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雷霆襲
太陽還沒落山,天已經陰沉下來。濃密的黑雲滾滾壓著山巒,天和地都彷彿接到了一起。天氣不熱,卻很悶,空氣濕糊湖地貼在皮膚上,汗水被憋在了毛孔里,出都出不來。
小山下面,一條官道蜿蜒而過,道中卻設了一處關卡,幾千關中士兵沒精打採的守著,心思卻早飛上了半空。他們心中都覺得奇怪,莫非這北地向來如此?大好的春時,卻是這等壓抑沉悶的氣候,倒和眼下膠著拖沓的戰局相似。
李二桂抬頭望了望天,狠狠啐了口唾沫,低聲罵道:「媽的,這天氣真箇邪性!」不留神,這口痰正吐在一人腳邊,定睛一看,竟是他們的隊正。
唐代兵制,十人為一火,設火長,五十人為一隊,設隊正。李二桂只是一個小小的士兵,隊正對他來說,已經高了兩級,頗有些頂頭上司的味道。
他嚇了一個哆嗦,生怕隊正錯會了意,慌忙想要解釋,才發現隊正抬著頭,正朝北邊張望,根本沒注意自己。
「這天氣,好古怪啊……」
和新兵李二桂不一樣,那隊正參軍多年,大小打過幾次仗,軍人的敏感讓他在這潮濕的空氣中隱隱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他極力朝前方望去,只看到陰沉沉一片朦朧,似乎有許多鬼影在閃動。
「什麼東西?」隊正皺起了眉,這些日子,全軍已然被幽州鐵騎偷襲怕了,一有風吹草動,便人人自危。他支起耳朵,隱約聽到了些聲音,卻異常沉悶,顯然不是馬蹄聲。「莫非是打雷了?」
大地上驟然起了一陣怪風,冷颼颼的透體而過,讓人不禁打了個冷戰。所有的士兵都一下精神了起來,迎著風頭站定,都覺得十分覺得舒爽。
「要下雨了……」一陣風迷了眼睛,隊正揉了揉,突然一愣,將手指捻了捻,又湊到眼前仔細端詳,這土,不像是刮起來的呀……
「遭了!」隊正大駭,慌忙叫喊起來:「不好,敵人偷襲,敵人偷襲!是騎兵!」
這話就像一顆投在池塘中的石塊,立刻將整個隊伍攪動起來。大家慌亂的拿起兵器,四下環顧,卻始終找不到敵人。李二桂站在最前面,起先也嚇了一跳,卻終於放鬆下來嗤笑道:「頭兒,你說咱們隊正是不是也忒膽小了?越當兵越回去了,還不如咱……」
一旁的火長本笑呵呵的聽著,心頭不無快意,誰知李二桂的聲音好像被只手從中掐斷,突然就沒了聲息。他側目一看,竟見李二桂喉嚨上插著一隻羽箭,身體仰面摔倒,面上猶帶著古怪的笑意。
「啊——」又是無數羽箭襲來,守兵前軍死傷一片,發出驚天動地的哀鳴,用事實告知人們,敵人真的來了。
隨著箭雨瀉落,一隊黑甲騎兵如幽靈般閃出,轉瞬即至,竟似比那羽箭還快。眼見到了關口大門,頭前之人把手一揮,一道雪亮的光華匹練般斬出,好像當空劈了道閃電,登時將大門擊個粉碎。那人更不怠慢,躍馬進了關口,寒光再閃,擋路的士兵凌空摔了出去,鮮血如雨點四散。
這變故,來的實在太快了。
眾人尚未興起任何念頭,已然被人家破門而入,再要阻擋,早就來不及了。有的士兵剛剛舉槍欲刺,卻被馬蹄踏倒,雪亮的馬刀帶起一溜血光,屍體拋在了身後。
只片刻功夫,這支騎兵筆直的突破了敵陣,徑直朝南去了。所過的這一路,死傷枕藉,而別處的士兵只是傻愣愣的看著,忘記了支援。待他們回過神來,敵人早已不見,只有低沉的馬蹄聲還在耳邊回蕩,彷彿敲在心頭的喪鐘。
「他們把馬蹄包上了麻布,怪不得遠遠聽不到聲音……」一名參軍萬般小心的在將軍耳邊分析,而那統兵的將軍,正在獃獃的發楞。
