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好借好還
天亮前就下起了大雨,一直到正午才停下來。天空雖掛起了紅朗朗的太陽,但這時間卻到早不晚的,大鼻十一也就懶得到地里去。吃飯時,他媽刨了兩碗便徑自到灶房做事去了,他卻獨自一人坐在桌子邊喝悶酒。酒喝到暈暈糊糊時,也就善於浮想聯翩,也才能想清醒時不敢想,做清醒時不敢做的事。於是,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產生,他放下碗筷,趁著酒興出了門,往老兩家走去。
稍前,石坎兒乘著一陣紅運之風,先一步來到了老兩家毛竹柵欄外,縮頭縮腦地將臉湊攏柵欄,透過縫隙望去,見臘秀正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翹著屁股搓衣服,便推開小木門進入院子。
臘秀聽到有響動,直起腰,見石坎兒正朝她走來,便停下手中的活,禮節性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你來了么。有事嗎?」
石坎兒敞著衣襟腆著肚皮,擠眉弄眼地說:「沒事。沒事就不能來么?」
臘秀哼了聲鼻音:「誰說你不能來呢。」因自己男人不在家,心中有些忌諱,不便過於熱情,故仍佝下頭搓她的衣服。
石坎兒順便從屋檐下拖了張凳子坐下來,盯著她那顫動著的胸脯,沒邊沒際地扯一些閑話,將寨子里的一些他認為是有趣的事搜腸刮肚地擺給她聽。臘秀見他擺的事情大多是些「陳糠爛穀子」,沒什麼值得好笑,便活不離手地說:「你這人,都當爹了,還沒見你有個正經相!這些東西是從哪裡搜來的,也算趣事拿出來到處擺!」
石坎兒想找個使臘秀感興趣的事,以便延長些話題,可想去想來,想不出個合適的,見她清完衣服,便趁勢伸過手說:「我來幫忙你扭。」
臘秀說:「不用了。你坐著玩你的。」
石坎兒說:「好長時間沒幹這活了,試一下看行不行。」
臘秀說:「山珠在家忙個不停,你咋個不去幫幫她呢?」
石坎兒說:「你別說,山珠這些年身子不太正常,有時十天半月就要現一次紅,有時三月兩月不見來。最近又開始了,經常換褲子。我倒想幫她,可我奶叫我千萬別沾了那晦物,不然,場子上就別想走紅運。」
這時,大鼻十一也來到了老兩家柵欄門邊,但沒有徑直進入院子,而是在外踟躕了一陣。其實,他今天跑來找她完全是一時心血來潮,事到臨頭又有些猶豫,本想打退堂鼓,忍不住往裡瞅了一眼,見臘秀正在晾衣服,旁邊好像有個男人在同她說話,再注意看時,見是石坎兒。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從石坎兒那不停翕動著的嘴唇來看,他正說得起勁,心中頓生一股醋意,便陰在心裡罵道:「這狗日的站著沒個抻抖相,進這門卻像進他自家的菜園,我憑哪樣縮手縮腳的呢!」
臘秀剛把一件扭乾的衣服晾在繩子上,掉轉身正想再說一句讓石坎兒敗興的話,突然看見大鼻十一推開小木門進了院壩,吃了一驚。「你……你來做哪樣?」問這話時,她心裡像在打鼓,神情顯得有些緊張,遲滯的話語中含有幾分顫抖。同那天晚上在田壩里見到他一樣,她眼睛盯著大鼻十一,手卻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摸了一下褲子,衣服是穿著的,褲子也是穿著的。「你來做哪樣?」她神不守舍地又問了一句。
大鼻十一瞥見石坎兒那色迷迷的目光老是離不開臘秀的身上,心中十分不悅,沒有立即回答臘秀的問話,倒是把目光盯在了石坎兒身上,盯得他渾身不自在,趕緊把眼神移開。
「你來這裡搞哪樣?」他沉著臉問他。
