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田壩里的情歌
這天午後,臘秀與彩鳳、紫花、喬五妹等幾個姑娘邀約來到柳樹灣,打算下河洗個澡再回家。幾個姑娘年齡相差不多,彩鳳蓄一根獨辮,有著鼓囊囊的胸脯,圓嘟嘟的臉龐,肥篤篤的屁股,特別是那雙水靈的眼睛,瞟人一眼便有一種燃燒心扉的火辣。紫花長得身形玲瓏,白凈瘦削,直稜稜的鼻樑,有顆門牙稍往外突。喬五妹臉盤大方,體型大方,單眼皮里的那雙眼睛略顯幾分深沉和狡黠。幾個姑娘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十分親密,無論是忙著還是閑著的日子,只要有機會,都愛聚在一起,像下河游泳之類的活動自然不肖說。
來到岸邊,喬五妹動作利落,率先下了水,站在只淹到肚雞眼的淺水區搓身子。臘秀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自己的身子變化有些大,生怕她幾個拿自己開涮,便坐在草地上,掏出手絹在臉頰旁搖晃著象徵性地納涼,彩鳳和紫花一下水,便向河中心游去。臘秀掃了喬五妹一眼,見她仍在慢搓細擦,磨蹭不過,索性脫了衣服褲子,在離她十餘步遠的地方梭了進水裡。她雖沒與喬五妹對視,但她感覺得到她那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預感到她可能會在自己身上作文章,便故意把目光移開,裝著沒在意她的動機,以避免引起話題。
彩鳳和紫花遊了一圈相繼上岸,臘秀正想撲進水裡往河中心游去,一掉臉,卻見喬五妹正對彩鳳和紫花擠眉弄眼,又朝著自己身上努嘴,幾個姑娘一齊把目光移到臘秀身上,神秘兮兮地笑起來。
臘秀尷尬地跟著笑了一聲說:「你幾個喝了笑和尚的尿不是?盯著我笑哪樣?」
喬五妹見臘秀開腔,止住笑聲說:「奇怪!你那奶團最近咋個越來越大,上面好像還有些五爪印,是不是已經拿給哪個男人揑過了?」說完,朝彩鳳和紫花詭秘地一撇嘴,兩人便會心地咕咕笑出聲來。
臘秀不由一陣臉紅,低頭看了一眼,見自己的奶團白白嫩嫩,清清爽爽,並沒有喬五妹說的什麼五爪印。再說,她實在不明白這奶團大小跟男人揑不揑有多大關係,知道喬五妹是在故意胡編亂造,便回嘴說:「你這扯經婆!那雙賊眼看男人身上的東西看厭了,卻拿我來開心!」
喬五妹並不理會臘秀的話,又向那兩個女人擠了擠眼說:「男人的手可毒呢!」
喬五妹一說這話,反而激發了臘秀的靈感,沒有針對她的話題去辯解,卻反唇相譏地說:「照這麼說,你那奶團咋個就不見大起來呢?」
臘秀說這話時,面部不動聲色,像在說一件嚴肅正經的事,但彩鳳和紫花卻笑彎了腰。喬五妹扯著嘴角乾笑了兩聲,一時找不出話來回答臘秀。
這幾個女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會緊緊圍繞那方面的事找話題拿對方來開涮。唯有彩鳳是「過來人」,大家在相互攻擊時,一般不會觸及到她的頭上。她是結過婚並且已經生過幾個娃娃的人,幾個姑娘在嘴巴上經常掛著的這些事,對她來說,就像吃一夾素白菜,喝一碗淡酸湯,沒有多少味道。倘若把她惹毛,話一出口,便是真槍實彈甚至鮮血淋漓,說得你那挑起事端的人不得不趕緊塞起耳朵跑遠點。