半響,將軍才慢吞吞地道:「被敵突進,咱們定受懲罰。不過,好在這路人馬不過千人,諒也攪不起什麼波瀾……你說,咱們到底報是不報?」
參軍朝南邊望了一眼,陰暗的天空反射著詭異的紅光,一陣風刮過,他下意識的抱緊了肩。
那一劍斬開隘門的正是李沐風,他也穿上了一身鐵騎盔甲,化成了普通一兵。這一千鐵騎本將燕王護在當中,誰知他突然打馬飛馳到隊首,一劍便將橫木綁成大門劈個粉碎,宛若仙俠降世一般。看得眾騎兵熱血沸騰,士氣大震,不由對此行的把握又加大了幾分。
顧況的神經綳得如滿弓一般,時刻注意著周邊的細微異動,以及本隊的狀況。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帶兵,且帶的是燕軍精銳,又要去完成一個不許失敗的任務。這些壓力如同一座又一座大山,連番壓在他肩頭,足以讓一個能征善戰的老將皺眉。可令顧況自己都驚奇的是,在一陣艱難的窒息感過後,從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撐起他稚嫩的雙肩。
他從沒感覺如此好過。心神如水晶般明晰透徹,又快似閃電,隱隱超脫了自身,逐漸把握全局。而四肢百骸也流動著炭火般的熱量,似乎自己無所不能。沒有側目,他知道燕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飽含了驚訝。
看著吧,我顧況,一定要救出無憂公主!
一千鐵騎破開敵人,在莫州大地上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斜刺里朝高陽插去。他們如風般迅捷,當關中軍才發現敵人襲來,他們卻已經呼嘯而去了。風,永遠不會被人抓到形跡。
莫縣和高陽相距不過百餘里,李沐風等人憑藉快馬,間不容髮的鑽過大軍團的空隙,而對於小股的游騎斥侯,顧況第一次下了狠手,全部消滅,一個不留。
「嗤」的一聲,一支羽箭正釘在縱馬逃逸的斥侯背上,這箭射的極准,一箭穿心,那人哼都沒哼一聲,翻身倒落馬下,只剩下戰馬「嗒嗒」的空鞍去了。
顧況收回鐵弓,淡然道:「馬也不能放過。」便有一人竄出隊伍,徑自朝馬追去。側過臉來,見燕王朝自己點了點頭,天已然黑了,看不清表情,只是隱約看到燕王嘴角牽動,似乎笑了一下。
顧況猶豫了一下,道:「燕王覺得過了?」
「為減少麻煩,這是應該的。」李沐風搖搖頭,道:「說起來,我也這樣教過你,只是現在看來,我突然有些後悔了。」
顧況笑了笑,竟有些不合少年的滄桑,過會兒才道:「我想過了,只是不知燕王的話還算不算數?」
「哪個?」
「您說的,這仗打完了,讓我退出軍隊。」顧況看了看李沐風,道:「打完仗,我想回家了。」
「自然算數。」李沐風似鬆了口氣,笑道:「回家倒也不必,王府你可常住,無憂也在的。」
顧況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神彩,他知道,這算是燕王的一個承諾。
距離高陽十里,顧況止住了隊伍,打算仔細謀劃一番。誰知他抬頭朝前方看去,竟見一抹詭異的紅雲在南面的天空升騰,在漆黑的夜色中異常鮮明,就像一條血淋淋的傷口。
顧況如遭雷擊,登時手腳麻木,他獃獃的望了片刻,才艱難的轉過頭看,對上燕王同樣驚駭的眼神。都有一句話在嘴邊,卻誰也說不出口——莫非,是高陽的大火?
