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鐵嘴婆吃了閉門羹
臘秀爹仲華是家庭的頂樑柱,也是個老實厚道的莊家漢。他除了干好養家糊口的分內事外,家中閑事或者鄉鄰間的扯皮事大都懶得去管。與他不同,他老婆菊英卻是個一踩九頭翹的女人,方的圓的長的短的隨到隨接,那腦筋圍著房梁繞了十八個圈,仲華可能一圈都還沒轉完。所以,一般不是牽涉到身家的大事,都由菊英作主張。這種家庭的心性結構一方面使菊英的存在價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另一方面也使她那天生的自信和霸道產生了惡性膨脹,使她常常以一種高昂的氣勢去處理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事與事之間的關係。
菊英把這個長得如鮮花般的女兒看作是她一生的驕傲,對她的婚事所費的心思沒少花。她深諳這門行當的玄機,熟悉那些青年男子的爹媽此時在想些什麼,也能掂量出什麼樣檔次的人家才有資格來同她談這個問題。對那些上門提親的人,一般說來她都會以禮相待,即使不滿意,也能說上幾句好聽的話搪塞對方。但如遇對方條件很差的,她會認為是對她女兒的輕視,或是貶低了女兒的身價,特別是遇到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當面給媒婆難堪。就在今年的年初,寨子里名聲在外的鐵嘴婆秀芝就吃過她的閉門羹。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頭天晚上,王幺奶拄著拐棍來到秀芝家,摸出二十個銅子作定金,托她為孫子寶福到菊英家提親。秀芝說她家有姑娘一大窩,不知要為寶福提哪一個。王幺奶說她家大姑娘麗花已經有主,其它那幾個姑娘樣子一般,當然是臘秀,並答應說如果事成,還補給她三十個銅子。
秀芝說那臘秀的門坎高得很,加上菊英脾氣古怪,高興起來什麼都好說,如遇她不高興,便難得說攏話。好幾個上門說親的人都吃了閉門羹,恐怕困難有些大,不如從她另外幾個姑娘中來物色。
王幺奶心裡琢磨,菊英確實是這麼個人。不過,事情還沒開始,鐵嘴婆就說些推三諉四的話,不外乎是想藉此在她面前故意拿翹,多要幾個錢。於是便對她說:「我就喜歡臘秀,其它姑娘送我我都不要。」接著又當面恭維秀芝:「憑你鐵嘴婆這三寸不爛舌根,只怕是死了十年的人都能說活過來,活著的能說成仙,菊英那副腦筋咋個會轉得過你呢。我知道,磨嘴皮子這碗飯不好吃。如果嫌錢少了,事成后我再添你一塊小洋。」
秀芝聽了王幺奶一番恭維話,加上又答應多給錢,欣然接受了這門差事。她來到菊英家,像個傳銷商兜售貨物一般,當著菊英的面天花亂墜地譜了一通,把寶福誇得像個現世寶,把他媽說得比南海觀世音還慈善,他爹比西天如來佛還神通廣大,並特彆強調他家如何如何吃穿不愁。
這幾天是菊英見紅的日子,但不知為什麼,一直不見有染,心中不免有些煩燥,還沒等她說完,就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鼻音,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用再講了,你說的意思我都聽明白了,你沒說出來的我也明白了。是王幺奶叫你來的么?」
秀芝聽了她這語氣,知道情況有些不妙,表面卻盡量裝作一副鎮靜的樣子說:「我說過的嘛,你這老奶是個一踩九頭翹的女人,就是不一般。我都還沒吐明白,你就已經把我肚子裡面裝著的幾斤幾兩掂量清楚了。」
菊英說:「你就別繞彎子了,有話儘管直說。王幺奶家底細我是清楚的,她那孫子我也是見過的,鬼頭刀把一個,與我家臘秀般配么!」