喬五妹與臘秀同年,小月份。早在她十四歲那年,通過鐵嘴婆秀芝那張巧嘴說服她爹媽,便與牛二定了親。牛二身板高大、硬朗,犁田打耙一把好手,她爹媽很是喜歡。兩人一接觸,也十分投機。兩家有一塊地相連,只隔著一道地埂,一次在地里薅苞谷時,牛二跨過地埂,躥到她家地里,一下把她按在地上,像老鼠啃苞谷似地湊在她臉上啃了一陣,又撈起她的衣襟把手伸進去,不料卻被離他們不遠的臘秀瞅見,將這事傳給了彩鳳和紫花,大家就抓住她這事誇大其辭作文章,昏天黑地地把她涮了好些時日。她畢竟還沒和牛二正式結婚,如果大家拿她開涮,曾有過的事她也就受了,倘是瞎編一些東西來攻擊她,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過去她就曾經吃過這幾人的虧。特別是那紫花,在人多或有男人夾雜其中時,說話還顯得有些靦腆;如只是她幾個在一起,談論起這方面的事,便像喝了壯陰酒,一下就會變得情緒昂然起來,嘴巴比那些嫁了十個男人的女人還說得出。臘秀反擊喬五妹時,喬五妹明白自己有把柄抓在大家手裡,不敢把話題延伸開,只得扯著嘴角乾巴巴地笑兩聲,撲進水裡朝河中心游去。
幾朵白雲在天宇間慢悠慢悠地遊盪,大地顯得十分透亮、安詳。幾個姑娘一路談笑風生進入寨子,踏在石板小街上。鋪在地上的石板經過若干年人畜的踩踏,磨得油光油光的,人走在上面,感覺十分舒適、妥貼。
來到一岔路口,臘秀告別其他人,朝著一條荊藤夾持的小道走去。沒走出幾步,就聽紫花在身後大聲嚷道:「臘秀!千萬別忘了今晚的事!」
「放心吧,忘不了。」臘秀駐足掉頭回答后,繼續往前走。拐進荊門,步入院子,將手中的鐮刀掛在屋檐的壁笆上,提起木刮來到曬壩邊,把曬在地上的穀子翻了一遍,然後將木刮立靠在屋檐下,跨進家門。
堂屋裡的方桌旁,一個鬚眉皆白的瘦老頭斜靠在一張躺椅上,扛著長煙桿叭噠叭噠地吸著。
「爺爺!」臘秀向爺爺打了聲招呼。
躺在椅子上的老頭目不斜視地「嗯」了一聲。
菊英正在灶房裡忙碌,聽到堂屋有動靜,便走出來與女兒打了個照面,返身又回到灶房裡。
臘秀跟在她媽身後進入灶房,對她媽說:「今晚我有事要出去,飯吃早一點。」
臘秀剛轉身正挪動步子,菊英掉頭問道:「哪樣事這麼急?」
臘秀嫩聲嫩氣地說:「人家的事你就別管嘍嘛!」
菊英說:「咋個不管!黑燈瞎火的,不告訴我個去處,叫我咋個放心。」
臘秀說:「和紫花她們一起到寨口的田壩里對歌。」
菊英說:「姑娘家大了,到哪裡放穩重點。去對歌我不攔你,但如果那『挨千刀的』在場,你千萬別同她啰嗦,不然你乾脆自個回家。」
臘秀有些厭煩地說:「哎呀媽!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哪個時候跟人家啰嗦了?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記恨著,累不累!」
菊英低頭邊做事邊叨念著:「得一次教訓淘一輩子乖,我咋個不記著。」
臘秀刨完飯,到廚房梳洗完畢,換了身乾淨衣服,與家人打了個招呼便急匆匆出了房門。
菊英走到門邊,望著女兒的背影大聲叮囑說:「別忘了早點回來。」
「知道了!」臘秀埋著頭邊走邊回答。
仲華見女兒這麼匆匆出門,便跟在菊英身後,瞭望著她的背影順著荊藤夾持的小道拐向西邊,直到消失在視線里。菊英一轉身,與仲華眼睛對鼻子、嘴巴對下巴地對個正著。