石坎兒一愣,耳朵聽見問話,嘴巴卻沒吭聲。
「你來這裡搞哪樣?」大鼻十一加大音量朝他又問了一句。
石坎兒見磨不開,只好回答說:「沒事。來找臘秀聊聊。」
「有哪樣好聊的!你趕緊走開,我有事找臘秀呢!」大鼻十一說這話時,語氣顯得有些生硬,就像是這家的房主在下逐客令。
石坎兒也有些不悅,陰在心裡說:「她又不是你老婆,你有什麼權利趕我走。」正想回嘴說句硬話,見大鼻十一臉色不太好看,不敢說出聲來,卻壯起膽坐在凳子上不動屁股。「你們說你們的,我在這裡不會礙你們的事。」他仰起頭看著大鼻十一吱吱唔唔地說。
大鼻十一見他那死皮癩臉的樣子,心中便有些上火,扳起臉瞪著他說:「我說讓你走開,我有事找臘秀呢,你沒聽見么?」
見大鼻十一一副蠻橫不講理的樣子,石坎兒心中的怒火直往頭頂上涌,本想拍掌而起,與他論個曲直,卻見他眼神像兩把刀一樣在逼視著自己,心中不由顫了顫,轉念一想:「這狗日的剛輸了錢,正憋著一股子氣,最好不招惹他。」想到這裡,語氣也便軟了下來,磨磨蹭蹭地將屁股挪開板凳說:「好!好!你們說,你們說。我走,我走。」說完,起身出了小木門。一路上自藉自慰地悶在心裡說:「你狗日的神氣個屁!再神氣賭場上也是老子的手下敗將!」
大鼻十一唬走了石坎兒,掉向臘秀,卻見臘秀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盯得他像睡在一堆栗子殼中,渾身不自在。「我媽病倒了,想找你借點錢抓藥。」他遲鈍了半天,終於大著膽子言不由衷地編了一套謊話。
臘秀聽了,臉上並沒有顯出突兀的神情,相反,剛才緊張的情緒一下鬆弛下來,脹紅的臉色也一下褪去,只在臉頰留下一層柔和的淡紅。她把目光掉開,轉身進了屋裡,不一會,便提著一個小布袋走出來。到了大鼻十一面前,把布袋遞給他,仍回到盆邊,把裡面的衣服提起來扭干晾到繩子上,自始至終沒正視他,也沒說一句話,好像她眼前根本不存在這個人。
大鼻十一瞟了她一眼,解開布袋伸手想抓出銅子。
「不用數了,一百個。」臘秀仍佝著頭,陰著臉說。
他提起布袋,傻站了一會,本想表示一聲謝意,見她表情冷漠,覺得這時突然冒出句不倫不類的話,又有些彆扭,便轉身離開了。
此時,大鼻十一不知不覺身負了兩筆債,賣菜的五十個銅子必須要交給他媽,臘秀這一百個銅子也一定要還的。這兩筆錢數目不大,但也不算小,一路上他感到有些壓力,他特別希望此舉能夠使自己徹底轉運。他來到石坎兒家,可事情並沒有如他的希望去發展。一路賭來,仍落了個血本無歸。
石坎兒正贏在興頭上,再加上早先喝進肚裡的兩碗苞谷酒還沒散盡,興緻便有些張揚,聯想到白天被大鼻十一逼出老兩家院壩的情景,便想奚落他幾句,好出口惡氣:「今晚輸的這錢是在老兩媳婦那裡借的吧?聽說你在柳樹灣曾同她有一腿,憑這情分,可再去找找她嘛。」
大鼻十一聽石坎兒話中帶剌,本想教訓他幾句,但考慮到在他家中老老小小一家子,萬一三句話不鬥頭傷了和氣,今後不好往來,故沒吱聲。
見大鼻十一悶聲不語,石坎兒說話的膽子有些大起來:「她男人是只騸了的公雞,就是把他抬到女人的肚皮上,也整不成那事呢。」
大鼻十一仍沒吱聲,但心中已開始上火,而石坎兒正忙著清理剛贏過來的銅子,說話時沒抬眼注意大鼻十一的表情,繼續加重話語的分量:「現在她男人不在家,你正好去給她點快活,她不僅不要你還錢,說不定還會倒貼些錢給你做賭本呢。」
大鼻十一是個贏得新鮮,輸得硬氣之人,雖值背時連連失利,也不會因此怒形於色。而石坎兒平時在大鼻十一面前響屁都不敢放一個,今天倒像是吃錯了葯,說話越來越含挑釁性,惹得大鼻十一陡然火起,照著他迎面就是一拳。這一拳,把石坎兒打得朝後翻了三百六十度的跟斗,臉上頓時變成了個桃花盛開的地方,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嘖嘖嘖地哼了幾聲,結結巴巴地說:「我同你開句玩笑,你狗日的咋個就這麼下死手!」