秀芝一聽,心中頓時涼了三分,但一想到在王幺奶面前的那番承諾,特別是那份厚重的獎勵,就這樣簡單放棄了怪可惜。況且,一個女人家心情不好時說的話,有時並不一定就是她的本意,於是,決心來個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主意一定,便堆起一臉不自然的笑容,耐著性子辯解說:「話不能這麼說。那寶福樣子雖不起眼,但也是個要身板有身板,要力氣有力氣的男人,田裡地里的活路一抹不梗手。把銀沙沖的年輕男人叫來排著隊比一下,他也不比誰矮一截。再說,三分銀子買一段布,看了面子還得看裡子。就他那家道,銀沙沖數不上一二,也可算個三四。女人嫁人靠臉相,男人立家靠金銀,十全十美的這世上有幾人?」
菊英聽這鐵嘴婆越說越來勁,一些話甚至有點強詞奪理,把麻的說成是花的,方的說成是圓的,一時懶得同他爭辯下去。話鋒一轉,便帶著幾分火氣沖著秀芝嚷道:「你這老奶也是,吃多了找不到事干不是?你到底拿了他家多少好處,就這麼給他家賣力?」
秀芝雖是個長得精瘦矮小的小腳女人,但卻不是省油的燈,聽她一說,也有些生氣,便沖著她的話回應道:「我拿了他家哪樣好處?我是看你這老奶為人耿直,沒有歪心眼,想為你們做點好事,你不但不領情,反說這些話來氣人!」
兩句話不對頭,菊英更來氣了,驀地立起身對著秀芝說:「我家的事不用你瞎操這麼多心!你閑著沒事幹,不如回家去陪你男人多睡幾覺瞌睡呢!」
秀芝氣得漲紅了臉,見事情已經談崩,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便一下從板凳上抬起屁股,沖著菊英大聲嚷道:「你這老奶也是,大家本鄉本土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說話咋個這樣不給人留面子,一變馬臉便忘猴臉的!既然你來言不好我也會回言重,你給我聽著,男人是千家門上的騷公雞,提不提是人家的事,干不幹是你家的事。又不是你老公按你上床,願不願意都要強迫你干,有哪樣值得發這麼大的火氣!我好心好意為你家著想,你說話卻這麼難聽,話說白了,你這是老母豬上案桌,不服人捧!」說到最後一句時,還把一隻手舉在空中用力揮了個半圓,又使勁抽響一聲鼻腔,吸出一泡痰沫,狠狠地朝地上唾去,轉過身子,不屑一顧地揚長而去。
秀芝是個「嚼精」女人,論耍嘴皮,恐怕三個菊英也不是她的對手。不過,眼前她見菊英火氣有些大,心想,這爛婊子天生脾氣就不太好,萬一火冒到頭頂掌控不住,抓扯起來,一把揑著自己兩頭不剩。她家裡現在又沒個多餘的人,自己吃了虧,連個勸架的人都沒有。於是,便來了個見好就收,沒等菊英來得及復話,便悻悻離開了她家。
菊英聽了秀芝的話,氣得火冒頭頂,正想找一句刮毒點的話來回擊她,還沒想出來,便見她一甩袖子出了門,心中格噔了一下,便失去了一顯身手的氣場,只得朝著她的背影,壓低聲音忿忿罵了一句「爛×」。罵了一聲感到不解氣,隨後又補了一句:「不屙泡稀屎照一照,給老娘家洗褲子舔屁股,還嫌他手粗舌頭糙呢!」
秀芝從菊英那裡敗興而歸,一跨進王幺奶家大門,沒等她開口問個幺二三,雙手張開手掌,從上往下啪一聲拍在大腿上,咋聲賣氣地說:「哎喲!這爛婊子,我算是領教了!」
王幺奶見秀芝一進門就這副神態,知道沒好戲,愣怔著問道:「她不同意么?」
秀芝說:「生意不成人意在,不同意也就算了。可這爛婊子說話,氣都讓你氣死!幸好是我去找她,要是你親自去,不氣死你也得把你氣成個半邊瘋!」
王幺奶抬過一張凳子,用手掌在凳面上拂了拂說:「坐下慢慢講。坐下慢慢講。」
秀芝一句話拍響一個巴掌,把到菊英家去提親的全過程一五一十地給王幺奶講了。王幺奶聽完后,頓時氣得眼發綠光,呲牙咧嘴地大罵菊英這爛婊子不是人,不同意也就算了,為什麼把她孫子踏屑得一錢不值,並且立馬就要去找她問個明白。