臘秀出了家門,邀約起要好的幾個姐妹一起出了寨子,下到路邊斜出的那條小道上,來到石拱橋旁的一塊寬大的田壩里,見田壩里已聚集了不少人,便朝著人群走去。
山狗腆著肚皮朝她們走來,笑盈盈地問:「你們咋個現在才來呢?」
臘秀說:「有事耽擱了呀。你哪時候來的?」
山狗說:「都來半個時辰了。」
紫花信以為真地問:「你來這樣早做啿?」
山狗嬉皮笑臉地說道:「等你們呢。」
喬五妹撇了撇嘴,不信也不屑地說:「哼!別瞎吹牛了,你還用得著等我們!」
山狗顯得很認真地說:「真的!你們不來,我到哪裡去找歌伴?」
彩鳳搶上一句:「你是患了雞蒙眼不是?滿田壩都是漂亮姑娘,找哪一個不行!」
山狗故作一副正經相說:「你還別說,這場子里要看不到你幾個的影子,我的腦殼裡就像是裝了一罐米湯,稀里糊塗的,難得憋出一句像樣的詞呢。」
臘秀哼了聲鼻音不屑地說:「算了吧!你山狗說的話誰會信。別的本事沒有,吹捧人的本事到不小呢。」
喬五妹趁機說:「你沒看出來呀,你一到場,人家山狗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你。看樣子,人家今晚就是專門沖著你來的呢。」
臘秀掉臉對著喬五妹說:「你這扯經婆,不向著我說話也就算了,卻拿我來開涮!誰不知道他山狗是個五花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前天晚上我還見他和兩個姑娘在田壩里唱得起勁呢。」
山狗見臘秀點了他的黃,憨態可拘地笑了幾聲說:「那是她們約我的,犟都犟不脫。害得我回到家被老婆咒了一個通宵。」
福九長毛嘴尖地走過來說:「你這是叫花子碗里的飯,討得的。你狗日的娃娃都兩個了,還背著老婆跑出來跟老子們這些人混在一起!今天晚上回去就不怕被你老婆咒么?老子勸你早點回去,別在這裡吃著碗里的,還要盯著鍋里的!」
在場人都笑起來,笑得山狗一陣尷尬,便反駁道:「你狗日的在哪裡尋來的規矩,就盯著老子不放!」隨即指著跟在福九身後的地蠻子說:「他不也是結了婚,有了娃娃的么?他都來得老子咋個就來不得!」
喬五妹說:「你咋個能跟人家地蠻子比!你沒見他有彩鳳在這裡管著的么?這點你老婆就做不到。不像人家彩鳳對待地蠻子,管了床上的事還要跟來管田邊地角的事呢。」
喬五妹說完,捂著嘴咕咕地笑起來,其它人也跟著開心地笑起來,地蠻子站在旁邊也憨憨地笑了幾聲,把彩鳳笑了個紅臉兜對白月光,半天找不出話來回答。
眾人笑過後,彩鳳才回過神來沖著喬五妹說:「你這爛婊子,真是個十八扯!人家在說山狗,你咋個一下就扯到我頭上來了。你實在想找個人管,我立馬去把牛二給你叫來,讓他今晚就帶著你回去把那床上的事管了,免得你欠心掛腸的!」
牛二張揚地挺著筆直的胸脯,牛高馬大地正從人群里走過來,聽了彩鳳的話,一下顯得有些窘,不等喬五妹答話,便沖著彩鳳說:「咳!今天撞著鬼了不是?我在這裡又沒逗誰惹誰,連話都沒說一句,卻把我扯進去,當真是吃桃子照著軟的揑不是?」
大家又是一陣鬨笑。