「快走!」死命一磕馬腹,顧況人馬合為一體,箭一般朝前馳去。這千人的騎隊也顧不上隱蔽形跡,便在大道上掛起一股黑色的旋風,徑直朝高陽去了。風,越來越急,卻似落在了他們後頭,只是徒勞的將馬蹄揚起的沙塵卷上半空。
終於,殘破的高陽城就在眼前,烈火自城頭衝天而起,伴著大風狂舞。沒有喊殺聲,高陽已經易手,勝利者正在全力的撲擊火焰,卻又節節後退。一切聲音都靜默了,天地間,只剩下火焰在「劈啪」的大笑。
顧況翻身跌下馬來,兩隻手掌死死抓了泥土,泣不成聲。一切的希望都在火光燃起的時候熄滅了,他覺得兩手空空,心頭更似穿了個空洞,只想拚命捉住些什麼來填補。
李沐風怔怔的看著火光,似乎想確認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無情的事實。片刻,他回過神來,跳下馬一把扯起顧況,怒罵道:「你還算個男子漢?或許他們逃了,或許還活著!不去干點什麼,居然在這裡哭哭啼啼!」
「是了!」這話如同當頭棒喝,讓顧況猛然驚醒。他抹了一把臉,泥土和淚水渾成斑駁的污跡,再被火光一映,黑紅黃三色立刻扭作一團,看上去頗為滑稽,也頗為可怖。
「走,跟我衝過去。」顧況咬著牙道:「有誰擋在咱們前面,就用戰刀劈碎了他!」跨上馬,將戰刀抽出,熊熊的大火映紅的刀鋒,一聲呼喝,騎兵隊捲起一陣沙塵,馭著奔雷般的聲響朝高陽城馳去。
高陽已然攻陷多時,大火卻一直不滅,關中軍主力無法進駐,已然西移紮營了。留守的幾千人說是滅火,不如說等火滅罷了,試了幾次,便就遠遠的退開,守著這座烈火中的孤城。
對於他們來說,這隊騎兵簡直是從天上奔來下的。火焰將鐵騎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面,隨著火光的跳動而狂舞,就像一群來自鬼域的幽魂。揮舞的馬刀閃著紅光,也不知是火焰,還是鮮血。當頭一人面目詭異模糊,竟是混沌一片,簡直就是魔鬼在世。
守軍一陣大亂,尚未組織起有效地防禦,便被騎兵衝進了陣內。顧況把這一千騎兵展成扇面陣形,極大擴張的攻擊面積,而敵人面對駿馬鋼刀只會四散奔逃,像極了一群面對餓狼的綿羊。
一名將領正在大聲呼喝,極力整頓人馬。百忙之中抬頭一看,卻見那面容丑怪猙獰的騎兵頭領直朝自己衝來,一眨眼功夫便到了面前。大駭之餘,將領舉刀便砍,只聽一聲冷哼,人馬交錯而過,偌大的頭顱伴著血光飛起,那騎兵頭領已然收刀朝前奔去了。
顧況一刀殺了那將領,並不回頭,又朝下一個目標撲去。他身後跟了百餘人,組成一個小隊,專門砍殺敵軍首領,凡是敢振臂一呼的,他們便縱馬衝去,當即亂刀砍死。只過了半個時辰,兩千多關中軍便群龍無首,亂如飛蠅,反被一千騎兵分割包圍,肆意砍殺。
顧況見敵軍大勢已去,當即調了幾十人跟在身後,掉頭朝城內衝去。才一入了城門,一股熱浪猛撲過來,險些將他掀下馬去。顧況竭力控住馬,那訓練有素的戰馬卻原地不住盤旋,就是不肯前進一步,無奈之下,只得棄馬步行,展開輕功朝城內奔去,幾個起落,便將那些部屬遠遠甩開了。
進了城門,火勢反倒小了,顧況心頭一動,想來守軍定是在城門縱火,以阻敵兵。這個目的,自然是為了掩護突圍。這樣說來,莫無憂她們或許已然離開了高陽?