秀芝怕鬧出事,自己脫不了干係不說,壞了名聲,以後誰還敢把這類事託付給自己,只得好說歹說把她勸了一陣。王幺奶雖暫時咽下這口氣,但一想到菊英咒她孫子的那些話,仍余怒難消,直到秀芝離去,還獨自蠕動著兩片癟嘴把菊英破破爛爛地罵了一通。
晚上,仲華在灶房裡打了一盆水擦乾淨身子,上了床。看到他那興緻勃勃的樣子,菊英便明白他下一步要做些什麼,於是,自己也進灶房洗凈身子。菊英是個放不下事的女人,由於白天那口氣沒機會發泄完,一直梗在肚子里,心情便有些不悅。上床后將身子一側,兩隻手合掌枕在半邊腦殼下,背梁骨對著仲華的前胸膛,睜著眼想白天的事。仲華見她陰著臉不愉快,知道不會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懶得過問,只顧把手掌從她身後胳肢窩插到胸前,罩在她的胸脯上用力揑了幾把,見菊英仍是冷冰冰的沒有回應,便有些耐不住性子,想把她的身子掰過來做那延續生命的事。菊英卻側著身子硬犟著,並把他的手從她的胸脯上抓下來塞到身後,背朝他悻悻地說:「一上床你就想著這事!家中的事一揑攏來就像一團亂麻,你卻不聞不問,像是和你沒瓜葛一樣!」
仲華聽她無頭無腦地一說,也不知她是哪股筋脹,手一停,興緻便消退了大半,只得順著她的情緒把事情問清楚:「又是什麼事惹著你了?你不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咋個知道你說的是哪樁事。」
菊英仰過身子說:「今天那鐵嘴婆來我們家,說是給王幺奶家寶福提親。本來我想懶得搭理她,為了給她個面子,勉強應酬了一下,不想這爛婊子幹了這麼多年媒婆營生,也不懂得事先拈量一下寸長尺短,就跑到咱們家來把那山羊說成是麒麟,把那蟮魚說成是蛟龍,被我教訓了一頓,沖著氣走了。那王幺奶呢,更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她家那寶福,要人樣沒人樣,要狗樣沒狗樣的,也想來打咱們家臘秀的主意,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話說到後半部分時,她顯得有些激憤,見仲華沒有迴音,便用手道拐拐了他一下:「唉!我在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仲華不由吱嘎一聲動了一下身子,因牽挂著還要做那事,不敢把她惹毛,趕忙順著她的口鋒說:「你說的也是,同一個寨子的人,又不是隔三十里五十里,誰家不知道誰家的底細。不過,既然她找人上門,同意不同意給她一句話就完了,犯不著在嘴巴上跟她爭個你強我弱,更不值得把這事窩在心裡生悶氣,傷身子。」
菊英聽這話還有些順耳,便把身子往他身前擠了擠,嘆了聲氣:「姑娘都這麼大了,這些上門提親的人家卻沒見著一家是像樣的,咋個不叫人揪心呢!」
仲華怕節外生枝引來不愉快,敗了興緻,便沒有搭腔,又把手掌伸向她的胸脯,見她並不反感,便步步緊逼,直到把那事做完。
剛才一肚子的氣,被仲華風風火火地整得消了大半。事情一完,仲華便側過身子睡去。菊英仍睡不著,老睜著眼浮想聯翩。聽到仲華已響起了鼾聲,又開始心煩意亂起來,就用手道拐拐了一下他的背梁骨。
仲華迷迷盹盹地問:「哪樣事?說嘛。」
菊英聽見仲華回話,便信口責備說:「你說那『挨千刀的』缺德不缺德!我們家又沒惹著你,你憑哪樣不準那些年輕小伙接近臘秀?」她說完話,沒見仲華開腔,卻聽他扯起了噗鼾,又用手道拐拐了他一下。
仲華驚醒過來,嘀咕道:「有事說嘛。」
菊英有些生氣:「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就慌著挺大病!你叫我說,我說給哪個聽!」
