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人有旦夕禍福
就在鐵嘴婆秀芝為他說媒的十天前,因天下雨,寨子里的許多人都沒到地里去,牛二、福九、山狗等四五個青年便偷閑邀約一起,準備到老兩家中要幾件陶制小品給娃娃當玩具。這些青年雖年齡與他差距較大,但相處很融洽,遇到他有重活要做時,他們還會給他一些幫助。而他呢,只要有空,常常會邀請他們來陪他喝兩口酒。反正他隻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他們到了他家裡談天說地,吃喝玩樂,比在自己家還感到隨意、輕鬆。
幾個青年到了老兩家中說明來意后,老兩很是爽快,並說他們來得正是時候,他屋裡存有些貸,是準備找個時間拿到城裡去賣的,大部分品相都很好,正好隨他們挑選,隨即將大家帶入一間專門存貨的廂房。廂房的地上擺著個大簸箕,裡面裝了大半簸箕陶制玩具,品種繁多,琳琅滿目。幾個青年對老兩的手藝恭維了一番,便動手挑選。老兩說今天反正是閑著,要他們留下來陪他喝兩杯,並說他有昨晚才現炸的上好黃豆,大顆得很,嚼起來脆嘣嘣的,香著呢。大家聽了很高興,想想一回到家中,人就沒有了自由,不如趁機在這裡享受一下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時光。
老兩把桌椅碗筷擺好,邀請大家就座,從灶房端出一大碗油炸黃豆放在桌上,又現做了幾個菜,提了壺酒,便你來我往地喝起來。酒喝到半醉,大家興緻也逐漸高漲,話題便開始涉及起老兩的私生活來。
福九說:「我們都有家有室的,在外面遇到再不順心的事,回到家還有個老婆與你快活一陣,那不順心也就煙消雲散了。老兩哥現在隻身一人過日子,這麼多年了為哪樣還不託人物色一個女人進家,不難熬么?」
「難熬不難熬不都得過么!」老兩呷了一口酒,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
牛二說:「寨子里死男人的寡婦也有好幾個,你可以考慮一下,相得中誰,可給兄弟們說一聲,兄弟們可託人牽個線,搭個橋,事情不就成了么。」
老兩心裡一直裝著的是珍珍,聽了幾個年輕人的勸說,雖閃了一下念頭,旋即又搖了搖頭說算了。
山狗說:「我勸你別這樣熬著過。胯下那東西就像火槍,要經常用著,久了不用就會生鏽。哪天你重新討個女人進家,真叫你整那腸子籠腸子的事,你卻整不起了。」
老兩說:「兄弟說得有道理。我是三十歲才娶珍珍的,她還未進屋時,白天晚上都想著那事,胯下這東西翹得老高。可事到臨頭,反而翹不起來了。」
福九急著問:「那後來呢?」
老兩說:「後來我找到山羊鬍,問他這是哪樣原因。他的說法跟你們的說法差不多,大概也是說這東西久不使用,退火了,便給我抓了兩副葯,叫我拿回去泡酒喝。」
「有作用么?」山狗問。
「當然有作用了!比原先還來勁呢!」說完,老兩端起酒碗,招呼眾人說:「別只顧說話,來!喝酒。」
大家端起酒碗狠命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牛二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這麼說來,你那東西還不能閑得太久。不然,萬一變成原先那樣子,你又得去找山羊鬍。況且,我聽人說,不管哪樣病,開始時容易治好。如治好后再犯,即便是仙丹都不靈了。」
山狗突然想起什麼,急著打斷牛二的話說:「寨子里獨生的女人有好幾個,聽說都揑在那鐵嘴婆的手頭,何不去求她把你斟酌一個滿意的。」
大家就這樣你來我往地喝到半夜,擺談到半夜,才酒足飯飽地離去。
可能是因受了那幾個年輕人話語的剌激,加上多喝了幾口酒,便勾引起老兩對往事的回憶。眾人一走,他竟坐在桌子邊嚶嚶地哭了一陣。第二天一覺醒來,心中牽挂著昨晚的那通對話,便出門朝秀芝家走去。
秀芝是個熱心腸人,聽他說明來意后,還真有些可憐他,便一口答應說她會把這事放在心上,叫他安心在家等著,只要有點眉目便會告訴他。
中國人有了錢講究財不露白,過去老兩在當地人的眼中,只是一個平凡得再平凡不過的人。為了請秀芝幫忙,他當著她的面一下把自己的家產抖了個底朝天。第二天秀芝拿到寨子里一傳,使老兩在一夜之間便成了一顆閃亮的明星,在許多人心目中頓時變得輝煌起來。可能也是上天賜予的機緣,正值菊英死了男人,處在昏昏然然、走投無路之中,聽了秀芝說他願意出如此厚重的聘禮,並且也聽人說過這老者很會疼愛自己的女人,吱唔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應了這門親事。