地蠻子是這群夥伴最先成家的人。早在他嘴唇上剛冒出一片淺青時,就把彩鳳掛在了心上。兩人田邊地角湊在一起或在路上相遇,地蠻子總要借故和彩鳳寒喧幾句。這種情況,他常常目不轉睛地把彩鳳瞅得臉上泛出濃濃的潮紅,直到彩鳳開口警告他眼睛別走邪時,他才會憨態可掬地笑兩聲把目光移開。一天收工時,地蠻子見她在河溝里洗腳,便湊上去與她搭訕,說今晚的月亮很明,結結巴巴地要求她賞個臉,出來與他對對歌。如對輸了,甘願受罰,為她家挑一天的秧苗,插一天的秧。彩鳳明知他是故意扯謊子,目的是想打他的主意,但又覺得他這人憨厚實在,臉皮也薄,平素與女人搭腔,三句話都說不抻抖,諒他翻不起什麼大浪,便答應了。晚上,兩人按約定的時間地點來到田壩邊,坐在地埂上閑聊了一氣,歌沒對成,地蠻子卻突然一下抱著彩鳳的頭,撮起嘴朝她那胖嘟嘟的臉長乎乎地親著不肯息氣。接下來的事,才使彩鳳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做「陰頭雞啄白米」。
大鼻十一吃飯較晚,來到田壩里時,月亮已從山凹露出了圓臉。田壩里已經聚了很多人,一些人在互相打招呼,一些圍成圈談笑風生。有個男人故意從一個女人身邊走過,用肩臂重重地擦過她的胸脯,這個女人便血淋淋地罵了他一句,在他的手臂上使勁掐了一爪,痛得這個男人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兩人便開始你來我往地打起情,罵起俏來。
大鼻十一還沒走到人群邊,福九老遠就看見了他,便擠出人群大聲喊道:「十一哥!來,這裡。」
眾人聽到福九的聲音,都不約而同地掉頭朝大鼻十一望去,見他款款而來,便向他打招呼,將他讓進了人群,擁圍其中。
地蠻子問:「咋個現在才來?」
大鼻十一說:「飯吃晚了。」
地蠻子又問:「就你一人么?」
大鼻十一笑了一聲:「不是一人是幾人。本不想來的,你們都不在家,一個人閑著無聊,只好跑到這裡來跟著你們湊湊熱鬧。」
對於唱歌來說,大鼻十一實在是一個地道的崴角子,腦筋總轉不過彎來,有時別人唱了幾首,他還想不出一首詞來回答,久而久之,人們便把他看成了一個對歌活動的邊外人員。不過,他的那種向心作用似乎還在起作用。所以,在對歌即將開始時,大家已不知不覺地將他擁到了人群中靠前的位置。
月亮漸漸升高,越來越圓,越來越明,天空沒有一絲雲,大地沒有一片霧,平曠的稻田,起伏的山巒,都籠罩在明媚的月色里。逆光中,遠處的群山如一幅幅形態萬千的剪影;田野里,堆堆草垛安詳地矗立著,如一座座古代的城堡;習慣於潮熱氣候活動的蚊蠅們,此時已被清涼的氣候和熱鬧的人群驅趕得無影無蹤;河床里的水靜靜地流淌著,十分安靜、閑適。這時,女人那邊傳來一聲清亮的嗓音:
月亮出來明晃晃,風輕水靜好息涼。
莫非大哥閑無聊,跑來這裡拉家常。
山狗接唱道:
大哥不為拉家常,只怕口生歌丟荒。
今晚陪妹對一夜,明天唱歌如水淌。
山狗家唱山歌帶有點祖傳,從他爹媽起,對唱山歌就頗有天賦。據說他倆還沒結婚時,有一次對歌居然對了三天三夜,後來就對成了一家人。輪到他這一輩,他與他老婆早些時候就常在一起對歌,對著對著便對進了苞谷地,對著對著便把他老婆的肚子對大了,於是便對出了兩個兒子。
就在那姑娘與山狗一對一答地唱得入情入境時,大鼻十一藉助月光,瞅見了對面人群中的臘秀。不知為什麼,一見到她,他的心便開始雜亂無序地跳動起來。一陣心跳之後,腦海里便不自覺地閃現出了一連串的場景。這些場景不是此時此地的場景,也不是上山砍柴、下地耕作的場景,更不是在家中他媽那喋喋不休的嘮叨和他爹那令人心寒的冷眼,而是柳樹灣岸邊那碩大的奶團、白白嫩嫩的身子以及身子上那使他銘刻至心的地方。他趁大家全神貫注地集中在對歌的興趣上,目光沒注意到他時,便摩挲著退到了人群靠後的位置。但是,他不願意就這樣悄悄溜回家中,一則他從內心覺得她對他有一種無形的磁力,使他不願離開;二則他剛從家中來到這裡,腳跟都還沒站穩就不辭而別,萬一有人向他問個所以然,他還不知道如何回答。