再往裡走,火勢忽然又大。顧況看得清晰,原來這火分別是在兩處點起,一處城門,一處便是原來的府衙。
高陽城內,府衙原址已經變成火場,風助了火勢,肆意流竄,又將周邊點燃。顧況想要進去一探,可才一靠近,就被灼熱的氣浪烤得頭暈腦脹,根本邁不開步子。
他咬了咬牙,眯上眼睛,硬著頭皮朝里闖去,剛跨過一道殘牆,一條火舌突然竄起,直朝顧況撩來。顧況慌忙一躍躲開,仍覺得面頰焦灼,呼吸不暢,臉上的泥巴都結成碎塊散落下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頭頂嘎的一響,一條粱柱帶著火焰,當頭壓落。
木柱尚未及體,熱浪已經撲面而來,顧況被腳下瓦礫絆了個趔趄,只好就地一滾,雖然躲開了柱子,卻朝一個火堆滾去,尤自不覺。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條黑影突然閃出,凌空將顧況提起,好似一隻大鳥自水中捉魚,略一下沉,便又衝天而起,滑向了安全之地。顧況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直似騰雲駕霧一般,落了地,才看清救他的竟是燕王。
「不用找了,我已經轉了個遍,什麼都沒有的。」李沐風的樣子十分狼狽,早沒了平日風流儒雅,翩翩貴胄之氣,頭上仍然罩著那件鐵盔,裡面卻襯了厚布,顯然是從戰袍上扯下的。袍子的一角已經焦黑一團,顯然被烈火燒過。
顧況一聽,心頭大定,這才想起來問道:「燕王,你幾時來的?」
「早就來了。」李沐風拖著他離開火場,朝南門奔去,「你們打仗,我便直接進了來,滿城搜了個遍。無憂他們定然是突圍了出去。」其實,府衙最裡面火焰滔天,李沐風也未曾進去,不過實沒必要,若裡面曾經有人,現在也早就屍骨無存了。
到了南門,火勢比剛才小了許多,火頭退下的地方,露出一片慘白的灰燼。殘破的牆體部分倒塌,路面大塊的青石也被烤的斷裂了。他二人小心的繞出城門,見外面的戰鬥已經結束,騎隊來來去去,正在驅趕戰俘,將他們湊成一堆。
「燕王!」一名騎兵奔了過來,下馬道:「適才問了一下,果然有人見過公主的,說是從東門突圍了出去,眼下不知去向。」
李沐風和顧況對望一眼,目中均閃爍著喜悅,二話沒說,立刻將那戰俘帶了來。
那戰俘極為怕死,幾句恐嚇,便抖如篩糠,顯見不是說謊的材料。只是他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親眼見一隊士兵護了兩名女子朝東邊去了。」看來也是知之有限。
不過有了這話,李沐風心中就鎮定了許多。顧況更進一分,恨不得立刻就朝南邊追去,他急切道:「燕王,早去一刻,便多了一分希望!再者,這裡也十分危險,薛萬徹的本部隨時可能殺來,實在是停不得!」
「這我也知道。」李沐風皺了下眉,朝那大隊的俘虜看了一眼,道:「這些人怎麼辦?」
顧況心中急躁,隨口道:「不若全殺了!」
「什麼!」李沐風驚訝的看著他。
顧況也是一愣,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倏然驚醒道:「不可,怎能這樣!」他想了片刻,道:「形跡暴露是必然的了,然則他們就算知道,也追不上。只要前面救了無憂公主,便立刻迴轉,諒他們也沒什麼辦法。這俘虜,不如就放了也罷。」
李沐風也覺得有理,便點頭認可。
很快,一千幽州騎兵再次整隊上馬,顧況整了整鐵盔,剛要發號施令,突見一道雪亮的閃電撕破夜空,接著就是一陣沉悶的雷鳴,隆隆的滾過頭頂。天空就像突然打碎的水缸,滿天蓋地的大雨毫無徵兆的瀉落下來,天地頓時蒼茫一片。
醞釀了一天的大雨,終於下了起來。
雨水擊打在鐵盔上,化成水流淌過面頰,顧況在唇邊舔了舔,一股辛辣的金屬味道滑過舌尖,讓他微微皺了下眉。只是,他依舊咽了下去。
「上天佑我。」一揮臂,漆黑的鐵騎踏起濛濛水霧,鑽入了風雨之中,終於消失不見。
身後,烈火終於熄了,殘城上猶有餘煙。