵道:「好你個劉裕,皮還挺硬的啊!來來,鐵三哥,換你上了。」那奴客將鞭子一遞晃了晃手,揉了揉肩膀,朝著劉裕吐了口唾沫,訕笑著站在一邊盡情觀賞。
「呸!」被綁在大門前拴馬樁上的劉裕也回敬了他一口,繼續一臉正氣昂然的抬頭面對著鞭撻。
另一個奴客鐵三哥接過鞭子往劉裕胸口使勁抽了幾下,把他的灰色短衫撻得破爛不堪,一條條血痕在胸口縱橫交錯,臉上也掛上了幾條燦爛的血線,但說是皮開肉綻倒還不至於,果然劉裕這傢伙皮有夠厚,夠結實的。
鐵三哥抽得手脫力,他氣喘吁吁的歇了一會兒,扇了劉裕一巴掌,怒喝道:「劉裕,快說,還不還錢?!」
「休想!」劉裕被死死綁住,忿恨得齜牙咧嘴,一等到對方湊近他就抓住機會用口水回敬,縱使對方抽得再狠,他也一直惡狠狠的瞠目相視,絕不低頭妥協。
鐵三哥被這受虐的狂人搞得手足無措,他揉捏了幾下手臂,不耐煩走到一旁對眾奴客們道:「刁爺有說要打到什麼時候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有愁色:「郎主沒說呀,只叫我們『好生伺候』著。」
「我看那,他不是欠三萬錢嘛,只要他答應肯還錢,應該就成了!」
「糊塗,這潑皮窮得叮噹響,能有三萬?」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恐怕我……恐怕他撐不住了啊!」
幾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番,倒把綁在拴馬樁的劉裕給晾在了一旁。
劉裕身上血汗混澤,眼神有些迷糊,但一聽眾奴客的談論,又晃了晃頭,狠一咬牙,大笑一聲道:「哈哈哈,怎麼,手酸啦?有本事再來打啊,我劉裕還真不怕了你們!」
眾人扭頭一看他又逞能裝好漢,互相一覷,轟出了一個沒出過力的奴客過去接著抽鞭子,其他人則放鬆一下酸痛的臂膀。
那彪壯的奴客拿過鞭子,往他身上腿上又抽打了兩下,怒髮衝冠道:「快說,到底還不還錢?!」
「要錢,沒有!」劉裕一撇頭,拖著長音硬聲道,「要命?嘿——,不給!」
「叫你嘴硬!」那彪形大漢惱羞成怒,又是一陣狂抽。
王焯在遠處看著,覺著這劉裕受教訓也該夠了,儘管這傢伙皮厚嘴硬,可要是再打下去不死也要被打成廢人了。他心道:所謂棍棒出孝子,如今棍棒也打夠了,不如我來當一回慈父吧。
王焯忙上前,對著那彪漢喝止道:「鞭下留人!他皮厚,再打下去小心你手抽筋!」
彪漢奴客聞言,張大了嘴,詫異的看著走上前來的這位翩翩公子,他實在想不通為何一個衣著光鮮的公子哥,會給劉寄奴這樣的潑皮無賴出面,難道世上真有關心民間疾苦的高人雅士不成?
劉裕也抬頭一看,過來的那人竟是被自己偷了荷包的公子,可這傢伙到底是在為誰著想啊,怎麼對兩邊都這麼關心體貼。劉裕朝著王焯一瞪,兩人目光一觸,隱隱有一陣雷光閃過,隨後都是暗自一笑。
幾個奴客都將目光轉了過來,他們實在不知此人到底是何身份,看他衣著打扮似乎是個有身份的人,他們渾然無措,不知對王焯的出面喝止該如何回應。
奴客們和王焯互相打量,瞧著眼色,這時刁逵從門裡風風火火的趕來出來,一看鞭子停了就斥道:「怎麼回事,誰叫你們停的?」
見大主子出來了,王焯便走上前去,莊重的道:「在下太原王氏,王焯,還請刁郎主放了這位劉裕。」
刁逵還沒搞清楚外面狀況,此刻聽他報出家世和名頭,表情獃滯了半刻:太原王氏這可是名聲顯赫的士族豪門啊,雖不及「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可比他京口刁家地位要高多了。不過……王焯?不正是三弟提起的那個人么!沒聽過這個名號啊,難道他是王蘊或者王坦之的偏房庶子?