大鼻十一這種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心理和舉止,與小時那個詭計多端、呼風喚雨的長發鬼相比,已是判若兩人。不光是這些,在生活習慣上,他也顯得很粘糊,高興時怎麼都好說,倘遇著不高興的日子,管他天晴下雨,管他農活忙閑,他能夠蒙在被窩裡睡上一個整天,連午飯都懶得起來吃,任他媽怎麼嘮叨,他爹怎麼冷眼,他都不理睬。在姑娘們面前,他也不像小時那麼親切、謙讓,他的一些行為舉止甚至令人難以捉摸。有時一些姑娘主動和他搭腔,他會突然變得十分冷漠和傲慢,方得人家一臉的尷尬。有的姑娘與他相遇或是因某種原因、某種活動在一起交談時,對他不理不睬的人他反而會主動上前去跟別人打打招呼。這種情況下,如這個姑娘對他同樣施予不理不睬,他會突然一下產生一種失落感。從此,這個姑娘就別想再同他搭訕,更不可能想請他幫點什麼忙。有時他自己也會理智地覺得不應該這麼對待別人,他甚至還感覺到這種對人的態度並不是他的本性。但理智歸理智,事到臨頭他總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為什麼會這樣,連他自己心中都是一團霧。漸漸地,他隱隱約約感到是不是小時那段荒唐「情緣」在作怪。自從他與臘秀幼年時期的那段「情絲」被菊英這個快刀手一刀兩斷後,十多年來兩家爹媽沒說過一句話,他也沒有同臘秀搭過一句腔。這種對立的關係作為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山寨人家來說,確實少有。他對往昔的積怨和菊英在他臉上留下過五爪印的事早已淡忘,但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很想做個夢夢見臘秀,把那醒著時想做的事在夢中做了,可她卻一直沒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他為什麼會對許多姑娘產生逆反,他自己不清楚,別人更不知道,我們只能用一個時髦詞語「信息」來解釋這一現象。兒時製造的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緣」所遺留下的信息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但似乎已經滲透到他的每一個細胞里,關鍵時就會發生作用。
姑娘們這邊是喬五妹首先發現了男人群中的大鼻十一,便用手道拐拐了一下身邊的臘秀,然後朝著大鼻十一站立的地方努了努嘴。對於大鼻十一在柳樹灣和臘秀有一腿的傳聞,寨子里略有風言。與臘秀相好的幾個姑娘曾對她進行過「拷問」,但都遭到她正言厲色的警告。
