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失敗的遊說
自從長毛攻陷江寧府,滿城旗人被屠殺乾淨的消息傳來,集結在安慶府的清軍便亂了套,朝廷從各處抽調了幾萬大軍不但沒能阻止這個悲劇,甚至連一場像樣的勝仗都沒有打過,江忠源絲毫不懷疑皇上申斥的詔旨很快就會快馬送來,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場口水扯皮。
在他看來,如果前期趕到的陳金綬所部四千人馬能夠果斷的出兵攻擊長毛側后,那江寧城斷不會這麼快便丟了,無奈琦善此人志大才淺,定要等什麼各路官軍雲集,硬生生的在這裡空耗了五天,江寧堅城,加上長毛又得了武漢三鎮的船戶,練成水軍,長江水道已失,再想奪回江寧城可就勢比登天了,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數萬人馬在安慶府空耗錢糧,卻不知道向榮和琦善此番如何向皇上交待?只可惜自己手下楚勇不足千人,有心一戰,實是力不從心。
「臬台大人,營外有人自稱趙正明,說有個富貴送給臬台大人。」
「哦……趙正明?」江忠源皺眉略一思索,走回案幾,大聲道,「便傳他進帳說話。」
江忠源不覺好笑,這邊江寧剛丟,立刻便有人送什麼富貴,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富貴。
不一會兒,帳幕被戈什哈挑起,一個穿著洋裝的年青人走進帳來,眉目倒是有幾分清俊,約二十四、五的年紀,唯有頭頂上不倫不類的包著頭巾,想必是盤著根假辮子,當年在浙江秀水任知縣時江忠源辦過幾件教案,這種入了洋教后剪掉辮子的人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只是奇怪這安慶府居然也有人篤信洋教,著實有些意外,聯想到長毛做亂似乎也與洋教有關,江忠源心中倒先有了幾份不悅。
趙正明也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江忠源皮膚焦黃的像個莊稼漢,長臉上頂著個暖帽,兩條胳膊看起來足足比別人長了一截,伸直了估計能摸到膝蓋,難怪古人說「天生異相」,看來確有幾份道理的。
「見在大人還不請安!」身側的戈什哈低聲喝道。
趙正明一愣,猛然想起這年頭可不流行握手,看著江忠源冷冷的目光,卻是怎麼也跪不下去,只好硬挺著大聲道:「久聞江大人賢名,今日一見,怎的卻是拒人千里的意思?」
江忠源文人出身,自然不會計較趙正明是不是下跪,其時讀書人都有幾分清高,生員見官不跪的也很尋常,只是覺得眼前這人口氣很大,心中又生幾分不快,擺手示意戈什哈退下,指著案側的椅子道:「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此來有何教我,且坐下說話。」
趙正明鬆了口氣,也不客氣,拱了拱手,邁步走到椅前坐下:「江大人,在下趙正明,是個實在性子,眼下發逆為亂,時局動蕩,正是好男兒建功立業的時候,此來大營,乃是想請教大人對時局的看法,此外,尚有個富貴要送予大人。」
「哦,」江忠源點了點頭,弄不清趙正明的來路,他當然不會隨便說什麼,淡淡的反問道,「不知先生如何看法?」
「在下自幼隨家父遊歷海外,去年家父仙逝,在下便尋思歸國報效朝廷,不料竟遇上了反賊亂起,中原塗炭,百業凋蔽,有心為朝廷出力,卻無進身的機會,眼見著長毛反賊屢破重鎮,百姓流離,在下心如火焚,前不久在蘇州聽聞大人於蓑衣渡大敗發逆,為保全湖南立下大功,方知朝廷尚有可戰之兵,國家還有剿逆之臣,因此趕來安慶府,是要向大人陳說平亂之策。」趙正明對歷史細節糊裡糊塗,但對太平軍必敗這個結果卻是相當的肯定。
「先生有平亂之策?先生既是海外遊學歸來,想必見識定有不凡。」顯然江忠源對趙正明的大話並不感興趣,朝廷能臣良將多了,哪輪得到你小小的二鬼子來妄論天下,嘴上雖然客氣,心中卻是寫下了兩個字「腐儒」
趙正明見江忠源淡然的看著自己,心中便有了幾份猶豫,也不知道自己準備的一套說詞能不能說服眼前這位傳說中清名傳世的名臣。