秀芝走後,菊英便把準備應婚的事告訴了臘秀。臘秀聽了,感到自己像是被人突然一下推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愣怔雙眼看著她媽發了一陣呆。半晌,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歸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境變故,已使她感到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思前想後,唯有這條路才能真正幫她媽減輕一些負擔,以度過當前的艱難處境。於是,也便默認了這門親事。
接親的頭兩天,寨子里的三朋四友、七親八戚就陸陸續續來到了老兩家,幫助他把三間大瓦房打掃個通透,又把新房整理得整整潔潔。
老兩很快就要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媳婦,自然是喜不自勝,只見他竄出竄進、忙前忙后地張羅著,晦色的臉上又泛起了一層紅暈。自從珍珍死後,人們還沒見他這麼高興過,所以又開始拿他來「涮罈子」了。
一個年齡同他相當,並且經常愛和他開玩笑的半老瘦女人一邊挪動堂屋裡的大方桌,一邊說:「唉!老兩哥!看你那高興的勁頭,可別忘了摸一下你褲襠里的那東西還在不在呢。」
老兩聽了,咧開那張缺了兩瓣門牙的嘴湊近半老瘦女人說:「大姐放心,這東西跑不了,不信你來摸摸看。」
他的話剛一說完,旁邊的人便是一陣鬨笑,笑得這半老瘦女人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半晌,她才停住笑聲說:「你這老背時的,都這把年紀了,還這麼邪!真是蓮花白沖苔,老到頭來這花反而開得比原先更艷了!」
老兩喜得合不攏嘴,臉上綻成了一朵紫紅色的牡丹。
一個青年男人轉過話頭說:「大嬸,你這就不明白了,誰家老馬不想吃嫩草呢?」
另一個眉梢下跌的胖女人哧哧地笑了兩聲,對半老瘦女人說:「聽見了沒有?哪天你也帶把嫩草回去給你家那匹老馬試一下,看他還嚼得動嚼不動。」
大家聽了這話,都看著半老瘦女人開懷大笑,直笑得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停下手中的活,沖著眉梢下跌的胖女人說:「爛婊子!看你那高興勁,像是在辦你的喜事,昏了頭主次都分不清,拿老娘『涮罈子』!你實在想做那把嫩草,就當著大家的面立馬脫了褲子讓老兩哥先試試,看他嚼得動嚼不動!」
眾人頓時捧腹大笑,笑得幾個年輕女人也跟著仰頭彎腰、捶胸頓足,幾個年輕男人接二連三打飽嗝。
接親的頭天晚上,老兩興奮了半夜,從一口朱紅漆的木箱里翻出一套嶄新的深藍色絲織長衫馬袿。那身服飾是他早年在城裡買的,第一次接親時穿過一水,以後再沒穿過,一直是摺疊包裹好擱在箱子里。他對著鏡子穿上又脫,脫了又穿地試了若干次,一直折騰到雞叫二遍才上床躺下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兩穿上那套婚服,頭戴禮帽,胸佩大紅花,騎著大青馬,敲鑼打鼓地來到臘秀家門前。經過一番俗定的禮儀后,臘秀被一幫姑娘簇擁著,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轎,又在鑼鼓聲和炮仗聲中被簇擁著接到了老兩家門前。
老兩做夢也沒想到這把年紀還有緣娶了這麼個年輕貌美的青頭姑娘,自然是激動不已。不知是因高興過頭,還是手腳不靈便,在下馬時,一隻腳剛邁過馬背,便唰地梭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被地上的一塊毛邊石剛好梗著胯間的那命根,疼得他滿臉的喜色頓時變成了一副青黑的苦瓜相,口中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旁邊的人看得清楚,見他這一跤跌得不輕,並且恰恰在這個重大關頭,被那塊該死的毛邊石頭梗著了那致命東西,也跟著嚇壞了,趕緊把他扶進堂屋。有人不知從什麼地方扯來一床草席鋪在地上,眾人將他平躺在草席上,掐的掐人中,呼的呼名字,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半晌,才把他折騰回陽過來。
新娘已從轎子中接出來,由幾個伴娘引領著進了堂屋。有人提議說,趁老兩剛受傷,神經是麻木的,趕快扶他與新娘拜堂成親。不然,過一會疼起來,恐怕連堂都拜不成了。於是乎由兩個伴郎扶著半死不活的老兩,兩個伴娘扶著臘秀,在一陣吹吹打打的噪音中,對著祖宗牌位匆忙草率地拜了堂。
