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124章 虛擬記憶
他嘆了口氣,「鑒於你術后很有可能會失去所有的記憶,我建議,你回去,把你所有想見的人,都見了,所有沒有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然後,把你的過去,用自己的筆記錄下來。做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夕顏微微一笑。
哪怕臉上蒼白,她仍舊很有禮貌地道了謝。
「我想,一個禮拜,已經足夠我戰勝感冒病毒了。」她站起來的時候,身子晃了晃,若汐伸手要扶她,被她擺手拒絕了。
「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子。」教授點頭表示讚許,「能面對人生巨大轉折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就如同瀑布之下,美景更甚一樣。」
夕顏苦笑了一聲,還是禮貌地道了謝。
「她的感冒比較嚴重,為了儘快恢復好進行手術,我還是建議你們留院治療。」教授刷刷刷地寫著單子,「我聽櫻雪說了你的情況,放心好了,我是櫻雪的導師,能盡量減免的費用,我絕對不會讓你多花錢。」
夕顏淡淡一笑:「謝謝您。」
她自己也是一個醫生,關於這個費用這個問題,她早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得相當周全了。
重症感冒的高燒癥狀,如果沒有強效的消炎藥,根本就壓制不住。
不過,夕顏輸完了液,就拔掉了手上的針頭,漫不經心地止住了血,招呼著若汐離開。
「我們不住院?」若汐一頭霧水,「如果不住院,要去哪裡落腳?」
B市實在太大了,要命的是,消費水平也太高了。
夕顏只是笑笑,她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招呼著若汐一塊坐進去。
直到扶著夕顏走下計程車,若汐才在心裡暗暗佩服這個女人心思的細膩。
他連連贊道:「我還真沒想到,你已經在這邊聯繫好了住處了?」
夕顏虛弱一笑:「我並沒有聯繫好住處。」
若汐指了指前方建築的大塊招牌,她才微笑著揭開了謎底:「我是在想,要到B市求醫,我也總得有落腳的地方。所以,在之前院長牽線的幫助下,我和B市這家孤兒院的院長見了個面,我將以在這裡當半年免費的保健醫生為代價,讓他們收留我們倆一段時間,畢竟在這裡,房子實在太難找了,我也擔心,我做完手術之後,會沒有辦法馬上找到合適的工作。」
畢竟,B市的競爭,比S城的要更大一些。
這家位於市郊的孤兒院,規模雖然不算大,但環境比市內的要好得多,別的不提,作為養病的處所,卻是在合適不過的了。
若汐眼睛都亮了:「既然這樣,我在這裡找份過渡的工作,甚至,幫人家廚房做做飯,也是要得的咯?」他開心地撫掌大笑,「夕顏,你真是聰明,居然把退路想得這麼周全!」
夕顏臉上笑意微斂:「只是我沒料到,這一個月來,我的病情發展得如此迅速,就如教授說的,哪怕我切除掉腫瘤,恐怕留下的後遺症,也會相當嚴重。」
若汐心下一沉:「不會的!夕顏,一切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你要樂觀!」
「所以,我當真打算把過去的事情一點一點寫下來。」她抬起小臉,沖他展露笑靨,「哪怕我忘記,哪怕我失去了感官的任何一部分,我都不曾失去,我的過去。」
若汐的心難過極了。
夕顏卻若無其事地引著他,認識了這個位於偏院的小處所。
這裡遍地是雜草,兩處房間連房門都生了厚厚的鐵鏽,若汐一推,半邊的門已經歪了下來。
屋裡的東西,也絕對算不上齊整。
但夕顏滿足了。
有床,有椅,有桌,生活所需,已經足夠。
收拾的功夫,她完全可以自己來。
她挽起了袖管,若汐卻手疾眼快地拉過一張椅子,擦拭乾凈了,就按她坐了下去。
「病人應該有充分的休息時間!」他板著臉道,「粗重的活兒,就給男人來做吧!」
若汐生活自理的能力絕對無需置疑。
比起櫻雪來說,他實在好得太多了。
天氣漸漸熱了。
他打著赤膊,在屋裡勞作得揮汗如雨。