大鼻十一沉著臉指著石坎兒的腦門說:「你敢再罵一聲!老子不把你的腦殼打縮進肚子里,老子叫你做爹!」
山珠正在灶房為大家煮宵夜,聽到打鬧聲,趕緊丟下手中的事跑出來,見自己老公挨了打,心中很是生氣。山珠平時同男人們打情罵俏時,常常弄得嘰啦唔叫,罵出些男人們聽見都趕緊塞耳避聞的肉麻話,但她卻不是個潑嘬女人。再說,賭二們為一些口角爭吵,甚至動起手來,這種情況在她家也時有發生,只不過看見自己老公被人打還是第一次。她察看了一下石坎兒的傷情,掉臉沖著大鼻十一說:「十一哥,大家都是弟兄,有哪樣過不去的事,值得下這麼重的手!」
幾句話,說得大鼻十一無言以對,趁著山珠扶著石坎兒到灶房洗臉時,便離開了他家。一路上,他感到很愧疚。儘管沒把別人打傷打殘,但當著這麼多人,並且還是在人家家裡出手打了人家,委實有些過分。
第二天大鼻十一起床后,打石坎兒的事在他腦海里已經淡忘了,到是那負債的事還懸吊吊地掛在心頭。他想,我已經騎到虎背上了,現在只有繼續騎下去,看最終是老虎把我吃了,還是我把老虎騎死了。於是,他決定把這老調再重彈一次。他又一次來到老兩家柵欄外,見臘秀正坐在院壩里的那棵花紅樹下,佝著頭往膝上的篩子里選豆子。肥厚的樹冠遮住了午後的陽光,將地上映出了一片又大又圓的陰影,在陰影到樹冠這層空間里,氣溫爽心怡人,臘秀身置其中,顯得十分安閑平靜。這次上她家門,已不像上次那麼瞻前顧後,徑直推開小木門就進了院壩。
臘秀聽到響動,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還不如上次那麼精神,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她不願意去深入推敲他此時的心情與舉止,當他走近她時,沒等他開口,她就放下手中的活,張開手掌,露出指上的一枚白玉戒指,爽快地抺下來遞到他面前,拉長臉瞪著眼說:「拿去,我不欠你的了!」說完,仍佝下頭選豆子。
大鼻十一見她臉色不好看,說話也帶有搡人的意味,想對她作點解釋,但一下又不知如何說,便愣愣怔怔地轉身離去。
俗話說,風吹要不了幾橈片,背時要不了幾早晨。石坎兒挨那一拳,確實被打背了時運,接著幾天下來都有出無進。不到兩天工夫,大鼻十一不僅將這段時間輸的錢全部扳了回來,還倒贏了一百多個銅子。
天色已經蒙蒙亮,大鼻十一提著鼓囊囊的錢袋離開石坎兒家。出了門,他停住腳想了想,乾脆直接到臘秀家先把債還了再回家。經過路邊的一處小水凼,他借著黎明的微熹湊近水面照了照,臉上除了顯出幾分倦容外,還沒看出有什麼令人感到不爽的地方。他將錢袋放在身邊的一塊石板上,用手捧起水把臉抹了幾遍,然後站起身,扯起衣襟又從頭揩到臉,從臉揩到脖子。經冷水一激,疲倦的大腦頓時清爽了許多,人也變得振奮起來。
這次到臘秀家心境與前兩次相比大不相同,前兩次是囊中空空,英雄氣短,精神上有壓力。雖然憑直覺他認為臘秀不至於讓他吃閉門羹,但要他去見這個女人,總感到不像跟寨子里的其它女人交往那麼自然,那麼隨意,況且他是去求人,是去向人借錢,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甚至還作過比較激烈的思想鬥爭。這次可不一樣,這次是來還錢,借錢與還錢從心理準備上有著本質的區別。他蹲下來把錢袋打開,取出贖回的那隻白玉戒指,將所有的銅子倒在地上,把借的錢如數數進袋子,又將白玉戒指放了進去,剩下的便揣進了自己的衣袋裡,起身離開了小水凼。