臘秀從跟她媽抱頭告別時就開始哭哭啼啼,一直哭進轎子,直到轎子停在了老兩家院壩里,都還聽見她在裡面哼哼嘰嘰的。老兩從馬背上摔下來的那一瞬間,她在轎子里還沒來得及出來,聽到眾人突然一聲驚叫,不知出了什麼事,便止住了哭聲。因頭部被紅蓋頭遮著,沒看見外面發生的事,拜堂時她一直在猜測,只覺得整個拜堂過程顯得很倉促,不像她姐姐結婚拜堂時那麼繁複,那麼悠揚,那麼有滋有味。直到有人幫她把蓋頭揭下來時,她才看清了丈夫那張痛苦而慘白的臉,便一下驚呆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記得剛才他到她家門口接她時,他還那麼精神抖擻,那麼容光煥發,那麼喜色生風,怎麼一頓飯的工夫不到,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眾人把老兩抬到床上,正如大家預料的,他蘇醒過來后,感到下身在劇痛,這劇痛就像遭受電擊,從下身一直放射到心子。他痛苦地嚎叫著,在床上翻來滾去,全身的毛孔像千百萬個微型的滲水泉眼,體內的水分通過這些泉眼從頭到腳不停地往外泄,不久便把床上的被子、床單、枕頭打了個透濕,幾乎扭得出水。
這時,有人說郎中來了。說是郎中,其實就是當地那個下巴蓄著山羊鬍的老土醫。山羊鬍身著青色土布長衫,腰系青布帶,頭包青布帕,背著一個大麻布袋子,從院壩翩翩進入堂屋,長衫帶起一陣風,剗得家神上的燭光唿地歪了一歪,在半老瘦女人的引領下,來到老兩的床前。他聽完了旁邊人介紹老兩受傷的經過後,便剮下他的褲子,見他胯間那雀雀腫得像個吹脹的豬尿包,在桐油燈的照耀下,閃爍著紫紅色的光芒。他這裡摸摸,那裡按按,把他的雀雀仔細檢查了一番,便把布袋裡的草藥一包包攤到泥地上,東一爪西一爪地抓來為他配了三副葯。
半老瘦女人遵照山羊鬍內服外敷的囑咐,趕緊到灶房的柜子下面找出一個布滿灰塵的土沙罐,舀一瓢清水涮了涮,將一包草藥倒進了罐里,又摻了大半罐水,抬到火上熬著。
老兩在嚎叫,半老瘦女人在熬藥,山羊鬍在診治,其他人在圍繞他的病情閑聊,酒席自有主管安排,婚宴照常進行。不過,由於男主角身負重傷,女主角又在室內照顧,幾乎沒怎麼與大家打照面,便減去了許多興緻,致使宴席上的整個氣氛顯得有些沉悶。男人們不像赴其它人家婚宴那麼放量開懷暢飲,女人們也失去了這種場合中應當出現的嘻嘻哈哈,連那司空見慣的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聲也沒有了。
山羊鬍把另一包新鮮草藥放在擂缽里搗成糊狀,敷在老兩那個腫得發亮的「豬尿泡」上。
半老瘦女人把葯煨好后,將葯湯倒在土碗里,叮囑臘秀待葯冷卻后給她男人喝了,便出門來到院壩里,挨著眉梢下跌胖女人坐在一條凳子上,不時與同桌的幾個中老年女人竊竊私語,討論著相術。
半老瘦女人壓低嗓音,蠕嘴呲牙地說:「別看她長得細皮嫩肉、白裡透紅的,可臉上那顴骨比誰的都高,是一副克夫相呢。」
眉梢下跌胖女人比較贊同半老瘦女人的觀點,附和著說:「我看也是。不然咋個會人都還沒接進家就差點要了男人的命呢!」
另一個中年女人沖著他們說:「別張起你們那×嘴亂說,傳出去要惹禍的。我看她那人長得善巴巴的,你們咋個就忍心把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呢。寨子里顴骨長得比她高的女人有的是,也不見克了幾個夫在哪裡!」
半老瘦女人稍稍放大嗓音說:「那顴骨再高點還得了呀!再高點可能現在老兩已到閻王殿報點去了。」
天黑以前,婚宴便早早散去了。臘秀將冷卻了的湯藥讓老兩又服了一道,一直到半夜,他仍蜷縮在床角面無人色地呻吟,只不過由原先的嚎叫漸漸變成了拖聲搖氣的「豬哼膘」。由於老兩身受重傷,新婚之夜那延續生命的事肯定是做不成了。臘秀忙碌了一天一夜,已感到十分睏乏,簡單整理了一下家裡,倒在他的腳邊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沒日沒夜地侍候他,為他做吃的喝的,為他熬藥灌湯、洗洗涮涮,還要到山上去割草喂牛喂馬。對臘秀來說,這些勞動本不算什麼回事,她也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對她是一種不堪承受的壓力。使他感到極不習慣的是在她的一生中,從沒有這麼近距離接觸一個男人,侍候一個男人,並且侍候完了還得同他睡在一張床上。儘管她對新婚之夜與男人在床上做那延續生命的事還處於一種懵懂狀態,但她畢竟是一個正處在花季年齡的女人,她從一個女人的生理因素去細心體會,又從那些結過婚的女人們口中得知新婚之夜男歡女愛的狀態去推知,這天晚上她已失去了一件人生最美好的東西,並且這東西還在不停地丟失,就像抽絲一般,一點點從她身上抽去。她曾想不與他同睡一張床上,然而這間屋子空間十分有限,不可能再安放能夠使她單獨就寢的物件。在另一間屋子也不行,他晚上經常痛得把她叫醒。她醒來后還得小心地給他那雀雀搽消腫止痛藥水,就像給一隻滷製的醬色敗味鵪鶉塗上一層層色料。白天要好些,因為白天有許多家務事緾繞她,比如到山上割草喂牛喂馬、打掃庭院、燒水、煮飯、熬藥,還要應付他躺在床上發出的一聲聲使喚等等。事情一忙,反而會使她忘掉慾念,忘掉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