夕顏當然不會白坐著。
她從旁邊小超市裡買來必備的電器,煮起了開水,還熬起了粥。
若汐著迷地抬頭,猛地吸了一口空氣里的清新米香,感慨了一聲:「如果以後每天傍晚都能聞到這粥香,這輩子,我死而無怨了。」
夕顏抿唇一笑:「你就這點出息?以後指不定你大富大貴,天天鮑魚魚翅,回到高樓大屋,就有******殷勤伺候著,到時候,你還會想著這碗白粥?」
若汐卻猛地回頭。
他的臉漲得通紅,說出的話也結結巴巴的:「我,我才不想過這種生活呢!要是能,能有你陪我在身邊,就算天天清粥小菜,我也覺得勝過任何珍饈美味!」
夕顏一愣,眼眶倒紅了:「別這樣說,若汐,指不定,我活不到下手術床的時候……」
他猛地沖了過來,就把她狠狠地摟進了懷裡。
「如果,」他緊張地用舌尖潤了潤唇,這個猶如大男孩般羞澀的男孩抱緊了懷裡的人兒,「如果,你平安過了這場手術,我們,我們就真的在一起好不好?」
懷裡的人沒有說話。
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哪怕你失去了記憶?」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她抬眸,笑意淺淺,「難道,需要我寫保證書?簽字畫押?」
若汐連忙搖頭:「不敢不敢。」他撓了撓腦袋,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瞧我,一身髒的,把你也給弄髒了……」
她卻用紙巾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污跡:「是啊,你這小臟貓……」
她眼神里溫柔醇純,他看得都呆了。
剛想湊近她的臉蛋,她悄悄一閃身,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身子:「粥差不多好了,將就吃點吧。」
他心裡略微有些失望。
他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操之過急。
夕顏需要時間適應。
是的,他要有耐心!
旁邊忽然扔過來兩顆石子,有個男孩在旁邊探出了腦袋:「啊,天啊,鬼屋裡居然有人住了!不會這兩個就是鬼了吧?!」
若汐橫眉一瞪,男孩嚇得身子一軟,從一人高的圍牆上就滑了下去。
隔著一面圍牆,還能聽見他的鬼哭狼嚎:「救命啦,鬼屋裡真鬧鬼啦,那鬼還瞪了我一下哪……」
若汐啐了一口,看向夕顏的眼裡不無擔心:「夕顏,你聽見那小子說了沒有?這是鬼屋啊!你……」
「世上不會有鬼的。」夕顏眼觀鼻鼻觀心地在粥里加上自己剛買來的材料,剁碎的鮮蝦仁加上適口的肉碎,一下就把若汐肚子里的饞蟲給勾了起來。「就算有,也不過是一束殘留的腦電波罷了。」
若汐眨了眨眼睛,無法不讓自己心裡有期待:「呃,我今晚就睡在你隔壁屋,你,你若是怕了,就大聲喊一聲,我去陪你。」
她偏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卻不是那麼真心:「如果我會怕的話,我一定記得。」
這一夜,B市就颳起了大風。
風吹得玻璃窗匡匡地直響。
若汐被驚醒了好幾次,心裡也暗暗發沭。
他一個大男人都覺得害怕,夕顏怎麼就能不動聲色呢?
他忍不住豎起耳朵,努力去傾聽隔壁房間的聲響……
夕顏的房間,燈光大亮。
她一邊輕咳著,一邊展開了放在膝上的大開本筆記。
筆已經執在她手,筆記上,卻是一片空白。
若真的失憶,由她來告訴將來的自己,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遠比經由別人的口好得多。
所以,她才興起了寫下自己過去的念頭。
可是,她的過去,又有多少值得去回想起?
她先把自己的家人都寫上。
「爸爸,媽媽,妹妹……」
後面的家人,她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
展家的那些人,是她的家人嗎?
他們待她有恩,可隨著和慕雲婚姻關係的結束,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了。
戀希是她的家人嗎?