「大人,眼下長毛雖然屢破官軍,氣焰日盛,但依在下看來,實在是鼠輩目短,其有四敗,料其不足成大事。」
「但聞其詳。」
「在下聽說長毛匪首,自稱上帝幼子,代天傳音,其下東逆楊秀清亦有天父附身之說,自廣西亂起以來,官兵四下圍剿,發逆朝不保夕,此二人或有同仇敵愾之心,然如今賊勢日盛,日久,在下料此二人必生罅隙,一山不容二虎之故,此其敗一。」
趙正明見江忠源沉吟不語,便繼續道:「其敗二,發逆以華胄驅滿蒙,妄談滿漢之分,然以拜上帝邪教裹脅愚民,不尊聖教,一路之上,焚書院,毀孔廟,天下士子不分滿漢,莫不切齒痛恨,大人讀史,可曾見邪教成事者?遠如黃巾,近如白蓮教之徒,雖有數十萬之眾,卻無一人存逐鹿之志,所謀者,富貴爾,既得江南膏腴之地,其志必以財貨美色為念,問鼎中原,恐為笑談。」
「其敗三,群賊如蝗過境,無一謀者,賊自廣西北竄,桂林、全州、道州、武昌、安慶,所過州府幾為空城,所陷城池竟不留一卒守御,橫行千里,卻無尺寸之地,眼下雖克江寧,實為坐困堅城,大人可曾見流寇成事乎?」
趙正明看著江忠源仍是面無表情,實在吃不準這個鄉農般的幹部到底心裡想的是什麼,反正也說到這了,乾脆心一橫,繼續道:「這四敗便是反賊掠民財以供揮霍了,在下聽說長毛嚴禁徒眾私藏財貨,所得皆須上繳聖庫,賊眾日用依配給之法,又聽說發逆不事生產,更嚴禁商賈,大人,如此日久,聖庫必無錢可用,糧餉既無,賊又何以為繼?」
好不容易說話,趙正明深深的吐了口氣,自己琢磨了一晚上的台詞,本以為達不到談笑間清兵清將灰飛煙滅的水準,至少也能達到輕鬆推倒的水平,可沒想到,江忠源竟只是默然的點了點頭,半晌才擠出一句:「先生海外多年,能有此見識已屬不易了。」
「不知道大人以為在下說的如何?」趙正明見這焦黃麵皮的古人對自己搜腸掛肚的長篇大論居然只有「不易」這麼簡單的評價,頓時一口氣便泄了大半。
「先生說的不錯,」江忠源點了點頭道,「不過下官直言,先生所見,不出中人之資。」
意思很明白,你說了這麼一大通,也不過就是把人人都明白的道理給總結了一下,也不見得有什麼新鮮的。
「呃……」趙正明一時語塞,他記得某位大大穿越后這麼一白活,立馬就得了四品的頂戴,怎麼到了自己就好像到了用槍的時候卻發現內褲解不開?
「先生憂心國事,倒不失了讀書人的本色,如此不遠萬里歸國為朝廷盡忠,本官也十分的欣賞,來人!」
帳簾一挑,戈什哈大步進帳。
「給先生拿十兩程儀,」江忠源看了看還沒回過味來的趙正明,淡淡道,「多謝先生賜教。」
說完,舉起案几上的茶碗輕輕的動了動碗蓋。
「送——客——」帳外戈什哈不失時機的扯著脖子叫了起來。
端茶送客就是這麼回事啊,趙正明尷尬的站了起來,又看了看穩穩的坐在太師椅上的江忠源,心中竟是說不出的失落,原來自信滿滿的一套說詞居然在屁用都不頂,還生生的被人趕了出來,十兩銀子?不知道算多少,不過這錢賺的可有些窩囊。
眼瞧著江忠源官腔十足,趙正明還想再說兩句的心都沒了,事實上也輪不著他再說話,一個黑壯的戈什哈早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外走了。
「給,這是大人賞你的十兩銀子。」
一直出了轅門口到了僻靜處,那黑壯的戈什哈才沉著臉,不情不願的從懷裡摸出塊碎銀子,那有些氧化了的灰色銀塊靜靜的躺在戈什哈的手心裡,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十兩的樣子。
「看什麼看!」戈什哈脖子一粗,大聲道,「大人賞的,怎麼的,還嫌少?」
其時賞錢都有剋扣的習慣,十兩銀子帳房、經手人這麼轉轉手,真正能領到的也不過十分之二、三,趙正明卻不知道這個,居然被人當叫化子般打發,心中氣極,反倒笑了起來,伸手接過那塊碎銀,在手中輕輕的掂了掂,又放回戈什哈手裡,笑道:「這點銀子請你拿去喝茶吧,替我向江大人代個話,」趙正明也不理那戈什哈詫異的眼神,自顧自道,「生不入廬州,死不歸新寧,他日相見,在下必定記著今日的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