臘秀順著喬五妹努嘴的方向看去,同樣也是一陣怦怦的心跳,腦海里同樣閃現出柳樹灣一連串與之相同的場景。雖然當時她處於昏迷狀態,神志是飄然的,眼睛也是閉著的,但就憑她蘇醒過來后眼睛看到的和心裡感受到的,這些情境許多已通過她的聯想補充銘刻在了她的腦海,那麼清晰,那麼深刻,那麼歷歷在目。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胸脯是衣服罩著的,兩個奶團還是那麼安靜地躲在裡面;她又摸了摸小腹下方的部位,褲子也穿得好好的。她一下回過神來,暗暗責備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今天這場合是在田壩里,又不是在柳樹灣;是在對歌,又不是在游泳。游泳是脫得光漉漉的,現在的衣服褲子卻是罩得嚴嚴實實的。況且,周圍有上百來號男男女女,犯不著去緊張。她盡量使自己鎮靜下來,表情上顯得自然一點。但是,她清楚大鼻十一畢竟是熟透了她身子的第一個男人,此時兩人共處在這樣的情境下,要讓她一下用鎮靜、自然來掩飾內心的波動,實在是十分困難的事。
她趁大家注意力正集中在對歌的興趣上,同樣磨磨蹭蹭地退到了人群靠後的位置。並且也像他一樣,不願意立馬就悄悄溜回家。她倒不是感到他對她有多大的吸引力,主要是因為她剛從家中出來,並且是與彩鳳她們幾個興緻勃勃地一起來的,如果立即回家,她一下子還找不出個適當的理由來向她們作一番解釋。既然解釋不清楚,莫名其妙地剛來了又要走,她們同樣會認為她沒有患神經病才怪。再說,現在該來的人都來了,與她結伴回家的人是沒有的。黑燈瞎火地一個人走,萬一田壩里躥出個什麼東西,即使是只野貓,也準會把她嚇個半死。她生性膽子小,不然,那次在河中游泳遇到水蛇,就不會被嚇得差點丟了性命。
就在這時,紫花的接唱打斷了她的思緒,把她的注意力轉到了歌聲中。
要想打田先修耙,對歌會問要會答。
莫要半路接不上,站在那裡當啞巴。
山狗還想繼續接唱,福九聽出對方是紫花的聲音,有些急了,沒等他開腔便趕忙接下去:
有心打漁敢下河,有心對歌不怕裹。
只要妹妹問得出,哥哥回答如穿梭。
福九對紫花早有意思,經常幫助她做些農活。一次,他扛著犁頭,趕著黃牛準備下地,路上,恰遇紫花挑著一擔子檻肥在前面走,他趕忙上前去叫她放下擔子,然後將自己的牛拴在路旁的一棵樹上,挑起紫花的擔子一直把她送到地里。回來后,見樹下只剩犁頭,牛卻掙脫韁繩不知去向,找了半天,才在胖嬸家地里找到。黃牛把胖嬸家的苞穀苗啃去一小片,害得他媽趕緊揣了些銅子在身上去賠了胖嬸。
此時的福九,與兒時那小秧雞的形象並無二致,那滑稽的形像,很遭姑娘們喜歡,常找話茬與他開玩笑。就算玩笑開得過火一些,他也不會生氣。他媽曾費盡心思請人去給他說過幾家姑娘,但不是人家不滿意他就是他不滿意人家。這個時代,銀沙沖這地方男女之間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仍盛行,但很多情況下,只要有一方扭朝一邊犟著,父母也拿著無法。福九左挑右挑,挑得他爹火冒,氣得當著他媽的面罵道:「別管這狗日的!找豬找狗隨他去!」
他早就表現出對紫花有愛慕之意,總想找機會同她接觸。紫花呢,也很喜歡他,無論任何場合,只要有他在,精神狀態就表現得異常活躍,只不過雙方都還沒敞開心扉直接挑明而已。
這時,彩鳳清了清嗓子唱道:
山間麻雀莫亂飛,要想對歌要懂規。
若是不說真心話,別怪妹妹難相陪。
一個留著短髭鬚的男人接下去:
蘭花生在岩旮旯,想去摘它陡難爬。
早想會妹今才見,哪敢不說真心話。
一個短辮子姑娘回唱道:
獨笛吹歌音不好,獨簫吹曲不成調。
哥吹笛來妹吹簫,相對相和為哪遭?