慕雲是她的家人嗎?
她在床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痛苦得不願意再寫下去。
她準備留什麼過去,給將來的自己?
好不容易遺忘了這一切,她卻準備,用鐵一般的事實,把自己又拉回那段令人絕望的過去嗎?
從小,就被人販子抱走,被遺棄夕顏花叢間?
在孤兒院度過缺衣少食的七年?
被展家收留,自己的恩人和心上人——展慕雲,丟下自己出國,不聞不問了十幾年?
因為一場誤會,自己最愛的人,強佔了自己的身子,讓她懷了孕,不得不娶她過門,但卻恨她入骨。
在百般折磨她,她都不願意離婚的情況下,他騙了她,用他的滿腹柔情,用他在床上的百般手段,生生地逼著她,簽下那份協議,在絕望的深淵裡越滑越遠……
她替他生下了孩子。
他卻讓他真心所愛的人拿著那份協議,趕她出院……
他剝奪她餵養孩子的權利,他還強勢限制她和若汐的來往,甚至,為了確定她和微微的關係,不惜再次欺騙她的感情……
她無法再恨。
因為奪走她愛情,毀掉她人生的人,是她親生的妹妹。
而她前半輩子所愛所恨的人,也即將成為她的妹夫……
她把自己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可憐的心臟,已經被病魔折磨得脆弱不堪,這樣的過去,簡直要把她給擊垮!
所幸,她還活著,她還想活著!
她更想,如果失去了記憶,她還能好好地活著!
起碼,活得比現在要好!
哪怕,她已經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但起碼,再也沒有人,能夠以愛之名,前來重傷她!
她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手中的筆。
好與壞,樂與傷,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心裡有千百個聲音,在對她說:忘記那個人吧。把他在你腦海里的一切記憶,全部抹去吧。只有忘卻了那一切,你才能真正得到救贖,放下心中的愛恨……
不愛一個人,並不是恨。
而是淡忘。
人無法隱藏自己的愛情。
也就無法隱藏自己的悲傷。
所幸,老天給了她一次重新抉擇的機會!
她不再猶豫了,她拿起筆,光滑的紙面上,緩緩地流出了一行又一行娟秀的文字:
我叫葉夕顏。
我因為被人販子丟棄在夕顏花叢中而被孤兒院院長撿了回去,取名夕顏。
我在孤兒院長大,我在這裡,邂逅了我最愛的人——安若汐。
我們一塊到S市求學,櫻雪就是我在大學期間結識的最好閨蜜。
我曾經在仁愛醫院求職,在救助一個白血病患者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我的骨髓和她的合型,經過DNA檢測,我竟然發現,她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生妹妹。
我和家人團聚在一起,我們非常開心,我和若汐,關係也一日千里。
我們來到B市,準備實現我們北漂的夢想,但是在這裡,我發現自己的腦部長了一顆腫瘤,為了我的生命安全,若汐堅持要我做腫瘤切除手術,主刀醫生告知我,我可能會失去我前半生的記憶。
所以,今天,我把自己的過去,一字一句地記錄在這個本子上。
曾經的我,很幸福。
以後的我,也要繼續幸福下去……」
淚珠,一顆一顆地滴落,打濕了本子,模糊了字跡。
夕顏顫抖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葉夕顏。
天邊已然大亮。
她把本子收好,準備把它交到若汐的手裡,等將來,可以由若汐交給新生的自己。
折騰了一天,她已經倦極。
剛躺下去,她就已經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她還是見到了那片夕顏花田。
跟那晚不同,晚上的夕顏花,居然還在嬌艷地盛放著。
花前,站著的,是一道頎長的身影。
夢中的她,往前邁了幾步,才停住了腳步。
她清晰無比地喚道:「若汐,怎麼那樣奇怪,夕顏花晚上怎麼也會開放呢?」
那人沒有做聲。
他只是輕輕偏過了身子。
他眉清目秀,唇角噙著的,卻是一派溫柔。
那眼底的神色,那俊逸的五官,那淡定的風度,哪裡有半分若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