仲華顯得有些不耐煩地:「你只管說嘛。我聽著呢。」
菊英氣憤地說「你揑黃泥巴坨坨當供品,哄鬼呀!我明明聽見你噗鼾扯得像牛叫,你卻說你聽著的。你聽見我說哪樣?」
仲華將身子仰過來,不耐煩地說:「我聽見你說哪樣!我聽見你在說大鼻十一呢!」
「我說大鼻十一哪樣?」菊英追問道。
「你說哪樣!你說大鼻十一缺德!說他不準那些年輕小伙接近咱們家臘秀!」仲華搡聲搡氣地回答說。
菊英心想,這老背時的真作怪,睡著了還能聽見我說的話,便軟下語氣來:「本來就是嘛!要不是這『挨千刀的』幹缺德事,臘秀的婚事也不會拖到現在還不見點頭緒!」
仲華說:「算了吧!你就別還沒分清牛屁股牛眼睛就拿著錐子亂戳。那是他不懂事的時候干出的事,都這麼多年的陳糠爛穀子了,你還嚼著不願吐。我看臘秀的事不順,與人家就沒多少關係,你別老是怪人家。」
菊英慪著氣說:「不怪他怪哪個!怪你?你認帳么?」
仲華直截了當地說:「怪誰?我看就怪你。」
菊英更生氣了:「為這幾個娃娃的事我都操碎了心,到頭來還不得個好!你說怪我,我錯在哪兒啦?」
仲華回答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人也是,人家來提親,不同意給人家一個態度也就完了,為哪樣一張嘴巴就不饒人!像你這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看要讓你滿意的人銀沙沖還找不出來呢!」
菊英加重語氣說:「我就說的,跟你三句話都說不攏!人家兩口子是手道拐往裡掰,我們家是手道拐往外撇。我養出這麼個抻抻抖抖的姑娘,咋個不挑?兩個銅子買個粑粑還要揑一揑厚薄呢!像你這樣三天不打兩個屁的,哪天女兒進了狗窩,你還以為是進了皇宮呢!」
你來我往,仲華已沒有了一點睡意,便不相讓地回話說:「你能打出來!你那張嘴惹的事還少了么!婚姻講的是緣分,這緣分不是你想要它就來的,要有耐心,犯不著成天掛在嘴邊。」
「緣分!大人不去幫著操心,這緣分自己會跑到你家中來么?」
「你咋個知道我不操心?有些事只不過我還沒考慮好。」
菊英重重地哼了聲鼻音搡道:「算了吧!就你那德性,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么!要等你考慮好,命短點的,投了兩次胎恐怕你還沒考慮出來呢!」說完,又將身子側向了床外,兩隻手仍像先前那麼合在一起枕在半邊腦殼下。
仲華聽菊英喋喋不休地嘀咕得心煩,忿忿地將身子一側,與菊英背對背地說:「你們這些婆娘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哪樣事都只看表面!」
菊英聽了這話,忍不住用她那滾圓的屁股往仲華那尖瘦的屁股用力一撞,撞得仲華的腦殼在牆壁上碰了個響頭:「你的見識長!你看事深!我長著眼看了你這麼多年,也沒見你成哪樣大器!」
仲華嗡聲嗡氣地說:「跟你說話拴起太陽月亮說都說不清,懶得和你啰嗦!」說完,悶頭便睡,任憑菊英如何嘮叨也不答腔,不久便發出了震耳的鼾聲。
第二天一大早,仲華扛著犁頭,吆著牛從石板小街經過,見福九和八苗扛著鋤頭走過來,雙方相互打了個招呼。
福九盯著仲華腦眉心上方看了一眼,大驚小怪地問:「哎呀!仲華叔,你的頭咋個啦?碰了個大青包!」
仲華支支吾吾地回答說:「啊……不小心碰在樹桿上。」
八苗走進一步,看著仲華的額頭伸手指摸了一下說:「哎呀!我看不像是在樹桿上碰著的,到像是跟菊英嬸親嘴時碰著的呢。」說完,與福九開懷大笑。
仲華沉下臉罵道:「短命兒,無老無少的!人家明明是在樹桿上碰著的嘛·」
兩個青年大笑著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