一個清瘦男人接著唱:
一根青竹門前栽,春雨落地長成材。
妹妹是那竹中筍,哥哥為的把筍采。
男女雙方你來我往對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大家都感到有些涼意,便在田埂下抱來一些柴草堆在中間,不一會,田壩里就燃起了兩堆篝火。
喬五妹對周圍的女伴說:「今天對歌太平淡,一點剌激都沒有。再這樣下去,大家都要打瞌睡了。」
短辮子姑娘自告奮勇地說:「五姐說得有道理。你們先息著,讓我先來逗他們一下。」接著便唱道:
半夜涼風當頭吹,想吐真言怕張嘴。
莫非心虛膽子小,前怕虎豹后怕鬼。
石坎兒唱道:
柴火燒得噼哩啪,當著人多羞答答。
到時只剩妹一人,試看哥哥膽多大。
紫花說:「石坎兒是結過婚的,唱得有些野,你們要當心!」
彩鳳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說:「誰的鼻子下面都長著一張嘴,還怕他野!」接下便唱道:
槐樹長在山窪窪,雲霧不開難見它。
哥哥敢把心掏出,妹敢試哥膽多大。
石坎兒聽出這歌有些意思,乾咳了兩聲,用他那有些尖細的嗓音接著唱道:
妹想試哥膽多大,聽我石坎把話插。
妹妹敢做肥田土,哥哥敢把種子下。
姑娘們聽這歌有弦外之音,便議論開來。
喬五妹說:「這石坎兒一唱起歌來就離不開那方面的事。大家注意著,別讓他佔了甜頭!」
一個長得清清秀秀的獨辮子姑娘說:「你們說得對!我想起來了,上次對歌,他就唱了一首野到家的。」
另一個姑娘故意問:「他上次唱的是些哪樣詞,你還記得不?」
獨辮子姑娘說:「記得。」
「你說來聽聽。」
獨辮子姑娘想了一會,老打老實地說:「他唱的是:妹妹如花正芬芳,請別害羞關門窗。半夜摸進你家屋,掰開你大腿打一槍。」
大家突然鬨笑起來。
獨辮子姑娘對這誇張的笑聲感到有些意外,便問:「你們笑些哪樣?」
另一個清瘦姑娘笑得用手捂住肚子掖了半天,才緩過氣來說:「大家笑你的記性真好。別的歌你沒記住,倒把石坎兒的這首給記牢了。是不是這首歌打動了你的心?」
眾人一陣大笑,直笑得獨辮子姑娘一臉的臊紅,趕緊用雙手把臉一捂,也跟著咕咕咕地笑起來。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笑聲未盡時,鐵疙瘩對他的同伴說::「她們已經接不上嘴了,讓我來逼她們一下。」
妹妹對歌編歌難,好比犁田牛拐彎。
嘰咕半天答不出,等得哥哥不耐煩。
清瘦姑娘接唱道:
青蛙爬在井底下,目光短淺鬧呱呱。
你敢與妹對三天,叫你兩天閉嘴巴。
「你們聽,她們在踏屑咱們呢!」另一個男人不服氣地接唱:
花開遍地如彩雲,蜜蜂上下翻飛騰。
睜著眼睛不識好,昏頭傻腦亂蟄人。
月亮漸漸偏西,空曠的田野瀰漫起了一層薄薄的霧,茫茫的天宇在朦朧的微光中,勾勒出延綿不斷、高低錯落的黑魆魆的群山。氣溫開始涼下來,一些年齡較小的和沒有對相的男男女女,三三兩兩地邀約在一起,踏著薄霧回了家。另一些感到倦意而又捨不得離去的人都圍在篝火邊相互依偎著,有的閉目養神,有的好像已經睡著。剩下的男女都是相互有點眉目的,各自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著談心。除了偶爾隨風飄過的一縷縷竊竊私語外,已聽不到先前的那種喧鬧。
福九和紫花坐在一堆草垛旁,仍在激情洋溢地繼續對歌,只不過聲音比剛才柔和了許多,小聲了許多。二人你來我往唱了一陣,漸漸把歌詞內容貼近自己的心事。
只聽福九唱道:
一隻腳桿難行路,一根木頭難蓋房。
人生世事多艱難,二人合攏互相幫。
紫花唱:
一個橙子兩半分,未嘗酸甜難說清。
哥哥有話別含糊,直來直去直挑明。
福九唱:
哥哥住的茅草房,哥哥睡的光板床。
只怕妹妹嫌哥窮,如葉隨風飄他鄉。
紫花唱道:
不嫌哥住茅草房,不嫌哥睡光板床。
哥哥如是實在人,請把打算當面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下,福九便大膽地直抒胸臆:
十月農閑人不忙,挖土壘牆造新房。
殺豬宰羊過大年,接妹過門睡熱坑。
唱著唱著,天空不知從什麼地方游來一片厚雲,恰巧罩住了月亮,田野里頓時一片黑暗,福九趁機一把摟住芷花,提前把那延續生命的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