來到臘秀家門口,他揑了揑布袋裡的東西,往裡窺瞧了一眼,見院壩里沒人,便推開小木門走了進去。跨上石階,見房門緊緊地關著,沒有立即敲門,而是把耳朵貼在門縫邊,仔細聽了一陣,聽見屋裡有明顯的水聲。這聲音不像是舀水到鍋里盆里,也不像是在洗臉洗腳,倒像是在洗澡,便產生了疑問,懷疑她是不是昨晚來紅了。聽了一陣,還是那聲音,他不知這聲音要響到什麼時候,忍不住抬起手朝門上敲了兩下,然後退到門邊。
「誰呀?」屋裡傳來了臘秀的聲音。
「是我。」
「哦。稍等一會。」
大鼻十一隻好耐心等著,等了一會仍不見開門,又開始浮想聯翩:她是不是正在光著身子換一件嶄新的衣服,衣服換完后要梳梳頭髮,說不定還要抹點口紅。他還猜想,她出現在門前時,一定是頭髮梳得光光的,嘴唇抹得紅紅的,衣服穿得亮亮的,甚至還帶著笑容迎接他。在門前差不多等了一袋煙的工夫,這短短的時間,感覺像是等了一年,好不容易才聽到屋裡有了腳步聲,接著門閂一響,門吱的一聲開了。當臘秀出現在門前時,他正視了她一眼,見她穿的衣服並不是嶄新的,而是一件泛白的藍布衣,只不過洗得很乾凈;頭髮也沒專門梳過,幾根散發還凌凌亂亂地蓬在頭頂;嘴唇也是正常的肉紅色,並沒有抹什麼口紅之類;當她看到他時,神態顯得很正常,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種特殊笑容。
「你來做哪樣?」她有些詫異地問道。
「來還你的錢。」大鼻十一提起錢袋子,將袋口虛開,伸手進去摸出那隻白玉戒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說:「這是你的。」說完,便將白玉戒指放入袋裡,順手抓出一把銅子說:「一個也不少。」他說話時,目光老盯著她的臉,顯得底氣很足。
她把臉掉朝一邊,眼珠卻暗暗斜過來瞥了他一下,她看到了他那兩條色狀如紫檀一般的手臂,還有那敞開的衣襟裡面鐵板一般厚實的胸脯以及腹部毛竹板一般堅硬的肌肉。老兩的身子可不是這樣,老兩的胸脯只是一層皮子,皮子下面便是骨頭,用手摸去,只感到那皮子在骨頭上滑溜滑溜的,沒有一點肉質感;腹部也是一層皮子,沒有兩排毛竹板,只需看一眼肚皮,便知道裡面的腸肝肚肺在哪個位置,像什麼形狀。她不由閃出一絲念頭,慶幸自己在柳樹灣沒有被他摟著,否則,非把自己這身子箍散架不可。
臘秀剛怔了一剎,大鼻十一的話音已在她耳邊響起:「還你的錢。一個也沒少你的。」他把錢袋遞過去。
「誰說要你還啦?」她不知自己怎麼會說出這句話。這並不是她言不由衷,在她心裡似乎只有一個念頭,是她欠了他的債,不管自己花了多大的代價幫了他,也沒有理由讓他來償還。不過,這錢好像他又沒有理由不還給她,他還錢給她時她也沒有理由去拒絕。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希望他伸過來的不是拿著錢袋的手,而是他那紫檀般的雙臂,並且這雙臂一下把她抱進屋裡,猛地砸在床上,像飢餓的豺狗抓住羔羊一般,一口把她吞進肚子里。
「好借好還。」大鼻十一的話音又在她耳邊響起,他伸出的並不是那兩隻紫檀臂,仍是一隻揑著錢袋的手,並且言詞顯得是那麼的堅決,神態顯得也很莊重,絲毫沒有想用紫檀般的雙臂摟她的跡象,她只得伸手接過袋子。
大鼻十一說了聲「謝謝」便轉身離去。
臘秀目視著他的背影,愣站在門邊,那一走一個印的腳步聲,震得她的心房也跟著不停地搖晃。她的目光追隨他的身影出了院門,橫過竹籬笆旁的那條小道,聽到他踩踏著道上樹枝樹葉吱嚓吱嚓的響聲,她悵然若失地嘆了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