東晉衣冠南渡的太原王氏共有兩支,一支是王蘊一脈,他女兒王法慧是當今孝武帝的皇后;另一支是王坦之一脈,他於五年前逝世,追贈尚書僕射,有嫡子四人。即使上品士族之中,正妻所生嫡子與妾室所生庶子待遇依然懸殊,嫡子常常聲名遠播,而庶子就低人一等了。
如今刁逵聽他自稱是太原王氏,不清楚他是哪一支的庶子,一時不知是否該進一步詢問他的身份。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只是為了對付一個欠債的潑皮無賴,也沒必要跟他王家的人扯破臉皮。至於舊仇,日後再好好清算。
這番一想,刁逵收起了臉上的怒意,對著王焯示意性的淺淺一揖,挺直了腰桿,一扶袖,不以為意的說道:「王公子,不過就是一個市井無賴之徒,你又何必如此在意。」
王焯以為他還是不肯放人,便回了一禮,有些戲諷的反詰道:「刁兄,確實如你所說,不過是一個市井無賴之徒,那你又何必如此大動干戈呢?」
聽他這麼一說,刁逵有些不舒心。他看在太原王家的面子上,已經給王焯放低了些台階了,沒想到區區太原王氏的一個庶子竟出言譏諷,為了幫一個劉裕不給他這個主人面子,刁逵怎麼說也算個在京口呼風喚雨的人物,哪裡能咽得下這口氣!
兩人四目相視,針鋒相對,卻沒人能在開口說一句話,只覺氣氛冰潔。
僵持了不一會兒,正好三匹駿馬拐過街口向著刁緩步而來。前頭的褐色駿馬上一個面目清秀、膚白脂嫩的年輕男子,身著寬袖白衫,頭系青色綸巾,腰束綢絲紅帶,配上一把寶劍,在馬背上很是風雅飄逸。
不過,說他飄逸,確實是有些太飄了,這個小白臉穿著寬袖長衫,看上去有些單薄瘦弱,馬兒上下顛簸,他也飄飄蕩蕩的,真怕駿馬長嘶一聲他便會「飄」下馬去。
刁逵一看街上竟然有馬,再一瞧那清秀男子,頓時火氣一掃全無,臉上春風滿面,朗聲笑著應了上去,道:「哎呀,王使君,你怎麼來啦!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
白衣男子的馬行得並不快,他稍一勒馬,利落的下馬落地,對著刁逵淡淡的道:「刁兄,我此來有些要事,要與你細細商議……嗯,此人是誰,為何縛於馬樁上,還傷痕纍纍?」他指著劉裕。
刁逵不尷不尬的賠笑了下,指著劉裕應道:「公子啊,此人名叫劉裕,是一地痞無賴,欺行霸市,魚肉鄉民,我叫人略為訓斥,讓他從此安分守己。」
王焯在後頭聽了頗為不滿,雖說這劉裕是地痞無賴不錯,但欺行霸市,魚肉鄉里的可不是他,而是你們刁家的京口蠹蟲幫!王焯見刁逵對那白衣男子這麼恭敬,想必那小白臉地位不一般,正好趁現在借一借勢,扇一扇風,讓刁逵乖乖的將劉裕給放了。
王焯淡然一笑,上前對刁逵說道:「刁兄啊,你對劉裕實在太客氣了!此人不只四處為患,禍害百姓,更重要的是欠下三萬賭債,怎麼能略為訓斥一番就行了?依我看哪,要狠狠的鞭笞三百,就算為民除害,也不算為過啊!」
刁逵聞言,臉色青白交匯,變幻莫測,百般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他憤憤的瞥了王焯一眼,憋了一口惡氣,卻不知該如何出。那小白臉聽了,也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刁逵和王焯,見他們一個焦慮躁怒,一個微笑自若,也不知到底什麼個情況。
小白臉問王焯道:「不知這位兄台尊姓大名,為何出此言呢?」
王焯稍稍一拱手,道:「哦,在下太原王氏,名焯,敢問閣下高姓?」
小白臉聽了王焯的話,有些回不過味來,也是很奇怪,兩支太原王氏中何時出現了這麼一號人物。他點頭示意,帶著隱隱疑慮說道:「原來是焯公子,在下琅琊王氏,王謐。」
王焯恍然,原來也是王家的人,還是勢力最盛的琅琊王氏。現在一山來了二王,不過二虎並非為了相爭,而是為了共同來踩一隻蠹蟲的。他對王謐回道:「謐公子,若是你想知道劉裕此人到底犯了什麼過錯,為何不直接問他本人呢?」
小白臉心裡一直記著自己的要事,實在沒空在小小一個劉裕身上浪費時間,他輕擺了擺手說道:「也罷也罷。刁兄,焯君,若是此人是因欠債受責,那便放了他吧,此等小事也不必你們勞費心思了。刁兄,我們還是先商議要事。」
刁逵不情願的應允,命奴客給劉裕解開繩子。劉裕被打得精酥腿軟,渾身無力,身上十幾處血痕中隱隱泛出鮮血,浸透了破爛不堪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